唯一的一次晚点,是在一个上弦月的夜晚。那一日的工作繁冗而难以收尾,钟酉酉精神专注,直到叶丞打来电话,才发觉当天的时间将尽。她犹豫片刻,还是选择关灯离开,独自一人走回宿舍的路上听到电话里叶丞的声音,低沉而轻缓,细细熨帖在耳畔,足以在寂寂冷清的夜色中提供给人满心安定之感。
虽然一直是通话状态,却也并没有认真想要聊什么。夜色与北风都很安静,钟酉酉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终于逐渐舒缓下来,恍惚想到有一年读书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冬夜,因为听说叶丞会在那一晚从国外暂回辅江大学,于是胡乱抱了几本书跑下宿舍楼,就守在校园凛厉的夜色中等人回来。
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钟酉酉无疑比现在别扭更甚。青春期的小孩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纠结,明明已经很在意,连航班时刻都明里暗里地反复确认,手脚也早已冻僵麻木,却一定又要在人前装作不经意,将所有的刻意等待都模糊为恰到好处的偶遇。
只是幸好,钟酉酉对于叶丞的等待,似乎一直都值得。
那一晚她终于坐在叶丞的办公室里,手中抱有他塞过来的热水。时间已经不算早,可她终于等到他,于是莫名地心情很好。她不舍得立即告辞离开,起初两人的对话也如现在这般,并没有打算认真聊些什么,却在无知无觉间聊到了理想与信念,于是这一从未向他人吐露过的话题,就在叶丞面前一点点地铺展开。
钟酉酉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叶丞的反应。他双手交握,在她面前听得认真,像是将她每一句言辞都记在了心上;与此同时眼神温静,并不因她的年纪而觉得孩子气,反而饱含信任,像是毫无怀疑她会笃行始终。
可如今回视,年少时期钟酉酉所认为固若金汤的理想二字,其实有如火种一般脆弱。
许多人的理想都会在岁月中被逐渐遗弃,或有意或无意,最终只化作酒桌闲谈间的一点感怀与回忆。它毕竟轻飘,带着一点不切实际,在温饱面前显得奢侈,在奢侈面前又略显寒酸。这样不上不下,被丢弃或被交易就成了常事。钟酉酉至今已经目睹过诸多例子,比如褚行昌,比如郭兆勋,比如李阙。
这些都是将理想质押出去,且此生不准备赎回之人。
而以如今再去回想当年的那个冬夜,无疑又与当时的体会有所不同。那时的叶丞已经是钟酉酉如今的年纪,她冷眼旁观过的这些腌臜人与事,他想必同样体验过,又因工作时间更久,未必不会体验更多更深。可他只字不提那些暗影,安静地听完她的那些诉说与畅想,他的眼底毫无冷嘲,两人四目相对,她只看得到里面一成不变的暖意。
“理想是一束光,可以照亮灵魂。”他最后点头,“它会让人变得不一样。”
此后数年,钟酉酉不止一次记起这句话。
最频繁想起的时间无疑是三年前。她曾在那封道不同不相为谋的绝交信中,一笔一划写下这句他亲口说过的话,意在提醒,更为讽刺,想要令叶丞窘迫难堪,可事实上,似乎整场事件中,她才是最情绪激烈的那一个;后来叶丞被辅江大学除名,自此杳无音信,钟酉酉过于强烈的情绪也终于慢慢平息下去,偶尔再回思,浮上心头更多的便成了费解,她不理解他为何会做出这样昏聩的举动,又恼怒于他真的做出这样昏聩的举动,为此想问而当初不曾问过的话有那么多,可是当暮夏时分,在毕方集团总部研发中心的办公室,她与他真正再次相遇,却直接愣在了原地,空白到一个字都想不起来。
而短短数月过去,再到如今,钟酉酉已经什么都不想再追问。
或许,维持现状就已经是最好的状态了。
既然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无法良好且长久地持有理想二字,那么叶丞似乎同样也可以选择放弃;既然众生对于所谓理想的遗弃都感到宽容乃至司空见惯,那么她似乎也不应该过于苛责。每个人都会在前行的路上有所改变,谓之适应,叶丞自然也难免,或许从头到尾只是她在不知变通,小题大做。更况且,除去这一点冲突,叶丞之于她,更有其他许多珍贵的意义。
毋庸置疑他仍旧待她很好,不曾因两人的绝交和久别,而有半分生疏远离;与此同时他们仍旧在许多领域都话语投合,小到对一次晚餐的选择,大到人际关系的处理盲区,钟酉酉面对叶丞时,总是不需要费太多唇舌。
他们毕竟彼此相伴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以至于钟酉酉不得不承认,即使发生过严重的不愉快,叶丞都仍旧与别人不同。
他始终都是她所有人际网络中,羁绊最深,又最近的那一个。自钟酉酉意识到这一点,就再难以将是非对错划分得如原先那样深刻。
【作话】
时隔这么久才更新,先九十度鞠躬大写地致歉。
至于拖更原因,最主要原因还是主观能动性不足,过年之后人就偷懒了,所以连着很久都醉生梦死逃避不想码字,这是真的不应该…次要原因的话,是因为觉得每章三千字的更新很影响情节和思路的连贯性,所以还是准备像今天这样攒几章然后一起更。
后面还有大概五六万字的样子,应该会再分两次更新完毕,具体时间应该是在下个月更完。如果不想等更,可以完结后再看。再次鞠躬!
第三十七章 你会不会再次选择与他绝交。
那一晚过后有段时间,一天下午,钟酉酉突然接到沈枢的电话。
自从几个月前的两次碰面都不欢而散,她跟沈枢几乎没有再发生过交集。倒是偶尔在叶丞那里听过几次沈枢的去电,言谈中带着点刚接手公司事务手忙脚乱的可怜相,又残留一些养尊处优大少爷挥之不去的浪荡恣肆感。而今沈枢突然向她打电话,让钟酉酉愣了一下,才接起应了一声“喂”。
“酉酉,我是沈枢啊。”
沈枢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口吻,背景则疑似是开车转向的节奏声响:“我出差来晏江市了,这会儿正在你们园区附近办事呢。晚上你几点下班?接你一起去吃好吃的啊,我都已经订好了餐厅了。”
钟酉酉微微蹙起眉。
桌上的台历只剩下寥寥几页,无声喻示着年底中期审核的迫近。这些天钟酉酉越发行走如风,如无必要几乎不会离开实验室,对于沈枢此时此刻的邀约,实话说来,很难提起什么兴致。
她犹豫片刻,最后说:“晚上六点钟下班。但我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
沈枢哎呦一声:“一个小时够吃什么的,大厨的菜都出不齐呢。这么赶时间,难不成是准备吃完饭回去接着加班?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大老远地赶过来,还推了俩朋友的请客特意来请你的客,都这么有诚意了,还不值得你多匀点时长给我吗小钟妹妹?”
“不好意思,工作很急。”
“再急也得好好吃饭嘛。再说我还帮姜老师跟叶丞给你捎了点东西,一会儿搬进你宿舍怎么着也得花上个二十来分钟。”叶丞犹自喋喋不休,“再加上餐厅来回路上又远,万一遇着堵车,别说吃饭了,怕是一个小时都到不了餐厅……”
“……”
钟酉酉面无表情打断他的抱怨:“两个小时。不能更多了。”
六点整的时候钟酉酉准时离开实验室,刚到楼下大厅,便看到沈枢已经将车子停在楼门外,正坐在驾驶位上听电话。
不同于方才通话时的轻快语气,远远看上去他的眼神冷峻,似有阴霾,却又在抬眼看到钟酉酉的时候转瞬消失,挂断电话冲她笑了笑,招呼人上车坐好。
“怎么瘦了这么多?”等人走近了,沈枢不觉露出些吃惊神色,“园区这边这么磋磨人的吗?”
钟酉酉含糊回了句最近有点忙。
她在系安全带的时候低头看了眼,确认沈枢今天开的是叶丞的车。无怪乎不需园区通行证,直接就将车子驶到了楼近前。
叶丞的车内向来简洁,一如他在云雀三号院的住处,是如非必要勿增实体的绝佳典范,只除了连在车载充电器上的一根充电线,上面缀着一个小小的粉色蝴蝶结,堪称这车里除去黑白灰之外的唯一色彩,又少女心得格外惹眼,便不得不令人生疑,应当并非车主人的所有物。
——事实上也的确称得上是外来事物。源自钟酉酉有一回乘车时无意间落下,又被叶丞在家中取了另一根作替换,这一根便一直在车里保留到了现在。
眼下充电线正被沈枢接在自己的手机上,钟酉酉看过去,又很快别开了眼。
“我今天从叶丞那里听了两句,你是不是也在忙LUR项目的事呢?”沈枢重新启动车子,一边说道,“而且我听说下周二就要开评审会,比之前预计的日期早了几天,要不是突然接到消息,叶丞今天晚上本来能跟咱们一块儿吃饭的。”
钟酉酉一顿。
比起总部消息传播之迅捷,园区这边有时要延慢一些。沈枢传达的这些消息钟酉酉此前尚未听说,但即便如此,这些天她所听过的有关研发中心的种种传闻已经足够多。
早在前些天,叶丞曾在空降之初就秘密立下军令状一事便被不胫而走;后来又听闻高旭光在会议上向叶丞坦陈,核心零部件研发已确认无法在年前取得既定进展,且这一消息随后也得到楼上同事的进一步证实;最近两天则又传出叶丞因研发推进不利遭遇董事会发难,地位岌岌可危,紧接着,郭兆勋有望被重新延请回到毕方主持大局的传闻更是甚嚣尘上。
几个月前叶丞血洗整个集团研发管理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上层的变动总是会牵涉到下层的站队问题,而即便是天高皇帝远无关站队的员工,也总要关心自己的年终奖是否会被波及,故而这些天以来,就算是园区实验室这样的清静之地,也常常内部讨论得极其热闹。
“我还听说,”沈枢从后视镜看过来一眼,才说,“LUR项目进展得不太顺利,中期审核可能过不了了?”
始终没有吭声的钟酉酉终于抬起眼,不带感情地开口:“这种问题你怎么不直接问叶丞?”
“……那我怎么敢。”
见钟酉酉面色不佳,沈枢暂停了话题。园区的宿舍楼离办公地不太远,等下了车,钟酉酉才真切感知到何以沈枢会说搬东西要花上二十分钟——整个后备箱都被塞得满满当当,除去书籍食物和饮料,还有常备药物以及各种日用品,被细致分类的同时包含必需与非必需,甚至连咖啡机和微波炉都各自打包好带过来一个新的。
“姜老师给你拿了两本书,还有两袋酥点心。其他都是叶丞让我捎来的。”沈枢穿着件羊绒大衣,纡尊降贵地弯腰去搬箱子,又在中途停顿,从箱子里拿起一份还未拆封的汤匙,挑眉道,“怎么着,叶丞当你是高中生入学还是以为这边深山老林没超市,连勺子都得特地从市区拿过来?”
可是即便当年钟酉酉读寄宿高中初入学的当天,东西也未必准备得像这样齐全。
两人来回搬了几趟,便见张工也下班回来。他手里拎了份从食堂打包的餐盒,一见钟酉酉不由笑了,戏谑道:“哟,咱们屋小钟终于舍得正点下班了呀?”
钟酉酉打了声招呼,递过去两只苹果和一袋牛肉干。张工笑嘻嘻地道谢接过,又问要不要帮忙,得到否定回答后还是过去帮忙整理了几下,之后一抬眼见到沈枢从台阶上迈下来,陌生面孔让张工打量了两眼,随即低声笑问:“男朋友啊?”
“不是。”
钟酉酉回答得斩钉截铁,仿佛生怕张工误会,又郑重语气补充道:“只是哥哥的朋友,帮忙送东西过来。”
“哦哦,好。你还有个兄长?亲生的吗?”张工好奇问道,“也住在晏江市?之前都没听你提过。”
“……”
方才自然而然脱口的话,被人细问之下,反倒催生出别样情绪,变得没那么容易回答。眼见沈枢走过来,钟酉酉含混应过去,又各自简单介绍两句,便跟沈枢一同告辞离开。车子一路行驶至十几公里外的一家餐厅,沈枢点菜的时候钟酉酉原本只是在漫漫打量四周,听到他询问服务生有什么滋补之物,还不乏避开她的口味禁忌,才转脸望过来。
“这么看我做什么?”沈枢似笑非笑说,“既然哥哥的朋友甚至都不配被叫一声哥哥,我好歹得自己摆出个周到体贴的兄长架势来挽尊啊。”
“……”
向来不惮于机锋擅辩的钟酉酉难得卡得说不出话,平白闹了个大红脸。
她闷声半天,最后生硬转移话题:“你来晏江市,只是出差?”
“主要是出差。”
沈枢倒也不执着,很快收敛神色顺着换了话题:“临近年底,有些事我得亲自过来一趟才放心。另外因为跟辅江大学有合作项目,前几天去那边出差的时候顺道看了眼姜敏姜老师,所以才捎东西给你。哦对了,据说来年的院士增选褚行昌很有希望,所以最近挺忙,我没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