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初我答应来毕方的时候,我也很想正经有一番作为。可是,很快你们就把高旭光给提拔了上来。就因为LUR项目亟需突破性进展,他那种情商为零的人都可以跟我平起平坐,甚至,有意无意还会压在我头上。”
“只因为LUR项目需要他,我就得处处避他锋芒为他让路。被他当众下面子也得忍气吞声,手下员工更是随意由他支配,行政杂事推到我这里,话语权握在他手上,资源也优先供给他。我作为跟他平级的管理人员,我凭什么?你们这么忍让他的时候,就根本没有考虑过,我会在这其中怎么想。”韦昀的笑容终于淡了下去,“这就跟当年在尼恩的时候,我的处境一模一样。”
“你跟克尔因为谎报良率一事发生争执,从最后结果来看,克尔被辞退,而你被晋升,尼恩的企业制度进一步得到完善透明,一切都皆大欢喜。只除了我。”韦昀缓缓道,“当初跟你坚定站边的我,不但没有得到嘉奖,反而因为这件事,被同样不够清白的上级所忌惮,多年没有被晋升过。”
“这些年你在尼恩一路被容忍,甚至平步青云,并不是因为你坚持的那些所谓清廉正直的原则,只不过是你在研发上足够不可被替代而已。只可惜,我并不是第二个研发天才,得不到那些额外的青睐。谎报良率事件之后的那几年,我头顶一直被一个动辄得咎的上司压得喘不过气,你们又有谁能顾及到我年年希望被晋升又年年被落空的滋味?你的论文跟专利随便一篇就可以被顺利发表,没人敢触犯你的锋芒,可是我呢?我必须把第一作者甚至第二作者都拱手让给上级,才能换来一篇申请投稿的机会,这样的待遇换做是你,难道你就会甘心?”
“没有人愿意一直这样下去。”韦昀面无表情道,“我也并不乐见你们称我脾气温和,这不是你们可以随意劝人退让的理由。”
一室半晌无言。
赵明义按捺着声音道:“那你呢?这些又是你可以陷害嫁祸给崔通的理由了?”
韦昀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是叶丞一直把自己的资料保护得过于谨慎,只能通过迂回构陷身边人的做法来解决他的话,我也很想直接针对叶丞。”
赵明义下意识向始终不曾开口的叶丞望过去一眼。
他的面容一直平静,像是对如此黑白颠倒的控诉不为所动。只是再联想到那天周末,赵明义首次向他汇报出现内应的时候,叶丞那明显冷淡下去的神情,不由一阵五味杂陈。却突然听到叶丞淡淡出声:“明天自己主动提离职。”
赵明义眼神微动。
出现这种不堪内情,离开毕方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只是如果参考叶丞向来零容忍的处置原则,对于韦昀的这一决策堪称宽宏。既然要求主动离职,便是不准备再追究其他的意思,相比于前段时间同为内应的李阙被韦昀变相封杀,韦昀自己尚且得以保全最后一分颜面。
同样的惊愕也出现在韦昀脸上。见叶丞起身准备离去,又出声叫住。
他的表情游移不定,最后却只归结于笑了一笑。“李千江的手稿还在我手里。可以交还给你。”
“不必。”
叶丞语气平淡:“就在今天上午,高旭光汇报称核心零部件研发已有新的进展。LUR项目不需要李千江的手稿,也可以在限期之内顺利完成。”
韦昀慢慢哦了一声。又道:“那么仿生技术项目呢?”
“无论是论文还是专利,都不是能够一蹴而就的简单东西。崔通心血得来的成果,却转手就被你当做诱饵白送给了丰瑞科技。他甚至还不能把这件事声张出去。”韦昀又笑了笑,“亏得赵明义还质问我为什么要嫁祸崔通,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叶丞淡淡看向他一眼。
“如果你观察得细致并且记忆力正常,应该还能够记得,在你窃取的论文跟专利作者署名一栏,第一作者跟第二作者分别都是谁才对。”
韦昀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面色一变,紧接着便听叶丞道:“我的原则从来都是按照贡献与责任大小排名作者顺序,没有变过。至于第一作者必须挂上级名字的陈规,是属于郭兆勋与褚行昌之流的恶习,不是我的。”
次日上午,韦昀的离职手续办理得十分低调迅速。
在当天下午集团内网发布的一则人事变动公告中,甚至不曾言明韦昀离职一事,只简单阐述了因人事调整,研发中心部分职权与业务将暂由赵明义与高旭光代为分管负责。消息一出,尚不等众人消化反应发生了什么,内网又发布了一则关于规范论著署名问题的通知,明确列出了一系列包括无实质性贡献人员参与署名在内的负面行为清单及相关惩处措施,紧接着,就在当天傍晚时分,毕方集团的对外官网上突然直接公开了数项正在申请办理中的与仿生技术相关的研发专利,其数目之多质量之精,与前几日丰瑞科技轰轰烈烈宣传的那两项专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并且,甚至无需多加注意,便足以发现,在绝大多数被公开专利的作者署名一栏,第一作者写明的都是叶丞两个字。
此举一出,有关叶丞江郎才尽的谣言不攻自破。而就在当天晚上,丰瑞科技便悄然删除了前一天还在大肆宣扬的关于项目竞标成功的庆贺新闻。接着,在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又传来因中标人放弃中标项目,招标方将重新启动新一轮项目招标的消息。
钟酉酉进一步得知这些消息的来龙去脉是在周五下班之后,被叶丞从园区接回家中的路上。
叶丞没有提及太多,但这几日众说纷纭百般讨论,却独独不曾猜到的韦昀是内应的事实就已经足够让人缓冲许久。半晌钟酉酉才又问起为什么丰瑞科技会不惜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也要一意毁标,听到叶丞简单作答:“或许是他们终于意识到,没有了从毕方窃取的研发情报来源,即使再投入大量资金跟人力,以丰瑞科技的资质,也很难把投标项目顺利完成。”
钟酉酉一时无可再问,却又依稀感觉哪里仍有不对。
就像是玉玦缺失的那一点豁口,韦昀内应一事仿佛总还有一处缺角难以首尾衔接。只是很快注意力便因叶丞倾身过来,在唇上蜻蜓点水的一记亲吻而转移,听到他轻声道:“虞总打算在后天设家宴,邀请我们过去,你想不想去呢?”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钟酉酉无端紧张了老半天。
好在有叶丞连续两日的着意安抚,等真正进入虞家家宅的一刻,钟酉酉至少面上做到了镇定大方。叶丞停好车走过来,观察她的脸色,不等开口,不远外已然传来出门迎客的虞松石的朗笑声:“你们俩到得正好,我刚刚泡好了茶,就等着你们呢。”
说话间人已经走近过来,钟酉酉轻声唤了句“虞总”,被虞松石应下,含笑看着她道:“酉酉,对吧?上午好,虽然咱们两个是第一回 见面,但你跟叶丞是我今天特意做东招待的贵客,用不着拘礼,权当这里是自己家。走,随我一起进屋喝茶。”
他说着转身,身后叶丞仿佛习惯一般自然握住钟酉酉的手,被后者微微一顿,下意识看向虞松石一眼,却终究没有挣脱。这一幕恰被转过脸的虞松石看见,顿时了然笑了。
虞松石一面往前走,一面慢慢向叶丞开口:“昨天还有人劝我说,听说你们两个上下级在谈恋爱,怕影响不好,甚至在有些企业里这都属于违规范畴,要求我把你们俩其中一个调离研发中心才好。”
钟酉酉一僵,被叶丞更加细致地牵住,一面眉眼未动应了一声:“您怎么说。”
“我说,那可不行。”
虞松石泰然自若道:“先不说当初把你请来毕方做研发总工,答应的条件之一就是得务必尊重,并且妥善安顿钟酉酉的研发意愿,就是从毕方的利益前景看,你俩现今加起来能顶研发中心大半的天,想要把你俩其中一个调离研发口,难不成我是已经昏聩到去捅天窟窿了吗?”
说话的空当三人已经到了书房,虞松石径直去了抽屉前,从里面拿出两个红包后又折返,接着一人递过去了一个。
“这是以我个人名义,发给两位集团年度最佳员工的年终奖。”虞松石笑着道,“这个不算压岁钱。要是你们年后肯过来拜年,压岁钱我再另外给。新的一年,不管是工作还是恋爱,控制决策权都完全归你们,我可是不会做那种棒打鸳鸯的事,小人行径,太为人不齿。”
一番话结束,钟酉酉空悬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去。
之后她品茗的姿态明显放松,起先是挨在叶丞身旁,默默看他与虞松石一面闲聊一面漫不经心对弈,等到后面重新起局,便换成叶丞坐在一侧,看着钟酉酉跟虞松石交错执棋。客观而言钟酉酉的棋艺比不上其研发能力的十分之一,但因为棋盘不过是三人闲谈间的点缀,即使偶尔犯错,也都被一笑宽容过去。叶丞甚至在一旁汇报了几句近日发生的事,其中免不了要提及韦昀离职事宜,虞松石听后若有所思,片刻后才说:“知道了。”
之后他想了想,又说道:“今早我点开集团官网,你的那些研发专利数量,倒不像是半年内能完成的工作量。”
“的确不是。过去半年精力大多牵扯在LUR项目上面,没怎么参与仿生技术项目的研发工作。”叶丞并不讳言,实话说道,“官网上的那些基本全是过去三年赋闲时候的研究成果,只是当时一直没有提交过专利申请。”
“三年前的研发专利到现在还能保有创造新颖性,除了你以外,做到这种程度的研发人才不会有几个。”虞松石静了静,又说道,“想想郭兆勋居然还试图拿整个丰瑞科技来跟你做对赌,他也是胆子不小。得亏丰瑞科技肯壮士断腕,也算是贼船下得早了。”
总归是曾经十几年携手共进的人,提起郭兆勋的名字,虞松石的脸色难免有些变化,只是很快又恢复正常,抬手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随即便见钟酉酉眉心蹙起,坐姿也更笔直,显然是对虞松石设下的困局有些为难,想落子又犹豫不定,于是回头看向叶丞,见他微微一点头,这才将棋子按了下去。
虞松石在对面目睹全程,忍不住又笑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摇头笑道,“谁能想到咱们集团不苟言笑的研发总工私底下会是这幅面孔。”
过了片刻叶丞被请去楼下同虞宅中的女主人说话,单打独斗的钟酉酉在老练的虞松石面前很快变得不是对手,连续几盘都被杀得溃不成军。过后钟酉酉安静收拾残局,被虞松石看过来一眼,不知想到些什么,随即笑叹一声。
“几年前,我跟叶丞第一回下棋的时候,他也下得很一般。但棋风很稳,就跟现在你的反应很像。棋盘上虽然七零八落不好看,人倒是很能沉得住气,局局都败北,却一点着恼的意思都没有。”虞松石缓缓道,“那时候我就想,我的眼光果然没看错。”
钟酉酉心中一动,抬起头来:“您跟他认识很久了吗?”
“至少也过去五年了。第一回是在一个交流论坛上见着,叶丞代表尼恩科技上去做演讲,我跟进听完了全程,当时就觉得这个人可堪重用,要是能挖来毕方该多好。”
“不过,那时候我还以为叶丞的稳重性格是在工作中磨出来的,后来才发现根本不是那回事。”虞松石看过来一眼,“磨性子的事确实有,但却发生在小时候。因为经历过一个不得不照顾了好几年的小朋友,他甚至后来还跟我说过一句,他觉得工作中再棘手的问题都不会比照顾一个小朋友更难搞。”
“……”
钟酉酉半晌才小声闷出一句:“我不记得了。”
“虽然你自己不记得,我却旁听过不少关于你的事。”虞松石笑道,“除了照片迟迟不给看,就连你个头窜到了什么地步,叶丞都给我比照过两回。哦,还有比方说小时候你爱往叶家跑,长大了还去叶丞在辅江大学的办公室写过作业,甚至那天夜里过来谈事,说起影响至深的三个人,虽然只说了两个就因为讲起正事被岔开话题,但实际上都不用猜,也能想得到第三个人会是谁。”
钟酉酉却像是有些神思不属,有片刻没有做声。
她眼神微掩,对弈的速度也有些趋缓。直到终于放下手中的棋子,轻轻呼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如果您了解这些,那么,三年前与毕方相关联的违背竞业协议事件,想必您也不会不了解前因后果。”
虞松石的动作稍有一顿,便听钟酉酉认真道:“我想,这件事应该还存有隐情。如果可以的话,您可否现在告知给我呢?”
虞松石一时没有回应。
他的动作有些慢,直到将面前的茶水徐徐饮尽,才抬眼端详过去,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