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最开始要追溯到实验室一场突发并持续多日的电路故障,却迅速成为了钟酉酉的一个习惯。有大约半个月的时间,除非是某些基于样机的特定测试要求必须待在实验室或实验大楼,否则钟酉酉基本每天清晨都会直奔叶丞的办公室。在那里往往是一人一台电脑,在相距不远的地方各自办公到深夜,期间可能很少交流什么,但每次在疲惫或焦灼间皱眉抬头,便总可以看到几米之外的叶丞。
那一幕早已不觉间定格在记忆深处。光与影,音与容,无一不是清晰细腻;眉眼,指尖,半挽的袖管,头顶悬灯的光亮,与敲击键盘时发出的不规则声响,深夜里的一切仿佛都很稀松平常,却又像是平白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暗自酝酿,让她恍然生出一种他一直都在的错觉。
如今回想,那短暂的半个月,堪称是钟酉酉读博三年最平心静气的一段时光。
直到几天之后,整个辅江大学都听闻了一则关于明星客座教授叶丞违背与前东家尼恩科技竞业协议的网上爆料。
钟酉酉在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从姜敏家中告辞离开,径直去往办公室找人。
她仍将那一日的情景记得很明晰。正值下午日照最强烈的时候,她因路上的高温而微微汗湿,站在他面前直截了当问出网上的事。被叶丞起身接了一杯水递过来,然后微微垂眼看向她,说道:“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他的语气沉静,眼神从容,像是在陈述一句再真实不过的事实。钟酉酉在顷刻间便放下心去,没有想过要问更多。却不曾想到会在短短两天之后,不足四十八小时的时间里,看到叶丞原本公开否认的那句“对造谣者保留追诉的权利”,转眼就变成了公开道歉信中的一句“接受尼恩科技与辅江大学的一切决议,愿意承担一应责任与后果”。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年半时间。
钟酉酉在楼梯拐角缓缓坐下,长长呼吸一口气。却很快书房里键盘声停了下来,继而传来不确定的一句:“酉酉?”
叶丞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伴随四周灯光被次第打开,钟酉酉抱膝而坐的动作与直直望过来的目光被完全呈现于面前。两人视线相接的刹那她的眼神难以形容,像是隐忍的不平与委屈,又像是茫然与彷徨,更隐隐带有冰雪的寒意,让叶丞动作微顿,却仍然走了过来,在尝试伸出手的时候未被抵触,于是下一刻,钟酉酉便被拢进怀里从冰冷的台阶上抱离开。
她被安置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被抱住哄慰的姿势浑然像是回到小时候,每一下脊背的摩挲都在无声传达着慰藉与安全。钟酉酉抿住唇一动不动,脊背的僵硬却没有持续很久,来自叶丞的安慰总是能够很有效果,小时候他便可以让她的情绪很快平复下来,长大之后也是一样。
钟酉酉终于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颈侧,却依旧一言不发。叶丞不曾做声催促,这样的姿势便持续了许久。
窗外远处的地面上已落了一层浅浅的白,像是可以掩藏住此前的一切阴霾。察觉钟酉酉在颈侧的呼吸终于归于平静,叶丞才低声开口:“做了噩梦?”
钟酉酉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有如呢喃,拥抱与抚摸都饱含温存,却又不带丝毫情_欲迹象。那是只有经年熟悉的两个人才可以信手而来的默契与亲密,可是,如果没有前一日诉诸于口的喜欢,再是相识长久,也不会变作此刻这般交颈靠近的模样。正如数个月前那个因回忆起博士学位被取消的过往而失声大哭的夜晚,情绪激烈的钟酉酉终究也仅止于叶丞克制的口头安抚,自始至终,都不见两人有任何可称为亲昵的肢体接触。
——从昨晚到现在一直都感知不太深的有关两人关系的确立,在这一刻的紧紧拥抱里,才像是终于在心底完成了某种实质化的具象改变。
钟酉酉依旧沉默了很久,直到所有过往都像是被重新掩埋妥当,才若无其事地开口:“明天中午想吃糖醋小排。”
她在有意转移话题,叶丞没有更多追问,只顺着应了一声。
“明天上午赵明义有事要谈,可能需要去研发中心一趟,但时间不会很久,回来的路上我去买食材。”叶丞说话的间隙察觉钟酉酉掩去一个呵欠,于是轻声道,“困了?回卧室睡觉好不好?”
次日上午九点,叶丞到达总部研发中心大楼的时候,赵明义早已等在了办公室外面。
他的面孔难得严肃非常,又有眼底一片青色,很像是一夜辗转未眠。待开门进入办公室,更是很快从里面拧上门锁,转过头向叶丞郑重道:“我有点事,得跟你单独说。”
“昨天下午崔通找过我,跟我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仿生技术项目组有两个高工提离职,后续很可能会去丰瑞科技,这件事你估计已经知道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多说什么。还有另一件紧要事,也是今天我准备跟你汇报的重点,”赵明义停了停,才说下去,“崔通上周投稿的一篇核心期刊论文在昨天被退了回来,连初审都没过,给出的退稿理由是,整篇论文从研究方向到研究思路,都跟几天前期刊已经录用的另一篇论文高度雷同。”
叶丞抬起头来,眼神微深。
赵明义很快接着道:“当然,要是单纯从理论上讲概率,这几年国内外研究仿生技术领域的机构跟高校并不少,研究课题无意间撞重了也不是没可能。昨天也正是考虑到这一点,又快到下班时间,就暂时先没跟你汇报。直到昨天晚上快十点的时候,我请人帮忙联系上了期刊那边的责编,才知道那篇雷同论文的机构署名是丰瑞科技,至于第一作者跟第二作者,分别是丰瑞的一个管理层跟一个高工,这俩人都是刚刚才开始接触仿生技术项目的研发,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一个月。并且在此之前,两个人不但都不具备相关研究方向的工作经验,甚至两年内都没发过一篇核心论文。”
再余下的话,赵明义一时没有全说出口。
尚且不论单是一篇核心论文的正常审稿周期都要等一个月以上,作为一个从未涉足过仿生技术领域的研发小白,要想从熟悉研发到着手参与再到完成核心论文以及最后的审稿录用,即便是天才如叶丞,即便是在最后审稿环节上申请付费加急尽量压缩时间,也断不可能只在一个月内就将以上环节全部完成。
“你是想说,丰瑞被录用的论文其实窃取自毕方。”叶丞淡淡道,“换言之,毕方内部出了外泄消息的内应,是吗?”
赵明义一时不由噤声。
作为一名管理人员,此前出现李阙的内鬼丑闻已经属于失职,而仅仅时隔两个月,便又情景重现,即便是人到中年千锤百炼如赵明义,也有些难以立即消化这一现实。
更何况,如果说LUR项目作为郭兆勋曾经亲自参与过的项目,内部人员复杂纠葛,又兼处于毕方集团人事变动刚不久,局势还不够明朗的时期,项目推进过程中出现不可控因素还情有可原,那么作为在叶丞空降后新建立的仿生技术研发组,从最初的人员筛选到后期的项目推进都有赵明义与崔通一手监督参与,又是在如今研发中心大环境已然稳定下来的当下,再出现内鬼事件,无论如何都让人有些不好想。
赵明义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从近期工作计划来看,崔通说他手上还有两个专利要申请,另外研发组下周还有一个项目的投标在准备,并且这个项目丰瑞那边已经明确表态会参与竞标。内鬼的事如果不能被很快解决,下一步可能就会影响到这些,对于这一点我很明白,会尽快督促查清楚。”
“但是,”赵明义踌躇片刻,低声欲言又止,“关于内鬼人选……”
叶丞道:“怎么?”
半晌赵明义都仍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最终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我是觉得,崔通有点奇怪。”
“那篇核心论文他在投稿的前一天给我看过,上面的署名作者只有两个。”第一作者依照惯例默认为集团研发总工程师,第二作者便是崔通自己,对于这一点毋庸细说,赵明义只接着道,“这篇论文相当于是崔通自己独立完成。大多数下属员工甚至都不知道他最近投了篇论文,更不要说接触到论文了。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本身能接触到论文并且外泄的人选就十分有限。”
“再说崔通这个人。咱们几个共事这么些年,他是什么脾性你肯定了解。如果说他来了毕方,却突然掉头为郭兆勋做事,光是动机我就想不出来,更难以相信。但是,要是换个角度再想想,过去也不是不存在任何蛛丝马迹。”
“中秋节后那场集团内部选聘,在钟酉酉能不能进总部这件事的决策上,崔通是我们几个当中反对意见最激烈的。当然他提出的反对理由不是不成立,但如果反过来说,当时如果是褚行昌不想让钟酉酉离开润恒科技脱离掌控,从而暗中给郭兆勋打了招呼,再由郭兆勋向面试官授意,要求把钟酉酉给拒掉,也不是不能说得过去,不是吗?再者,崔通平常性格就跳脱,现如今论文出现问题,就算被怀疑是外泄消息的内鬼,也可以推说是自己大大咧咧没保管好导致的,这理由也不是站不住脚。”
赵明义说到最后,一把烟嗓愈发沙哑,最后长长叹息一声。
“我指天发誓,我说这些绝对没有其他任何的恶意念头,我也真的不愿意去这么揣测一个多年同侪。在这件事真相大白以前,我更不会再跟第二个人说这些猜想。但是,实话实说,自打昨天晚上这个念头突然蹦出脑海,我就再没睡着觉。”
叶丞始终敛眉不语。
他的神色有些冷淡,眼眸微垂,隐约可以从若有所思的态度中,窥见一丝不虞的情绪。上次赵明义向他汇报李阙的内鬼事件时,甚至都不曾见叶丞从办公状态中稍微抬起眼,两相对比如此明显,愈发令赵明义不敢言语。直到听叶丞开口道:“不会是崔通。”
赵明义愣了一愣,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叶丞没有回应。隔了片刻,只道:“这件事我知道了。暂时不要再说给任何人。”
几天之后,刚刚在年初褚行昌事件中逐渐平息下去的网络舆论,再度因丰瑞科技的一则新闻而风起云涌。
起初是缘于一篇关于丰瑞科技仿生技术项目的新闻,声称其近日在柔性仿生机器人液态金属驱动方面的研究取得了一系列重要进展,不仅已有部分成果被知名核心期刊录用并即将见刊发表,更公开申请了两项发明专利。该消息随之因与毕方产生联系比较而引发关注,很快就有知情人士不乏嘲讽口吻指出,丰瑞科技立项还不足一个月,取得的研究成就简直比毕方兴师动众建立已有半年的仿生技术重点专项还要亮眼,曾经业内地位超然的叶丞,如今的研发能力可见一斑。
有关叶丞江郎才尽的传闻自其空降以来就一直都不曾停歇,这一次却因真正涉及其所专长的技术领域而愈发言论高涨。兼之还有两名高工从毕方离职去了丰瑞,于是连同叶丞的管理能力,一时间皆成为被毫无留情攻击的对象。
这些消息传至园区,进而引发讨论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中午。
钟酉酉自从周一早上从市区返回园区上班,一连几天都处于一种很微妙的状态。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毕竟工作平稳如常,同事也无异样,但就是隐约感知背后始终有一股好奇探究过来的目光,可等到回过头去看时,那些视线立时又消失得一干二净,同事们各自埋头忙碌,一切都像是无事发生的模样。
当天中午实验室再次集体叫外卖餐,钟酉酉从头到尾一言未发。等到取回餐一起吃饭,张克津终于觉察出有点不对劲,笑着哎了一声:“怎么瞧着钟工心情好像不太痛快,是今天饭食不合胃口?”
“跟午饭没关系。”钟酉酉面无表情道,“这两天做了几遍双缝干涉实验,任谁看到实验结果都会觉得心情一般。”
众人一愣,接着便听钟酉酉闷声道:“这两天但凡我在实验室里回头看,所有人都在各忙各的,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可是等不回头看的时候,就都整齐划一在背后打量我。咱们实验室什么时候变大型光子观察场了?不然就烦请解释一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
早就告别高中物理多年的众人猛然间连实验是什么内容都没反应过来,还是张克津首先回神,哎呦一声笑道:“完了,出事了,钟工因为咱们背地里嚼舌根的行为生气了。”
“你们也真是的,这都过去几天了,还没把钟工跟叶总两人的关系给适应下来吗?”张克津装模作样举着筷子,一副怒其不争的教育口吻,“领会慢也就算了,还拎不清轻重。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就把咱们钟工给疏远了呢?年终奖还得指着谁来赚都不记得了是吧?”
“哎就是,可千万别生气钟工。”刘润摸了把鼻尖,在一旁忙跟着道,“大家只是觉得有些意外,脑回路暂时没转过来而已,绝对没有要跟你疏远的意思,什么光子观察场,那都是错觉。咱们实验室众人可都是在丰厚年终奖基础上建立起的伟大光荣情谊,怎么可能因为一个男人的加入就突然产生隔阂了呢?就算那个男人是咱们集团史上最年轻的二号人物也不行,绝对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