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一回想,这历史故事好像是有些不连贯。”吴工补充道,“那会儿毕方的研发中心还是郭兆勋一言堂的研发中心,要是存在暗通技术的行为,他作为一号人物,不至于完全不知情。但是从头到尾,不管对内部还是对外界,郭兆勋当时都没有发表过任何相关言论。另外还有,三年前毕方还没有启动仿生技术研发的打算,也不知道当时叶总给毕方暗通的具体是尼恩哪方面的保密技术。而且也不知道尼恩是通过什么发现叶总在私下联络的,更不知道那个网上爆料人具体是谁。反正当时就是群情激愤,骂就对了,完全没人在意过这些细节。”
期间张克津连续咳嗽数次,均被无视个彻底。直到吴工将话说完,才转头看向他道:“你给酒呛着了还是怎么着?怎么还咳个没完没了了?”
张克津:“……”
不等张克津开口补救,另一个同事在旁边已然开启书接上回模式:“而且当时因为广大网民过于激愤,还扒出来叶总在辅江大学很多所谓的其他黑料。有人说他参与了辅江大学某个学院的派系争斗,让我想想是哪个学院来着,哦对,机械工程学院,就是前几天被公开通报处分的那个,叫褚什么的学院院长,就是他,当时网上都描述他形象多好多好,还说叶总在校长面前蓄意抹黑他什么的。除此之外还有更劲爆的,说叶总在校内搞师生恋……”
话说到这里被张克津狠狠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趁着同事吃痛弯腰的空当,张克津终于有机会亡羊补牢,指了指时间俨然道:“行了各位,都快十一点了,要不咱们这就收拾收拾准备撤?大家不都还得回园区么,光路上就得一个多小时,再不撤就真太晚了。”
时间确然已经不早,众人听罢,只好意犹未尽离席。大多数人都还是原路返回园区,除去钟酉酉表示一会儿有人来接之外,就只剩张克津跟刘工两个人,因为第二天清早要去市中心办事,早已商量好当晚去吴工在市区的家里将就过一夜。等到把回园区的同事都送走,要来接钟酉酉的人和车还未到,又是深夜,吴工几个便陪在路旁一起等了片刻。
张克津从开始陪等的那一刻起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态度。吴工瞥过去两眼,可又不见他开口,于是感到莫名其妙。刘工倒是对这些浑未在意,他当晚没怎么喝酒,可饭好吃气氛也热烈,便觉得这一顿聚餐舒坦之极,到结束后都还有些飘飘然,在一边跟钟酉酉继续喋喋聊天。一会儿问钟酉酉席间为什么寡言少语,一会儿又问钟酉酉稍后打算去市区哪个方向,在获知到具体街道名字后,不由哎了一声,转头招呼吴工道:“那不正好跟你家顺路吗?那咱们几个还打车干什么,直接让钟工的车子捎上一程得了。钟工,你车上位子够吗?挤挤没问题吧?”
他的话刚开头,就被张克津在身后连拽好几把,刘工愣是完全没理,一口气讲完又听钟酉酉点头说了个“够”,才回过头睥睨一眼:“我说你今晚怎么回事张工?有话你就直说,我这羽绒服可是斥巨资买来准备春节假期衣锦还乡用的,要是给我拽秃噜线了,那你可得惦记着赔啊。”
张克津:“……”
趁着钟酉酉站去稍远处接电话,张克津才低声开口:“咱们仨就不能打车走?又不是打不着车,几个大男人还蹭人家小姑娘的车,还要不要点脸面了?”
“这有什么的,捎段路而已,同事之间还用得着见外这个?小钟自己都没说什么,你怎么会想这么多?”吴工匪夷所思看过去,“你今晚确实有问题,张工。你实话交代,你该不是对人家小姑娘生出那种想法了吧?我说怎么饭桌上就觉得你不对劲,那眼神一个劲儿往小钟身上瞟,还跟不敢让人发现似的遮遮掩掩的,要我说,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多大年纪了,还玩少年情怀总是诗那一套呢?”
刘工全然一副经名师点拨后醍醐灌顶的模样,紧跟着道:“对对,吴工这话我同意。你既然有想法,那就直接追啊,跟人套近乎你以前不挺会的吗?有没有男朋友啊,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啊,有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啊,你得开口问啊,问明白这些不比扭扭捏捏在身后拽人衣服强啊?以前也没看出你多纯情呢,怎么临上战场了突然就不会了?行了行了,不会也没事,好赖还有兄弟们在呢,我先去帮你打个头阵,你就等着瞧好吧。”
“你等等!”张克津赶紧去拉人,“根本就不是你们想的那……”
都没等他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刘工直接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越过去径直朝向刚刚接完电话回来的钟酉酉笑道:“大晚上的还有电话打进来,我猜肯定不是垃圾广告之类的内容。男朋友打来的?一会儿来接你的不会也是男朋友吧?”
刘工这话仅仅是随口一问。谁不知道钟酉酉堪称实验室最长待机员工,不但日常听不到她谈及任何与工作无关的话题,更连电话都没见接过几通,任人怎么看都看不出有半分恋爱迹象,却哪知这话一出,钟酉酉先是被问得愣怔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刘工:“……”
吴工:“……”
“你谈恋爱了?什么时候?”吴工颇感意外,“你不是才来晏江三个月吗?男朋友是刚谈的?还是在异地恋呢?”
一边说一边瞥了眼旁边已经引颈就戮状态的张克津,吴工顿了顿,还是觉得该拉兄弟一把,于是又向钟酉酉道:“说句忠言逆耳的,异地恋要维持住可不容易。但如果是刚谈的,那才是更得要注意。时间不久不足以见人心,人品实际是什么样得慢慢才能看得清楚。所以最好还是多观察观察,不要急着确定关系。其实,咱们集团内部就有不少单身男青年,素质普遍挺不错,前阵子主要是忙,没顾上给你介绍。”
“就是说这个道理,”刘工紧接着话头问道,“你男朋友多大了?工作稳不稳定?性格怎么样?老家在哪里啊?”
他连珠炮一样地问出口,钟酉酉刚回复一个“大七岁”,都没等说完一个“但是”,就听刘工哎呦一声又道:“大这么多呢?怎么认识的?人能靠谱吗?倒不是说三十岁就有什么不好,关键是这个年纪的男人普遍阅历上去了,杂七杂八的想法也就多起来,谈恋爱的时候不知会留多少个心眼。”说话间一辆车自远处缓缓滑近,低调精细的流线型不免令刘工多看过去两眼,一面又继续说道,“而且你最近名气还这么响,要我说就连叶总现如今能在集团地位稳固下来,都得有你年前那场汇报的大半功劳。你男朋友是业内人士吗?知道这些吗?知道的话那真得好好警觉一下,指不定接近你是存着什么企图呢。再说他年纪又大,别的缺陷暂且不说,人品上肯定就精明得要死,我跟你说,那种外表看上去人模人样,背地里寡廉鲜耻,风言风语一大堆的老男人我见得多了,这种人间败类专门就喜欢骗小姑娘,你男朋友他——”
接下来的一幕有如一组长长的,别具质感却陡然转入惊恐的电影慢镜头。
伴随着刘工的高声阔语,流线型的车子最终缓停于几米之外。主驾驶的车门随即被推开,有人不紧不慢地迈了下来。入目所及先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继而是一件薄软的深色羊绒大衣,最后直起身来时,便露出一张极鲜明的脸。
那张脸年轻,英俊,锐利。与此同时,也让在场几人魂飞魄散于瞬间。
刘工戛然而止之后的表情,连呆若木鸡都不足以来形容;吴工手里的打包盒直接掉到了地上;张克津站在他俩身后,终于沧桑地叹了口气。
刘工跟吴工几乎是同一时间张嘴,却齐齐嗫嚅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还是叶丞先开口。
“吴俊东,张克津,刘润。”他逐一念出几个人的名字,并微微颔首,一边抬手正了正钟酉酉的帽子,说道,“晚上好。上车吧。”
刘润跟吴俊东仿佛一瞬间被按下惊醒键,立即摇头如鼓:“不不不,不麻烦叶总,我们不顺路,自行打车,打车就好——”
叶丞抬眉:“不顺路?”
钟酉酉在一旁干脆道:“顺路。”
刘润:“……”
吴俊东:“……”
半分钟后,三人终究还是默默爬上了车。
后方空间足够宽敞,三个大男人却硬要挤在一起,仿佛一窝抱团取暖的幼雏。刘润大气不敢喘一声,朝张克津横过去一眼,后者只作什么都没看见。不知是否感受到气氛凝滞,钟酉酉不久之后按开了广播电台,主持人清亮的嗓音很快响起:“……在这个寂冷的冬日深夜,一首传唱多年的经典老歌《老男人》,送给开车回家路上的你……”
尚不等前奏响起,就见叶丞伸出手,按下了换台键。
刘润:“……”
吴俊东:“……”
张克津:“……”
刘润死死闭上眼,简直想把自己就地湮灭。
三人在后座拼命降低存在感,全程只听得到钟酉酉偶尔的几句言语。先是将纸巾盒递给捂住嘴巴打了个喷嚏的吴俊东,又在前排翻找几下,说了句“纸巾快没了”,随后听叶丞应了一声,回道:“我明天去买。”
除此之外的一路,堪称宇宙起源一般漫长。
半小时后终于抵达小区门口,三人几乎是迫不及待跳下车,三重唱一样
吴俊东捧着胸口心有余悸,刘润更是直接虚脱到蹲下,半晌才残存一息地仰起头,满目悲愤看向张克津:“老张,你太不厚道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俩的关系了,啊?知道你刚才还不拼命拽我一把?就为给兄弟你说好话,我当着老板女朋友的面骂老板寡廉鲜耻人模狗样,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惨的人吗?我刚在车上都恍惚看见人生走马灯了我跟你说……”
“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他俩关系的?”张克津一脸历经风霜的悲痛,“故事还得从一个充满血泪教训的周末开始说起……”
第四十六章 来自叶丞的安慰总是能够很有效果。
在中途放下张克津等人之后,剩余回家的路上,天空开始飘起细雪。
雪天多少让车速有所减缓,而等回家洗漱完毕,已经将近凌晨时间。只是大约聚餐时候喝了太多的茶水,钟酉酉良久都了无睡意,最后只好开灯下床,打算去楼下找本书看。却在楼梯拐角处瞥见书房里的亮光,以及隐约传来的细微键盘声响,无声喻示着房子里的另一个人也还未睡,且依照习惯,大概率仍在深夜办公。
钟酉酉望了一眼,脚步迟疑,没有立即过去。
不可否认当晚聚餐时候的一些言论容易令人心生微澜,只是很快就被当场众人的插科打诨所打断。这些情绪原本已经被消化殆尽,却在深夜安静时分,不经意间因为眼前一点模糊的记忆重现,而将人再度拉回到三年前。
对于三年前叶丞所发生的那件事,钟酉酉并不比别人知道得更多。
叶丞从尼恩离职是在一年夏天。
彼时的钟酉酉已经连续几年不曾度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暑假。褚行昌交代的任务总是过于繁重,以至于她连毕业论文都无暇顾及,越来越攀升的炎热天气也让人感到不舒适,却在一个逐渐心浮气躁的傍晚,她接到叶丞的电话,告知他已经从尼恩离职,过几天便要回国,届时将在辅江大学暂待一段时间。
钟酉酉有片刻的愣住。
在那之前他们已经有半年不曾见面,而两人远距离的联系屈指可数,在寥寥几通越洋电话中,她不曾听他提起过有关离职的计划。可眼下叶丞的语气平稳,甚至可以称得上闲适,显然离职是出于自愿,而绝非仓促下的被迫决断。钟酉酉在心里默默计较着要不要问他离职的原因,又最终没有问出口,然而与此同时,却无可置疑内心正油然而生一种隐秘的期待,就像是期待炎炎夏日里一定会到来的一场雨水,甚至因为未来可期,连带当晚原本累积的焦躁情绪也悄然变得雀跃起来。
三天之后的下午,钟酉酉与沈枢在机场接到回国的叶丞。在当晚的接风宴上,叶丞依旧话语不多,却显而易见的心情很好。被沈枢问及离职原因时没有多谈,只说打算此后回国工作,又因竞业期未过,除去几个已经应下的学术论坛与讲座邀约,预计未来一年绝大多数时间都会待在辅江大学。当时沈枢听后咦了一声,笑着说:“那你岂不是能亲眼目送几个月后酉酉的博士毕业?”
钟酉酉动作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顿,随后面无表情状回复:“在那之前,还得先取决于能不能把褚行昌那堆海量的科研任务给结项完。”
钟酉酉的忙碌并未因一句埋怨而有所稍缓,却无疑因为叶丞在辅江大学的停留,而令原本规律的日常生活引入一些变化。每天惯常的寝室食堂实验室三点一线的路线逐渐被更改,起初只是午饭或晚饭的地点因为叶丞的提议,被时不时由食堂改去了校外;后来会收到一些小礼物,有时是零食,也有叶丞出差带回的精致纪念品;而更多的变化,则是钟酉酉处理褚行昌那些科研任务的地点,越来越频繁地由教研组的实验室变换去了叶丞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