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音刚落,旁边的手机轻轻一声作响。叶丞拿起看了一眼,当下默声。
钟酉酉抓住人的手腕看过去,随即愣住。
就在不久之前,姜敏以实名身份在网络上发表了一篇言论,公开揭发辅江大学机械工程学院院长褚行昌存在多项学术不端行为,且在每一项违规行为之后都附有确切实证。
而其中被列举为第一项,也是最为详细的一项,便是三年前被结项的高精密大负载机械臂项目第二期,褚行昌曾以暗中修改样机设置的方式,诱导此前拒不配合其失范行为的学生钟酉酉得出错误数据结论并最终写入论文,又在随后被抽检出论文数据造假后蓄意隐瞒真相,并以强势威胁的姿态逼迫业已被取消博士学位的钟酉酉承担所有罪名。姜敏的每一句措辞都有大量原始底稿作为证明,这些只可能被锁在褚行昌自己的办公室抽屉或电脑中,原本永远不会被揭开的真相,最终被姜敏一一发表出来,客观而清晰地公之于众。
她给出的例证是如此确凿,完全将钟酉酉与褚行昌切割得泾渭分明。白天里褚行昌那句所谓一损俱损的威胁彻底沦为空话。
甚至还不止于此。
在短短半小时之内,姜敏的言论便被迅速发酵。而最先为其大力声援的一批人中,有诸多在其行业内已然声名远播的领军人物赫然在列。如果被有心人看到,一定可以辨别得出,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拥有辅江大学少年班的经历,是曾经被姜敏不计心血与回报,亲手带过的学生。
姜敏在倾尽自己的能量,想要为钟酉酉洗清过往所有的冤名。
钟酉酉已然不能自控。拿过手机的动作微微颤抖,同时因眼前模糊而显得笨拙。叶丞会意,随即用自己的手机向姜敏拨打过去,不多时,便听到电话里姜敏的声音,依旧温柔,唤了一声“叶丞”。
“是我,姜老师。”叶丞轻声道,“深夜本来不便打搅,但酉酉看到了您刚才在网上发表的言论,很希望可以跟您通个电话。”
“没有打搅,我也还不困。”姜敏静了一下,依旧是温言软语的声调,“这么快就看到了吗?我之前没接触过这些,还是请教了两位以前教过的学生,在他们的帮忙下才整理好发出去的。他们都是专业人士,我也有仔细审查过措辞,应该不会存在疏漏的地方。你是也来这边了吗,叶丞?酉酉有没有跟你待在一起呢?我怎么没听见她的声音……”
她的声音忽然低弱下去,紧接着传来摔落的声响。住家阿姨的脚步声与慌乱呼救声很快响起,叶丞与钟酉酉面色一变,豁然起身。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姜敏仍未脱离抢救状态。
钟酉酉远远便看到了急救室外椅子上的褚行昌。
他还穿着上午的衣服,有些衣冠歪斜,平日里总是精心修饰的面孔此时被一层浅青色的胡茬所覆盖,像是一天之内老去十岁。循着脚步声朝钟酉酉看过去的时候,被叶丞眼神冷淡地挡住了大半视线。
这对上午还在办公室中激烈对峙的师徒,如今只余下彼此静默。褚行昌面色不善,却终究只半抬了一下眼皮,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等待的过程冰冷而又漫长。
走廊中隐有冬夜的寒意,钟酉酉被叶丞的外套所包裹,只露出鼻翼之上的一双眼睛。有医护人员路过,不免因叶丞那张极出众的脸而吸引,待看过去第二眼,才会察觉他怀中正拢着一个女孩子,被以下巴抵在发顶,包裹得密不透风。那原本是极亲密的举动,却因发生在人间情感最为剧痛的急救室外,而显得合乎寻常。钟酉酉对这些全无所觉,焦灼已经占据她的全副心神,让她难以放松,只因有叶丞在旁一直不断的低哄,才终于在将近天亮的时候勉强合眼,却在不久之后恍惚听见医生的声响,待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信号时,便陡然转醒。
不远之外,医生站在褚行昌面前,正低声交代注意事项,有话语断断续续传入耳中:“……突发性全身性扩散,患者还昏迷未醒,预计很难扛过这两天,要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短短几句话,令人如坠冰窟。
接下来的几天,姜敏始终未有醒转。
新年假期已过,钟酉酉专程请了年假陪床。叶丞也暂时未回晏江。除去每天短暂回酒店换洗衣物外,绝大多数时间钟酉酉都守在病床旁不肯离开。褚行昌不时会进入病房察看情况,又每每在姜敏的床头换上一捧新鲜花束,期间不曾给过钟酉酉一个正眼,更毫无言语交流,却也与此同时,并未因姜敏的陪护权而与钟酉酉发生过争执。
——就在姜敏网络实名揭发的次日上午,辅江大学对外发布一则公告,声明已对涉事教授褚行昌作停职处理,并成立专项调查组,就其学术不端行为予以严肃核实。配合校方调查不得不花去大量时间,这或许构成褚行昌未能全程陪护的原因之一,毕竟单是钟酉酉就曾两次目睹他接听到校方电话,继而每次一去便是大半天。
姜敏醒转是在一天将近黄昏时分,褚行昌因学校受召未归,而钟酉酉又恰在返回酒店的短暂空当里。
她离去仅不足一个小时,回来便听说姜敏醒来的消息。却不及振奋,便明显感受到医护人员并不乐观的态度,并且欲言又止。钟酉酉刻意忽略那隐含的悲观暗示,急匆匆奔往病房,本要直接推门进入,却听到里面传来一点声响,那是姜敏与叶丞对话的声音。
“……我知道,因为三年多前的那件事,你很讨厌褚行昌。”
叶丞回道:“不至于。”
姜敏笑了一下。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疲倦虚弱,却同时依旧温婉柔和:“你们呀,总因为我是病人身份,就觉得我知道的越少越好。可是从我自身来想,却并不希望你们这样。你明白的,叶丞,刚才我说的不是酉酉博士毕业的事。但如果你不想提,那我也就不再说起它。”
叶丞有片刻沉默。最后说:“您刚刚转醒,需要多加休养,还是不要去想这些耗费心神的事。”
姜敏又笑了一下。
“没有关系的。”她的语气很平静,“我很了解我现在的状况。患病这么久,能撑到现在,我已经很能看得开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说:“我只是还有些放心不下酉酉。”
“她很灵气,也很骄傲。很久之前我就曾经想过,如果我有个小女儿,最好就长成这个样子。这些年以来,我也一直把她当做是我的女儿一样看待。”姜敏的语气缓缓带上回忆的意味,“当初,我听说她决定师从褚行昌的时候,还跟其他老师讲说,从今往后,照顾酉酉的就变成了我们夫妻双人档,却最后没想到,这些年她遭遇的最大挫折竟恰恰是来自褚行昌。”
她说到中途,静默片刻。
“博士学位被取消,蒙受冤屈,又前途未卜,这些事,身为一个大人都会受不了,更何况当时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可这三年,她一句委屈都没有向我倾诉过。”
叶丞微有停顿,而后接道:“好在如今已经不同过往。”
“就在年前,她已经凭自己的能力在毕方取得足够亮眼的成绩,足以盖过一切外界质疑。她的未来只会更加灿烂锋芒。”
“并且,学位问题也不会再影响到她的前景。您在网上发表的那篇言论,已经为她洗清过往所受的不公。”叶丞语气端正道,“除去她本人外,我对此也十分感激。”
姜敏突然笑了。
“叶丞,”她的语气忽然变得有点轻盈,“你有没有发觉,一提起酉酉,你的话就突然变多了?”
房间中静了一刻。
继而听到叶丞开口:“是。我喜欢她。”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直珍视她,并永远爱护她。”
钟酉酉立在门外,陷入片刻的安宁之中。
黄昏的余光遥远地投射到窗边,仿佛可以听到耳边的血管在汩汩作响。钟酉酉甚至不曾察觉自己在屏息,直到远处突然响起步履匆匆,褚行昌的身影正急忙赶来,两人最终在门边相遇。
褚行昌握住把手,将门板推开一条缝隙。两道影子一并投入病房之中。不久,却只听到姜敏唤起其中一人的名字:“酉酉,是你在外面吗?怎么不进来?”
钟酉酉看一眼面色绷紧的褚行昌,转身进入,合上房门。
病房之中,叶丞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床头插有褚行昌上午带来的一束鲜花。姜敏的脸色在黄昏的光线下显得分外消瘦黯淡,却依旧是笑着,向她招了招手:“酉酉,到我这里来。”
钟酉酉的眼圈倏然红了。
这几日她曾在背地无人处饮泣数次,却从未像此刻如此鲜明地感受到姜敏的生命所剩无多。她几乎脚步踉跄扑到近前,眼泪随之大颗大颗落下,姜敏微微一怔,随即轻轻一刮她的鼻尖,笑说:“是因为我而伤心吗,酉酉?”
“可是,死亡是生命必经的一环。”姜敏温柔说,“它也是人生的一门必修课。学着接受它,好吗?”
钟酉酉剧烈摇头,抱住姜敏腰身,喉咙哽咽到不能说出完整的话。姜敏假作想了想,又说:“不想接受啊?可是,姜老师已经觉得这一生过得很圆满,不再留有什么遗憾了。只还剩最后一个愿望有待实现,那就是,希望我的酉酉一生都可以快乐平安。”
她抹去钟酉酉眼角扑簌而下的水泽,笑着说:“可以答应我吗?”
钟酉酉紧紧拥抱住她。
她的拥抱持续了很久。姜敏一直哄慰,耐心而温柔。期间又说了许多其他的话,只关乎日常最细微处的冷暖安适,像是与孩子分别前最后仔细的叮咛。钟酉酉的不安终于有所平复,一点点蹭到姜敏耳边,抱住她的脖颈,很小声地说话。姜敏停顿一下,眼眶微有泛红,随即笑着嗯了一声。
之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叶丞一眼。
那眼神静默无声,却寄予深重。被叶丞全盘接收。
他的语气沉静:“请您放心。”
姜敏像是终于安下心来,微微垂下眼,笑了一下。
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捧花束上。过了很久,最终伸手,轻握住其中一株芙蓉。
“酉酉,叶丞,”她的声音已经细微,勉力开口,“我还有几句话想跟褚行昌说,你们可以去帮我将他叫进来吗?”
钟酉酉回过眼,看到叶丞向她示意一般点头。接着他伸出手,钟酉酉茫然间递过去,随他的动作而起身,最后被带离出房间。
走廊中一时沉寂,黄昏之后的底色近乎苍凉。钟酉酉不觉得冷,却依旧下意识想去攥住什么,最后被叶丞拥在颈侧,无声慰藉。病房中偶有传出几句低语,之后逐渐趋于安静。又过了片刻,传出褚行昌一记低抑的哭腔。
三天之后,姜敏被安葬。
在葬礼的前一日,辅江大学发布调查公告,确认褚行昌学术不端行为属实,决议暂停其院士候选人资格,终止其所从事科研项目,追缴已拨付项目经费,撤销其学术荣誉称号,并直接给予开除处分。公告立即引发广泛关注与讨论,紧接着,在次日葬礼现场,出席参与悼念的人员绝大多数都是姜敏的亲故与学生,曾经所谓叶茂根深的褚行昌一派,一夜之间全员缺席。
就连郭兆勋也未曾现身。这个被公众顺藤摸瓜挖掘出,曾在任上批准数个毕方与辅江大学的重点合作研究项目,却无一例外全部归属于褚行昌教研组名下的前任总工程师,在遭到群起质疑的两小时后,忙不迭发表了一则声明,声称此前批准的与辅江大学研究项目均系正常合作关系,自身辅江大学客座教授称号也由正常聘请流程获得,与前机械工程学院院长褚行昌仅为普通相识,并无深交。
葬礼当天,褚行昌几乎未曾说过话。
他的面容灰败,肩膀塌垂,精神像是被抽走大半,只剩下一具空壳。受葬礼流程约束,一整日钟酉酉都不得不经常与他相距甚近,却两人默契地毫无交集。夜深时候一切礼仪被收整完毕,钟酉酉终于准备离去,却在迈出门的时候被身后褚行昌出声叫住。
他坐在原处未动,只抬起眼皮沉沉看着她。开口时,声音苍老沙哑,再不复此前中气十足的厉声责骂。
“你现在功成名就,终于得意了,是吧?”
“我为什么会得意,”钟酉酉眼底犹有泪痕,却语气漠然,形同陌路,“你让我失去了一位妈妈。”
结束葬礼回到晏江后,钟酉酉一连几天寡言少语。
失去至亲带来的情感真空需要时间去弥补。幸而过程虽然伤痛,却因有另一人的细致陪伴,而不至于太过漫长。叶丞回到晏江的次日便开始恢复上班,又正值元旦与春节之间传统而言每年最为忙碌的时段,且兼旷工数日,理论上公务之繁冗,以叶丞往日习性,宿在办公室通宵处理都有可能,却事实上赵明义崔通几人不仅常常在朝九晚五之余就再见不到叶丞人影,甚至有时想趁午餐时间找人谈事,一敲办公室门都是锁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