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有说话。
“真好啊,阿远如果还活着今年也该上大学了,如果他还活着……”女人逐渐红了眼眶,身体因激动而发颤,声音失去控制:“为什么他没有活着了呢,你说为什么?”
魏衍之不回答,她更加歇斯底里地拔高音量:“是你,是你害死了他!你害死了人凭什么还活着,凭什么过得这么好,你有什么资格教书育人!”
“阿远没有做错任何事,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没有救他,你明明可以的,为什么没有。”
赵馨兰情绪激动,像个索命的女鬼,拖拽着他沉入大海深处。
又像一根毒刺,刺进身体每一个毛孔。
十几秒的时间,魏衍之目不转睛看着她,没有怒气,也没有反驳,眼神平静。
最后他说:“说完了吗,说完你该回去了。”
同样的话他都听倦了,她怎么能还不累。
“魏衍之!”
女人目框欲裂,冲过来想要扇他耳光,可两人身高差距太大,他只轻轻一侧,她身子扑空,差点跌倒。
“你还敢躲,”女人继续扑过来:“你这种人……就该下地狱,你该去地狱忏悔,我不会放过你的,你该死!”
一辆红色超跑驶近,急刹在两人身边,车门打开,赵恪神色匆匆下来,三两步跑过来地拉住赵馨兰:“小姨!”
看到魏衍之,赵恪内心浮起一丝愧疚:“抱歉哥,是我没有看好她。”
赵馨兰不可思议瞪大眼睛,愈发生气:“你叫谁哥,谁是你哥,你喊谁哥!”
赵恪只得搂住她肩膀,控制她乱挥胳膊:“是你听错了,没叫他哥,我们走吧。”
“赵恪,你是不是都觉得我是个疯子,”她指着魏衍之,眼眶开始落泪:“你觉得我在刁难他,在无理取闹对不对,是不是,你说实话!”
赵恪与魏衍之对视,眼中慌乱一闪而过,急忙低下头安抚赵馨兰:“我没有这么想,小姨你先跟我回去好不好,回去我们再说。”
魏衍之的眼皮动了动,良久,突然自嘲般笑了声。
赵馨兰又开始不依不饶:“你笑什么?”
他不回答,她更不放过他,凄厉地尖叫:“啊啊啊啊啊!”
声音太尖锐,如沙粒摩擦过镜面,刺耳又骇人。
赵恪抱住她安慰:“小姨,你冷静一点,你说得对,都是他的错,你先冷静一下好不好。”
魏衍之不想再听一句话,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发动车子离开。
后视镜中女人崩溃后嚎啕大哭。
油门踩到底,车子一路狂奔。
耳中一遍遍回旋不堪的咒骂声,梦魇一样纠缠着他,挥之不去。
这是他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上演的一幕,魏远之过世后,赵馨兰精神状态反复无常。
赵恪跟他说:对不起哥,小姨精神有问题,你别怪她。
魏明辉也说:阿远的事对她打击太大了,委屈你了。
简单一句话,就可以将所有伤害合理化。
他开始感觉冷。
全身冰冷,如坠寒窖的冰冷渗入骨缝,连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开始打颤。
但他还是没停车,沿路一直走到尽头,来到跨江大桥边,海边笼着一层薄雾,空气潮湿,海滩上人不多,只看到两个小男孩在捉螃蟹。
大的十几岁,小的五六岁。
两位小朋友挽着裤腿踩在岸边礁石上,大的拿着小铲子弯腰刨螃蟹,小的提着水桶摇摇晃晃跟着。可惜小螃蟹狡猾得很,每当铲子接近时,一溜烟就从缝隙中溜走了,功亏一篑。
忙碌半小时还是空手而归,小的那个感受到旁边哥哥低落的情绪,还安慰他:“哥哥,没关系,我们明天还来。”
“好。”
结果两人都笑了。
魏衍之也莫名跟着笑了,笑着笑着又觉得荒唐得很。
他从未体会过兄友弟恭,又凭什么要他对魏远之的过世而愧疚自责,简言之,他们不过是有一半血缘关系的陌生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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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时分。
乔栩还没有入睡,黑眼珠沉浸在黑夜中,耳边听着窗外有车经过,立马像兔子一样蹦起来趴窗边看。
然后再失望地缩回被窝里。
根本睡不着,但也没有具体想什么,只是单纯失眠。
她迷上眼睛,伴随着秒针走动的微妙声,开始数羊,数到第三百只,迷迷糊糊中好像眯了会,坠入半梦半醒的梦境。
梦里有看不清脸的男人压住她的胳膊,拿小臂粗的针管要抽她的血,她狠命挣扎,却挣脱不了。
男人朝他笑:“给我你的血!”
乔栩挣扎着大喊:“我只是普通B型血,人数多又不稀有,一点也不值钱,你要我的血干什么啊!”
男人一直笑,一直笑,笑着把针头插进她的血管。
好疼!
再之后她被吓醒了,确切的说是被一通电话铃声吵醒的。
她摸过床头柜的手机,接起来“喂”了一声。
“栩栩宝贝~”
乔栩瞥一眼手机,凌晨一点半,勉强撑着坐起身,摸了一把额头,全是汗:“爸爸……”
“哈哈哈,爸爸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啊!”
“爸,我看你不是想告诉我好消息,而是想搞死我吧,你第几次不看时差给我打电话了,我不要睡觉的吗?”乔栩迷迷糊糊抱怨。
“对不起啊,我实在太高兴给忘了,今天老爸的实验团队在热塑性高分子实验上发现了一个新规律,反复热缩化的聚酯材料会在……”
乔栩打着哈气听天书一样的高分子实验,最后乔嘉又嘱咐了句:“今天你小魏叔生日记得替我说声生日快乐,好了宝贝早点休息,别熬夜。”
乔嘉挂断了电话,可她却又睡不着了。
他不打电话她才不会熬夜!
科学怪人老爸才是她高考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吧!
因为噩梦她背后出了一身冷汗,乔栩洗了个澡,趿拉着拖鞋想去楼下倒水,却发现书房半掩着,灯没关,做贼心虚般推了推门,朝里窥视。
书房只开了壁灯,灯光昏暗,书桌前没人,薄透的纱窗鼓动着,隐约有个人影坐在阳台上。
已经快两点了。
他怎么还不休息,是失眠,还是有心事?
一瞬间她困意全无,折身跑下楼,目光逡巡一圈,最后热了杯牛奶当由头,捧着再次跑回来。
蹑手蹑脚靠近时,魏衍之回过头来,视线在空中交错,幽深晦暗的眸子更加情绪难辨。
乔栩手指捏紧玻璃杯,被他这样长久注视还有点紧张:“小魏叔怎么还没睡觉?”
他只穿了件套头针织衫,松垮垮套在身上,山风呼啸着往里灌冷气,他回过头:“我打扰你了?”
“没有没有,是刚刚爸爸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吵醒了,然后就睡不着了,我可以呆一会嘛?”
魏衍之拉过旁边藤椅:“坐。”
乔栩把牛奶放他面前:“要不要喝牛奶啊?”
魏衍之没说话,按照往常他一定会笑着调侃她:小朋友才喝奶,成年人只配喝咖啡。
但现在他只轻摇了下头,别过了脸。
很明显,他心情不好。
两人静坐无语,夜风有些凉,乔栩只坐一小会腿开始打颤,但她又不想离开,屈膝把腿蜷进睡裙里,用胳膊抱着。
魏衍之靠在藤椅上,双眸盯着远方,又不像只盯着夜空。
乔栩顺他视线看过去,透过远山的迷雾,那里有一座二十多米的塔式建筑,她曾经好奇问过郁姨,郁姨说这叫太阳塔,是上世纪用于观测太阳的巨大望远镜。后来随着实验室移址,这栋建筑也慢慢荒弃了。
她知道那是明瑶以前的实验室,他是想念他的母亲了吗?
乔栩有时也会想念妈妈,每当这时候她就给她发短信,絮絮叨叨说一些废话,说完就觉得心情舒畅一些了,但妈妈工作忙,不怎么回复她。
她们相隔再远,总还有机会见面,而生死之隔才是最难过的。
冗长的沉默之后,是魏衍之先开口:“栩栩。”
“嗯?”乔栩微微偏头,目光落在男人英挺的侧脸轮廓,稍微慌了一点神。
“我是不是很不负责?”
“……”乔栩愣住。
“看来是了,”他自嘲般笑了几声:“如果你不愿意住这里,我可以给你安排其他地方。”
乔栩一霎屏住呼吸,大脑空白一秒:“你要赶我走?”
“我没有赶你,只是觉得我可能并不能很好的照顾你。”
“谁需要你照顾了,我已经十八岁了,早就成年了,又不是不能自理的小孩子,你们把我当皮球吗,踢来踢去的。”她瘪了瘪嘴,一脸委屈哽咽:“你是不是嫌我烦了。”
魏衍之看过去,小姑娘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耸一耸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哭猫。
魏衍之只能柔声哄她:“我没那么想。”
“你明明就是这么想的,你一定很久之前就嫌嫌弃我了,不然当年出国你为什么都不和我说一声不吭跑了,你嫌弃我直说,我又不会缠着你。”
“栩栩,我真的没有这么想。”魏衍之语气软下来。
乔栩低着头,不让他看到她的脸。
少顷,魏衍之颇为无奈:“你在介怀我当年不辞而别?”
“才没有。”她有点赌气地回。
魏衍之苦笑一声:“栩栩,其实我有一个弟弟。”
话题转的猝不及防,乔栩哭声暂停,泪眼朦胧看他:“你不是独生子吗?”
“嗯,我的确是独生子,这个弟弟与我只有一半血缘。”
乔栩眼睫颤了颤,眼泪顺着脸颊滚到手背,嗓子有点哑:“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我在跟你解释,我弟弟10岁的时候生了病在德国住院,所以我离开的太急,并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
“你后来也没给我打电话。”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那段时间我心情实在算不上好,所以不想把坏的情绪传给你,栩栩应该快乐开心得长大。”
乔栩愣愣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你回国后也没有联系我……”
“我回来可是第一时间就和你爸爸说了,结果某个小没良心的都忘记我了,现在倒是学会倒打一耙了。”
“我……”乔栩有点理亏,开始梗着脖子抬杠:“我们小孩就是忘性大,你一天不理我们,就能把你抛到脑后,你要是把我送走,我就再也不会记得你了。”
“栩栩,”他几不可闻叹一口气,对她说:“其实我也没有经验,我只是比你虚长你几岁,并不是无所不能,也会犯错,有时也需要有人告诉我哪里做错了。”
乔栩心脏重重一跳,意识到她是不是太任性了。
魏衍之继续说:“如果哪里做的不够好,我可以道歉……”
“不是的,是我不该乱发脾气。”她迅速截断他的话,又低头小声说:“但我没有早恋,你不该冤枉我,这件事你也有错。”
魏衍之琥珀色的眸子微微低敛:“觉得被冤枉了委屈?”
乔栩委屈巴拉点头:“嗯。”
“我只是不想你受到伤害。”他苦笑一声:“确实也是我不够信任你,我跟你道歉,我们和好好不好?”
乔栩眨了眨眼睛,眼泪再也没有忍住,顺着她白皙脸颊滚落:“嗯。”
其实,他并不是她的亲叔叔,根本不需要对她这么好,可他还是耐心给她讲题,接她放学,担心她受欺负。
再没有比他更负责的了,相反自己是那么不听话,因为一点薄弱的自尊心,惹他生气难过。
魏衍之弯腰凑过来,抬手,抽了一张纸巾,叠好后轻轻帮她拭掉眼泪:“不哭了。”
“对不起,我不该任性。”乔栩眼泪没干透,眼睛亮得不像话。
“没关系。”魏衍之说:“你还是小孩子,可以任性,但不能没有底线,现阶段的底线就是学习,明白吗?”
乔栩重重点头,眼尾湿润:“嗯,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会好好学习。”
“还知道我会生气,”魏衍之吐出一口郁气:“这几天被你气得减寿好几年。”
乔栩一听,眼泪更不受控了,啪嗒啪嗒往下落,哭得像小兔子。
魏衍之心口变得柔软,哪还能生她气,拿纸巾给她擦泪:“不准哭了,再哭会变丑。”
乔栩咬着嘴唇,点头。
他看眼手表,提醒:“不早了,回房间睡觉吧。”
乔栩抱着膝盖缩了缩,纤细的手臂绕着膝盖,把脑袋也搁上去,缩成一团小猫。
执拗又坚定地摇头。
魏衍之想起某个不甚清晰的夜晚。
记忆中有个同样瘦小的身影,他也以这样姿势抱膝坐在病床上,歪着脑袋看他:“哥哥,刚刚打针好疼,但我一点也没有哭,阿远是不是很坚强?”
“护士姐姐说哥哥是英雄呢,是来救我的,所以我快好起来了对吗?”
“等出院,哥哥能陪阿远去游乐园吗?我已经好久没去过了。”
“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
小朋友满心欢喜跟他聊天,那时他也才20岁,心里又极其厌烦他,哪会体贴成熟到陪他聊天,所以总会用一句:没空。来打发他。
某些沉寂好久的记忆回笼,不可避免总会有遗憾。
如果那时候对他再好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