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村口的灯摇摇欲坠地亮着，撑起一点毫无作用的微弱亮光。姜薇仰起脸，看着一弯冷淡的残月挨着山尖升起，悬在寂静的天空上。她终于张开嘴，发出了一点声音，却有些哽咽：“纪晗。”
“嗯？”
“你能来接我吗？”姜薇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一片雪花轻飘飘地落下来，“我想回家。”
第51章
从北城到松萍, 纪晗足足开了七个小时。他不太熟悉路线，只能跟着导航拐拐绕绕，等开到村口的时候, 已经快到凌晨了。
一开车门, 凉飕飕的空气立刻扑到脸上, 吹的脸颊生疼。
路边亮着一盏老旧的路灯，微弱的光线照亮了地上沉积的雪。姜薇就坐在那里，安静地抽着一支烟。发丝凌乱地拂在脸上, 她也不伸手去理，仍旧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
纪晗快步走过去, 路上的积雪有些深, 深一脚浅一脚的, 好不容易才走到姜薇面前。她仰起脸，把手里的烟按在雪里碾灭, 昏黄的光落在脸上，几道干涸的泪痕斑驳交错。
纪晗急忙弯下腰，慌张地擦去姜薇脸上的泪渍，“姐姐，对不起, 我是不是来晚了？”
“没有。”姜薇平静地说，“是我该说对不起。我不该叫你来的。”
她身后是连绵的万家灯火，远处的小巷里传来孩子们的嬉笑打闹声，鞭炮噼啪作响, 白烟弥漫，到处都是浓浓的年味。
十一点四十五分。
这个时候, 纪晗本来应该坐在宽敞干净的客厅里, 和他的父母在一起, 一家人围坐在电视前有说有笑地等着新年钟声敲响，而不是风尘仆仆地赶到这穷乡僻壤的小山村，看着她一身狼狈地坐在雪地里抽烟。
“姐姐，地上凉。”纪晗稍微用了一点力，把姜薇从地上拉起来，“先上车。”
姜薇麻木地坐进车里，系上安全带。纪晗发动车子，打开车里的暖风。温暖的空气拂到脸上，他侧身靠过去，用指节擦了一下姜薇鼻尖上沾着的雪：“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姜薇吸了一下鼻子，“只是突然心情不好，不想待在这里了。”
纪晗大概能猜到她心情不好的原因。
她心里有个结，从两年前开始就一直拧巴着，直到今天也没能解开。
他沉默了一会儿，靠在椅背上故作随意地开口：“姐姐，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在国外还有个弟弟？”
“啊？”姜薇震惊地转过头，“你还有弟弟？”
“嗯。我妈生下我之后，就跟我爸去国外创业了，我六岁以前一直跟外婆住在一起。后来她回国，也没告诉我生了弟弟的事，是有一回外婆无意中说漏嘴我才知道的。”
纪晗看着她，很认真地说：“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特别生气。那段时间我特别讨厌他们口中的那个‘弟弟’，觉得他会抢走我的爸爸妈妈。”
姜薇不是喜欢听故事的人，但这会儿却不知不觉听的入了神：“然后呢？”
“然后我就和我爸妈大吵了一架。那时候我十二岁，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地方去，只能跑到外婆家去。外婆就和我说，他们对我的爱，不会因为弟弟的出现而改变。”
“当时的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样的说辞。直到后来，我妈来接我回家，我不肯跟她回去，还把自己锁在卧室里。”
“她就站在门外对我说，晗晗，妈妈爱你，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妈妈会选择生下弟弟，同样，妈妈也会选择爱你。”
“所以，姐姐。”纪晗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映着她干净面孔，“别去想别人选择了什么，那些都和你无关。做好你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姜薇怔愣地看着他，那些好不容易憋回去的眼泪突然间又顽皮地涌了出来，眼眶涨的发疼。
她正恍惚，忽然听见一阵震动声，是纪晗口袋里的手机在响。他把手机拿出来，屏幕明晃晃亮着，是个十二点的闹钟。
新年到了。
热气腾腾的饺子应该早就端上了桌，春晚里的主持人声音嘹亮地说着新年好，鼓囊囊的红包压进枕头下，一切都是美好热闹的样子。
而他们此刻却停在偏僻山村的路口，吹着车里干燥的暖风，前方是大片大片被雪覆盖的田埂和草垛。
正神思恍惚着，那阵扰乱她心思的闹钟声却忽然被人掐断。
纪晗撑住她身后椅背，轻轻吻了一下她的眼尾。大概是因为那位置离耳朵太近，近到他的声音像清澈透明的水，一滴滴地滴进她心脏的脉络里：“姐姐，新年快乐。”
姜薇眼底酸涩，偏过脸去假装看着窗外，外面漆黑夜色撞进眼底，明明没什么可看的，她却倏然展颜。
那晚姜薇在车上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已经到北城了。她睡的昏昏沉沉，下车的时候连自己在哪儿都没弄清，迷迷糊糊看过去，找不到路牌，只看见天上零零落落飘下来的雪。
新年的第一场雪，落在凌晨五点钟的长街。
姜薇欢呼一声，伸手去接那些细细的雪花。她很喜欢雪，大概是因为出生在雪天的缘故。
雪花落进掌心，化成小小的水珠。仰起脸，那些雪花便沾在长长的睫毛上，像亮晶晶的钻石。
“你快看，下雪了。”她睫毛一眨一眨，笑起来漂亮的不像话。
纪晗靠在车边，不自觉地跟着弯起了唇。像是怕他听不清她的话一样，姜薇又弯下腰从路边的长凳上刮下薄薄一层雪，炫耀似的给他看：“纪晗，下雪了。”
“嗯，下雪了。”纪晗走过去，握住她裹着雪水的冰凉指尖，“姐姐，我们回家。”
*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纪晗的家，但进门的时候，姜薇还是有些紧张。
好在纪晗很快告诉她，俞舒和纪清烨昨晚去了外婆家，今天大概要晚上才能回来。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安心换了拖鞋。
纪晗把她的羽绒服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洗了手进厨房：“你先坐一下，我去煮点饺子。”
姜薇点了点头，坐在沙发上等他。茶几上放着几盘没吃完的糖果和瓜子，她用指尖挑出一颗薄荷糖，转头朝厨房喊：“这个可以吃吗？”
“那本来就是我妈给你准备的。”纪晗从冰箱里拿出饺子，“抽屉里还有几包没拆封的，都是我妈买的。”
姜薇拉开茶几下面的小抽屉，里面果然放着好几包薄荷糖，估计是不知道她习惯吃什么牌子的，各种各样的牌子买了一大堆。
心里暖洋洋的，她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塑料的糖纸揉在手心里把玩着，哗啦啦直响。
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来，姜薇低头看了一眼，是个陌生号码。她大概能猜到是谁打来的，捏着手机没动，直到糖在唇齿间化开溢出薄荷的清凉，她才慢吞吞把糖块咬碎，按下了接听键。
“姜薇，你想干什么？”周玉兰愤怒的声音立刻传进耳朵，“你和你爸顶什么嘴？再怎么说你也是姜家人，在老祖宗坟前和你爸顶嘴是大不敬你知道吗！现在好了，你爸打电话来跟我发火，说我没教好女儿！我平常是这么教你的吗？”
那头周玉兰还在暴风雨一样地撒着她的怒火，姜薇把手机从耳边拿开，懒懒靠在沙发上，等她说的差不多了，才平平淡淡开口：“妈，新年快乐。”
电话里的声音倏然停止，冗长的沉默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电流杂音，更像是一种吵闹的安静。
周玉兰不太自在地咳嗽了一声，声音平静下来，问她：“你现在在哪儿？”
“在我男朋友家。”
她语气稀松平常，电话另一头却又炸了锅。
“大过年的你跑别人家干什么？懂不懂礼节？你们才在一起多久？双方家长见过面了吗就到别人家里去！赶紧回家去听到没有？”
嘟嘟嘟。
姜薇挂断了电话。连同那些无休止的指责和训斥一起，掐断在空气里。
纪晗从厨房出来，把刚煮好的饺子放到茶几上。她吃饺子是不要醋的，所以纪晗只拿了浅浅一叠酱油，浓郁酱汁裹着并不细碎的蒜末，是他亲手剁的。
姜薇拿起筷子，夹住圆鼓鼓的一只饺子，蘸一点酱油放进嘴里。是她最爱的香菇猪肉馅，咬一口，有滚烫的汤汁迸溅，顺着嘴角往下淌。
纪晗拿了一张抽纸，弯腰去擦姜薇唇角的汤渍。她配合地偏了一点头过去，却忽然听见他问：“姐姐，你的房子是不是五月份到期？”
“是啊，怎么了？”姜薇撑着圆鼓鼓的颊，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那还是圣诞节的时候，她窝在纪晗酒吧楼上的房间里和他看电影，房东打电话过来，说她大儿子五月份回国，房子不能继续租给她了。
当时纪晗问她有没有中意的房子，可以帮她去问问，她说不急，反正还有好几个月呢。
只是时间过的太快，一晃眼已经是新年，离房东说的期限也就只剩下三个多月了。
纪晗在她身边坐下，明明是偷偷练习过许多次的话，说出口的时候却还是带了点紧张。
“搬来和我一起住吧。”
第52章
后来姜薇时常想起那一天, 男生声音干净纯粹，语气认真到几近虔诚，几乎让她产生了一种他在求婚的错觉。
纪晗说, 酒吧那幢楼是他买下的, 算是他的个人资产。他在那里住的时间也多些, 他想姜薇搬过来，楼上还有很多空房间，她喜欢哪间都可以。
但姜薇最后还是拒绝了。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和别人同居。一想到会有一个人和她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会亲密地融入她生活的一点一滴, 她就从心底里感到抗拒。
这大概是一种奇怪的病吧——
明明那么喜欢纪晗, 却又不想让对方亲密地融入自己的生活。
之后纪晗再提起这件事, 已经是春意盎然的五月。俞舒的公司在国外有一个重要的新项目，安排他到国外出差几个月。姜薇去机场送他, 他拿出一串钥匙放在她手心，告诉她哪一把是酒吧大门的，哪一把是楼上房间的。
那阵子姜薇忙着写毕业论文，一直没抽出时间来找房子，眼看着就要到五月底, 新家还一点没着落。
纪晗说他要在国外待两三个月，这段时间，她可以先住到酒吧楼上的房间去。
这一次姜薇没有拒绝，毕竟纪晗要去国外, 她暂时住在那里也不算同居，等她找到新房子就搬出去。
临近毕业, 姜薇忙的晕头转向, 连公司都少去, 天天泡在图书馆赶论文。后来还是沈思婉看不下去，好说歹说把她从图书馆拉出来，“你再这么下去就要被那个破论文折磨死了！休息一下又不会耽误什么，赶紧的，陪我去逛街。”
商场里已经挂上了花花绿绿的小裙子，提前迎接夏天的到来。沈大小姐兴致勃勃地拎起一件淡绿色连衣裙跑进试衣间，说周云凇最近特别喜欢绿色。
看姜薇一个人站在试衣间门口，导购员热情地拿过来几条裙子，说特别适合她，问她要不要试试。
姜薇指尖拨过去，从里面挑出一条红色长裙。她记得纪晗说过喜欢她穿红色，于是问服务员拿了她穿的码数，裙子是大胆的露背款，细细的带子交错在背后，勾勒出诱人身段。
“小姐，您穿这条裙子真漂亮。”导购员一叠声地夸赞。
姜薇站在镜子前，侧身看过去，背后大片细白肌肤裸.露在外，白净的像初冬刚落的雪。
她忽然想起去年的那场酒会，在酒店套房里，也是这样一面镜子，纪晗跪在她身后，拿口红在她脊背上画一朵娇艳蔷薇。
“薇薇，你看我穿这条好不好看？”沈思婉提着裙摆从旁边的试衣间出来，屁颠屁颠跑到她面前。
沈大小姐以前是最瞧不上绿色的，说绿色太俗，如今一条淡绿纱裙穿在身上，倒也衬她肤色。
新裙子穿在身上舍不得脱，于是最后两人一红一绿地出了商场，换下来的衣服放进纸袋拎在手上。
她们站在路边等车，纪晗突然打了视频电话过来。姜薇接起电话，屏幕里便露出裙子细细肩带，衬着她肩颈雪肤，漂亮的不像话。
“想我了？”
是她一贯慵懒语调，散散漫漫，却像是轻软棉絮落在鼻尖上一样痒。
“当然想姐姐。”纪晗顿了顿，一本正经地评价，“新裙子很漂亮。”
姜薇被他故意摆出的严肃脸逗笑，她坐在路边长椅上，微热春风拂过唇颊，她眉眼间都是笑意，难得温软。
纪晗和她说起国外的天气，说起手边的项目，那些生活的细碎琐事，他事无巨细一样样都讲给她听。
最后挂断电话的时候，纪晗嘱咐她去一趟Sherry。那里的店员打电话给他，说赵梦琼梦境系列的第二幅作品《Starry Sky》已经到店，要他有空来取。
“反正是要送给你的，你直接去拿就好。”
姜薇没想到会在Sherry遇见冯朝。一个打扮精致的女人挽着他手臂，站在香水柜台前挑挑拣拣，他仍旧是那幅温柔态度，对谁都得体，礼貌地让店员拿试用装过来。
本来不想打招呼，但最后还是在收银台前撞见。店员把包装好的画递给姜薇，正巧冯朝上前结账，视线相撞，对方脸上的表情明显僵硬了一瞬。
姜薇想了想，觉得没有装作陌生人的必要，毕竟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于是自然地开口：“冯先生，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冯朝礼貌地回应。
他身边的女人立刻警惕起来，压低声音问：“这谁啊？”
“一个朋友。”
姜薇不打算和冯朝再寒暄下去，径直往外走，也懒得去听他们后面又说了些什么。没想到冯朝却追了出来，在电梯口前拦住了她：“姜小姐！”
姜薇转过头，挑了下眉：“有事？”
冯朝笑了笑，温声说：“姜小姐不必对我有这么大敌意，我知道我们之前闹过不愉快，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冯先生还真是不计前嫌啊。”姜薇不冷不热地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