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在后面一直被忽略的小女孩仰起头,怯怯地叫了一声“爸爸”,很小声,只有宋郁走过时听见了。
瑞典人使用的语言是瑞典语和英语,英语是上学以后才会学习。
宋郁不知道该怎么和她交流,要是她直接靠近,反而会让小家伙更加不安。
倒是裴祉弯腰把小家伙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手臂上,修长白皙的手指蹭了蹭她的小鼻尖。
“米娅,还记得叔叔吗?”他的音调比平时轻柔许多,哄孩子似的。
宋郁是第一次听他说瑞典语,带着语言里特有的温雅,音调和音调之间有些粘稠,配上他嗓音里低低的磁性,很好听。
米娅的眼睛里天真懵懂,歪着脑袋想了想,然后重重地点点头。
她一只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指了指壁炉上方的墙。
裴祉抱她走过去。
壁炉里的木柴早就凉透,只剩下灰黑的炭迹,室内的温度和室外差不了多少。
墙上挂了满满当当的照片,每一张都用樱桃木的相框小心翼翼地裱好。
米娅从裴祉的怀里探出身,小手按在其中一张照片上。
宋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凑近去看。
照片里一共有四个人,米娅比现在还小,穿着粉色的连体衣,窝在一个女人怀里。
女人的眉眼深邃,很典型的欧洲美人,穿着碎花的裙子。
安德森长长的手臂搭在裴祉的肩膀上,精气神比现在好得多,也没有那么肥胖,咧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裴祉的身形挺拔,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眼神慵懒随意。
米娅胖嘟嘟的小手又拍打另一张照片。
照片里只剩下安德森和裴祉,依然是勾肩搭背的,应该是胶片机拍出来的,画质没有那么清晰,很有年代的厚度和质感。
裴祉的头发比现在要短,剃着板寸,利落干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和休闲裤,T恤上遍布有黑不溜秋的污渍,微微扛着背,仿佛累极了,眉眼里难掩疲惫。
安德烈整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身的狼狈,左腿的裤子还破了,头上戴着黄色的安全帽。
仔细看能发现背景里其他人都忙忙碌碌,还有提着担架的医护人员,在废墟里忙碌。
他们身后的大铁矿,冒着白色的烟。
宋郁很容易联想到了之前裴祉说的矿场事故。
“你那时候好年轻啊。”她忍不住感叹。
裴祉将怀里要赖下去的小家伙往上抱了抱,淡淡瞥她一眼。
“嗯,现在老了,打游戏都不配和你们年轻人一队了。”
宋郁一愣,意识到他是说很久以前,雪原号刚出发没多久,她被吴月拉着一起打游戏的事情。
没想到裴祉那时候看起来没什么反应,原来还挺计较,那么久之前的事还记到现在。
不过宋郁想起当时他冷淡态度,也没有多舒坦,她扬起下巴,轻哼一声。
厨房里时不时传来叮叮当当的剁肉声,伴随碗盆砸地的声音。
空气里飘散出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宋郁不放心地问:“他需要帮忙吗?”
裴祉扫一眼厨房的方向,语气不咸不淡,“不用,别管他。”
他环视房子一周,在和客厅连通的小花园找到了取暖的柴火,又从雪地里捡了些枯枝树叶,把壁炉生了起来。
壁炉里燃上了火,温度灼热,室内一下就温暖起来。
房子从外面看虽然很破旧,地上堆了不少垃圾,但还是能看得出来,家具陈设都被保养得很好,壁炉上的架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相册框一点也没落灰。
以宋郁对安德烈的初印象,她猜这多半是女主人的功劳。
米娅坐在地毯上,玩着她的积木,火光映在小家伙肉肉的脸上,粉嘟嘟的,她仰起头,露出米粒般的牙齿,咯咯地笑,对着裴祉说了声“谢谢”,样子看上去乖巧极了。
小家伙正尝试用积木给兔子盖一个小房子,试了几次都不成功,稍微垒高了,积木就哗啦啦的全倒下。
裴祉抱着靠枕,整个人陷在沙发里,懒懒散散地就那么看着,一点没想搭把手。
宋郁很想帮忙,但因为和小家伙语言不通,不知道该怎么去说,索性也只是旁观。
米娅对于积木一次次的倒塌,一点没有受挫的感觉,倒一次就重来一次,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在十几次的失败后,终于把她的兔子小心翼翼地塞进了积木小屋里。
见她成功以后,宋郁才把注意力转移看来,视线望向客厅阳台大面的落地窗,院子里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有刚才裴祉去捡树枝的脚印。远处的山脉起伏,也是连绵的白色。
在北极圈的周围,好像哪里都是一样的光景,充斥着萧条与苍茫。
在这样的环境里,心境也跟着沉下来,非常适合随意的闲聊。
宋郁突然想起刚在进门时的对话,开口问道:“为什么安德烈说你也没有英文名?帕廷不是吗?”
裴祉“嗯”了一声,解释道:“帕廷是祖母给我起的印第安名字,只在部落的时候会用。”
宋郁扭过头,看着他的侧脸,随后视线落在他的左耳上,男人的耳垂很薄,轮廓很好看,有一个小小的耳洞,因为很久没有戴过饰品的缘故,已经几乎变成一个点,看不太清了。
“你的耳坠呢,怎么不戴了,因为在外面不合适吗?”毕竟以裴祉现在的穿着打扮和形象,确实和六芒星的耳坠不太搭配,不像在雨林里,大家都是类似的打扮,在这里反而显得过于醒目了。
闻言,裴祉掀起眼皮,反问道:“你不是说被你弄丢了吗。”
宋郁一愣,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我什么时候说了?”
“那天在河里的时候。”裴祉眼眸漆黑沉沉,“要帮你回忆一下吗。”
宋郁面色一滞,那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回忆。
她老实交待,“我骗你的,耳坠我交给卡西了,她没还给你吗?”
裴祉摇摇头,无奈地轻叹,“这小姑娘。”
他似想起什么,“难怪她之前说有东西要和我交易,我没搭理。”
宋郁:“……”
本来卡西就不喜欢裴祉淡漠的性子,这下会把耳坠还给他才怪了。
“算了,不重要。”裴祉漫不经心地说:“给你了就是你的东西了,弄丢就弄丢吧。”
轻描淡写就把锅甩回给了宋郁。
宋郁一时不知道该气卡西还是气他,她自己还挺喜欢那个六芒星的耳坠,要不是因为那时候和裴祉闹别扭,才不会交给卡西呢。
这时,安德烈从厨房里出来,“吃饭了。”
他一只手托着烤盘,另一只手里又握着瓶新开的啤酒,咕嘟咕嘟地往下灌。
安德烈把烤盘放到餐桌上,“喝酒吗。”
没等他们回话,就又转身从冰箱里一瓶瓶拿酒。
裴祉皱了皱眉,“我们不喝。”
安德烈耸耸肩,拿酒的动作没停,“那我喝。”
三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上桌。
烤盘里是切的大小不一的土豆、胡萝卜和青椒,牛肉烤得有些老了,边角已经焦褐。
宋郁嚼了半天也没咽下去,只能挑烤蔬菜吃。
安德烈举起啤酒罐,“裴,按你们中国人的规矩,我敬你一杯。”
“如果不是你带我们逃出矿坑,我也活不到今天。”安德烈酒精上头,越说越激动,打着嗝,连眼睛都变红了,“你是我永远最感谢的人。”
话被他说道这个份上,裴祉端坐着也不像样,也开了罐酒,和他碰了个杯。
宋郁听到他的话,缓缓放下了叉子。
之前裴祉提起安德烈,完全是把他当作施善的一方,绝口没有提及自己做了什么。
裴祉浅酌了一口酒,不在意地说:“都过去了。”
米娅现在已经完全适应了大人的食物,坐在自己的儿童椅上,吃了几口就不吃了,晃着腿,拿手玩盘子里的菜,弄得到处脏兮兮的。
“米娅。”安德烈出声,示意她不要捣蛋。
米娅望着他愠怒的灰色眸子,撇撇嘴,小声地说:“我想要妈妈。”
“你妈妈不回来了。”安德烈表情严肃,用的瑞典语,一字一顿。
宋郁虽然听不懂,也感觉到了其中的剑拔弩张。
“安德烈。”裴祉掀起眼皮,声音低沉,提醒他控制言语。
米娅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里面逐渐渗出泪水,啪哒啪哒落在餐盘里。
“我要妈妈!”她更大声地反抗,伸手抓起一块土豆,朝安德烈丢过去。
安德烈被土豆弄脏了衣服,胸口沾上一块油渍。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怒意瞬间升了起来,甚至没有顾及家里的客人。
安德烈将手里的啤酒瓶一甩,砸到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清脆冰冷。
他大吼道:“我说了,爱丽丝不会回来了。”
米娅彻底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喊。
“妈妈,我要妈妈,爸爸是坏蛋。”
安德烈听到她的话,觉得格外刺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是坏蛋?你怎么不问问爱丽丝做了什么?”
他伸出手,就要朝米娅打过去。
宋郁离米娅更近,护着她,把她抱进怀里,和安德烈稍稍拉远了距离。
小家伙软软一团,很轻很弱小,趴在她的肩膀上,哭得很伤心,一抽一抽的。
安德烈的手停在半空,看了一眼宋郁,有些尴尬,转而更加严厉地训斥米娅:“不准哭了!”
虽然听不懂米娅和安德烈争执的内容,但暴力的氛围直接触到了宋郁的神经。
她也提高了音量,怒道:“你有什么毛病?自己情绪不好,冲孩子发什么脾气?”
安德烈已经完全气上了头,脖子到脸涨得通红,“我教育我的孩子,和你有什么关系?”
见安德烈朝着宋郁语出不逊,裴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教育孩子不能好好说话?除了忽略、打骂,你还会做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当一个父亲。”宋郁仰着脖子,丝毫没有畏惧站在她面前体格庞大的男人,眼神里满是固执,一句句地厉声质问。
安德烈没想到会被眼前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训斥,面子上下不来台,羞耻的情绪化为无限的愤怒。
“你把米娅给我。”
宋郁直直地盯着他,向后退了一步以表示抗拒。
“够了。”裴祉从站桌旁站起来,挡在宋郁和安德烈的面前,“你和爱丽丝的问题,你们自己去解决,米娅不该被夹在你们中间。”
安德烈沉默不语,气氛陷入僵持。
裴祉拍了拍他的胳膊,“我们去外面聊聊。”他转身看向宋郁,“你带米娅继续吃饭。”
宋郁望进男人漆黑的瞳孔里,仿佛得到了安抚,逐渐平静下来。
她坐回位置上,把米娅放在腿上,一点点喂她吃饭。
安德烈跟在裴祉后面,往客厅外的阳台走,他忍不住回过头去看。
米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也在看他,然后朝着他做了一个得意洋洋的鬼脸,好像因为知道有人在替她撑腰,所以肆无忌惮。
安德烈原本刚灭了一点的火,顿时被她重新激起,直接掉头大步迈了过来。
宋郁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冲来,架在米娅的胳膊上,要把孩子抢走。
她下意识地反抗,抱着米娅,“你做什么!”
安德烈的力气很大,宋郁怕伤了米娅没敢用力,最后米娅落到了安德烈的怀里。
小家伙重新大声地哭了起来。
宋郁脑子里也是一股的火,推开椅子,想要和安德烈继续争抢。
安德烈不断控制怀里不停挣扎吵闹的米娅,一边还要应付宋郁,暴躁不耐。
他手里的力道没轻没重,将宋郁一把推开。
宋郁猝不及防,踉跄了两步,腰部撞到桌子边沿,整个人向后仰去。
她想要伸手去够餐桌,结果连着餐具打翻在地。
赶回来的裴祉眸色倏地一紧,抬腿撑在沙发椅的靠背,利落地翻身,越过安德烈的阻碍,挡在宋郁的身后。
摔倒的动作只有一瞬间,宋郁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是没有预期的疼痛,后背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垫住。
她眨了眨眼睛,只能看见上方的白色天花板。
男人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箍着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服布料,温热而踏实。
明明场面混乱无序,她却突然有一瞬的放空,好像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他处理。
安德烈也没有想到自己随手一推,会把人推倒,一时慌了神,他顾不上米娅,把她放到沙发上,弯腰要拉宋郁。
“别碰她。”裴祉的声音低沉,携着明显的愠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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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北极
安德烈的手悬在半空, 尴尬地收回。
宋郁手肘撑着裴祉的胸膛坐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耳畔传来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哼。
餐厅周围是一片狼藉, 地上到处是酒瓶玻璃和瓷器碎渣。
她扭过头,只见裴祉躺在地上,肩膀处压着玻璃碎,白色衬衫上血迹氤氲开来,醒目刺眼。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宋郁顿时大惊失色, 赶紧从他身上爬起来。
安德烈见他受伤,因为冲动上头的脑子终于恢复了片刻理智。
他张了张口, 讷讷地说:“对不起, 我不是故意的。”
裴祉站起身, 上下打量宋郁。
宋郁的黑发散乱,有一缕落在脸颊上, 右手抱着左手胳膊,唇色惨白,看样子受到了不小的惊吓,目光直直盯住他肩膀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