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以前每次置身于这样的冰封世界,都是和裴祉在一起,宋郁从进入北极圈开始,就常常想起他,思绪不受控制。
万籁俱寂里,手机的震动声清晰。
宋郁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走到床边,拿起随意丢在上面的手机。
她看了眼来电显示,整个人趴进柔软的床铺里,接起了电话。
“喂。”声音温温懒懒的。
“到了?”
宋郁“嗯”了一声,她偏腕,看手表的时间,往上加了个六,国内时间已经凌晨四点。
“这么晚还不睡。”她说。
“等你啊,还不给我打电话。”裴祉的声音低哑。
宋郁不想显得自己气那么早就消了:“就不打,生气了。”
裴祉无奈:“你自己不该吗?”他已经算是很大度了。
宋郁终于有机会解释,轻哼道:“电影里是照着原著小说拍的,我上学的时候才不做那些。”
女人似娇嗔的嗓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在漆黑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一个人站在窗边,月光清冷,拢在他身上,投射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虽然他表面上看并没有多在意,轻描淡写就过去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一天脑子里进了多少遍电影里的画面。
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春寒料峭,一股冷风钻了进来。
裴祉吸了一口气,憋闷在心底的情绪,突然舒畅。
他忍不住轻呵,这小孩儿,可真能拿捏着他的,现在才知道跟他解释。
“好吧,那是我错了。”裴祉开腔。
结果明明是小孩儿嘴欠,道歉的还得是他。
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透过听筒,钻进她的耳朵里,每一个音符都自带颤音似的,连带着鼓膜的震动,一直蔓延到内里,痒痒麻麻。
没见过认错认得那么直接的,宋郁把脸埋进被子里,凉凉的被子布料贴在滚烫的脸上。
许久的沉默。
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仿佛听着这样的呼吸声就已经够了。
一声被压抑的轻咳打破了宁静。
宋郁从被子里冒出头来:“你怎么咳嗽了?”
刚才没有注意,仔细听,裴祉的声音确实比他们分开时要沙哑一些。
裴祉将办公室的窗户关上:“可能是上课话说多了。”
“行了,时间不早,快去休息。”他说。
宋郁虽然有些舍不得挂断,但想起国内更晚的时间,估计他也很困了:“那你也睡吧。”
“嗯。”裴祉应声,“晚安。”
跨越山海,隔了六千多公里的移动信号挂断。
裴祉凝着窗外,无垠的夜色里,突然心情好了不少,发出一声低低地嗤笑。
-
摄制组在朗伊尔城的第二天,就开始进行拍摄的工作。
极夜已经笼罩这座城市数月,越到后面人们越加难耐,对太阳的渴望日益强烈。
摄制组运气很好,没几天就拍到了非常丰富的极光素材,计划拍摄的当地人合作起来也意外顺利,虽然天气严寒,但每日都是其乐融融的。
连着工作了一周,因为进度比较快,宋郁索性放了全组两天的假。
赵鑫鑫闲不住,张罗着让向导王瑞带大家在城里逛逛,顺便买一些带回国的手信。
城里相对繁华的街市,不少像他们这样的游客,东张西望,看哪里都新奇。
宋郁对买手信不那么热衷,裴祉自己来北极的次数比她还多,确实没什么可带的。
等其他人在特产店逛的时候,宋郁绕着周边的小路溜达,突然发现被特产店挡住的角落里,还有一家很小的门面。
门面四周堆满了积雪,门上挂着一个铜质的鹿角,做工精致漂亮,在灰蒙蒙的夜色里发出光。
宋郁看着门面,觉得眼熟,很快想起来,是之前周琰发过给她的专门制作铜饰的艺术品店。
她走进小店,推门进去,挂着的铜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欢迎。”一道清淡的女声传来,用的是英语。
宋郁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下就看见了坐在旧木桌前,穿着羊皮围裙的店主。
女人有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垂下,年纪看上去二十五岁左右,皮肤很白,五官精致,长相很漂亮,明显是亚洲人的骨相。
“随便看看。”她抬起头看一眼宋郁,友善地笑笑,依然用的英文。
随即又很快低下头,忙活起手上的工作,正在做一副银色细框的眼镜。
有时候逛店,顾客和店主是需要碰一下磁场的。
女人不冷不热的态度,一下对上了宋郁的喜好,她自顾自地在小店里转悠起来。
店里的面积不大,从旧家具市场淘来的大木桌上,整整齐齐摆着各种各样的饰品。
每一件的做工都极为精致细腻。
饰品的总数不算很多,应该是手工制作的缘故,没办法量产,也没有标价格,标签上只写了不同的名字,代表着饰品所属。
小店的灰色墙面上,钉着不少图纸,看画风很容易看出不是出自同一个人,应该是接的定制单,客人自己画的简单粗稿。
宋郁扫过木桌上所有的饰品,扭过头,刚想找店主询问。
这时,女人手机铃声响起,她的余光瞥向屏幕,依然没有放下手里的活。
眼镜的轮廓定型,她拿远了观察是否对称,任由手机响着。
宋郁见她没有接电话的意思,索性直接问道:“请问定制单一般多久能做好?”
女人终于放下手里的眼镜,用桌子旁挂着的布擦了擦手,顺便按掉了手机的来电。
“要看你做什么。”她的声音温柔,说话的时候眼睛直视着宋郁,让人觉得很舒服。
“耳坠。”
女人点点头:“耳坠的话,一般要七天,不接急单。”
摄制组在朗伊尔城要待到太阳回归日那一天,七天倒是不算长。
“那我定制一对耳坠。”宋郁说。
“有带图稿吗?”女人问,“还是需要我这边设计?”
宋郁想了想:“纸笔能借用吗?我直接画一下,不是很难的图案。”
女人从桌子抽屉里抽出纸笔递给她。
宋郁凭借着记忆,描摹出了之前在雨林里丢了的那个耳坠的样式。
圆形的圈里,嵌着一颗六芒星。
在黑暗里,会反射出十字的光。
手机震动的声音重新响起,打电话的人契而不舍。
震得桌子也有微微的颤抖。
宋郁的线条有些不稳,她抬起头,问道:“你不接吗?”
时衾抿了抿唇,说了一声“抱歉”,接起电话。
“傅晏辞,你烦不烦?别再打给我了。”女人用的中文,比她用英文时,嗓音要软糯得多,不过口气倒是不算好,说话很冲。
宋郁愣了愣,反应过来,原来她也是中国人。
电话对面有男人的声音,听不太真切,似问了句什么。
时衾脸上的表情一滞,好像有些慌乱,随即又反驳道:“我做什么事情,用不着和你汇报。”
“管好你自己。”说完,她径直挂断了电话。
宋郁握着笔,松了又紧,觉得有些尴尬,仿佛偷听了别人吵架的墙角似的。
时衾把手机关机,丢进了抽屉里,白净的脸颊泛起红,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怎么。
不过她的情绪调整很快,重新恢复成了清清淡淡的样子。
见宋郁一直低着头,手里的笔来来回回,动线不像是在画画:“需要帮忙吗?”时衾用英语轻声问。
发音标准,嗓音低柔婉转。
但宋郁觉得还是她的中文更好听,明明很不高兴了,讲话还是软软糯糯的,听的人心里痒痒的。
宋郁忍不住想,如果她是对面的人,说不定还想故意气她,讨她的骂。
她把手里的稿纸递过去:“不用,我画完了。”
许久没有听到过的乡音入耳,时衾一怔,很快刚刚平静的脸上,又红了起来。
她换回了自己的母语,讷讷道:“你也是中国人啊。”
时衾接过稿纸,低头去看,食指在纸张的边缘摩挲。
“你想做成和稿子一模一样的,还是需要我加一些设计?”她问。
“就照着上面的来吧。”宋郁的图案,完全是复刻那个算是被她弄丢了的裴祉的耳坠。
时衾抿唇,将稿纸夹起,“这样的话制作比较简单,大概三天能做出来。”
“行,那我三天后来取。”宋郁顿了顿问:“需要先付款或者定金吗?”
“不用。”时衾摇摇头,“等你看到成品,再决定要不要买。”
闻言,宋郁挑了挑眉,觉得有些惊讶,倒是第一次见这样做生意的,万一顾客跑单,岂不是就白做了。
不过宋郁看过店里展示的饰品,没有一件是敷衍做出来,每一件都很有特点,也难怪她有底气不收定金,估计没有人在她这里舍得跑单。
时衾拿起桌上精致的小木尺,“方便量一下你耳垂的尺寸吗?我好把控耳坠的大小。”
宋郁把一边的头发撩开,露出耳朵让她量,女人凑近来时,有一股很好闻的清竹味道。
“有一个尺寸能做大一些吗?”
时衾收起尺子,不解地看向她。
宋郁笑笑,解释说:“我想和我男朋友一人戴一个。”
在印第安人的传统习俗里,铜制的饰品可以祛除灾病。
这几天她跟裴祉打电话,总能听见他的咳嗽,虽然等她回去的时候,可能他早就好了,但宋郁还是想做一对耳坠,当作赔他之前丢了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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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制组休息两天之后重新开工,极夜即将结束,白天也不像以前一样是完全的黑夜,有了灰蒙蒙的光亮,太阳从极远的地方辐射过来微弱的光线,但始终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在这样黑不黑,白不白的日子里,反而显得更加难捱,连心情都变得阴郁了不少。每一天对太阳的期待都更深一点。
当天拍摄结束,天已经全黑了。
宋郁一直惦记着耳坠,特别期待做出来会是什么样,所以没有和摄制组一起回酒店,而是折返去了商店街。
她到店里到时候,时衾还差一些收尾的工作,大概还要一个小时。
左右没事,宋郁自己晃荡到了不远处的书店打发时间。
书店里卖的书大多用的是挪威语,在推荐书籍的架子上,摆着十几本封面各异的书籍。
宋郁虽然不认识字,但一眼认出了是《失爱》这本书。
它的封面和国内出版的封面除了色系有所偏差,其他完全一样。
宋郁想起出国前一天晚上的事情,耳根子不由自主发起了热。
她从书架上拿起书,去收银台结账。
买完书,她看了眼时间,一个小时已经过了,宋郁慢吞吞地溜达回店里。
开门的时候,铜质风铃悠扬绵长。
从店里迎面走出来一个男人。
一阵风掠过。
宋郁闻到一股很淡的檀香味道。
男人的身形挺拔修长,大衣被穿堂风吹起。
门口的位置很小,只够过一个人的,宋郁下意识地往旁边站,让开了路。
“谢谢。”男人的声音清冷,纯粹干净,仿佛井水一般润透,语调是往下沉的,听得出他此时情绪不佳,却也没有因此失了礼貌。
宋郁原本没有抬头,也被这声音吸引,目光看向他。
此时,男人已经迈步越过她。
宋郁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下颚线条明晰深刻,薄唇抿得很紧,挺直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沉稳内敛,衬得眉骨更加深邃,眉心处却皱出了层层的峰。
即使愠怒的样子,也是往内收的,浑身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衿贵。
男人的步伐很快,已经走远,隐匿在了沉沉夜色里。
宋郁眨了眨眼睛,有些迷茫,这是在店里和老板吵架了?以她对时衾的印象,按理应该没有顾客能跟她吵起来吧。
她转身往店里走。
铜质风铃声再次响起。
时衾听见声音,指尖在眼角匆匆擦过。
虽然动作很快,但宋郁还是不小心看到了被她擦掉的眼泪。
短暂的沉默。
时衾率先开口:“不好意思啊,刚才有点事耽误了,马上就好。”嗓音哑哑的。
她从桌上各种各样的工具里挑出一样,给耳饰做最后收尾的工作。
乌黑长发垂落,时衾的脸藏在浓密的头发里。
有水珠啪嗒啪嗒掉在桌子上,氤氲出深色的圆点。
宋郁心里咯噔一下,犹豫片刻,从桌子边抽了张纸,默默递过去。
“......”时衾也不想再遮掩,接过纸,小声道了一句:“谢谢。”
明明哭得那么伤心,还有功夫和她道谢。
宋郁想起刚才的男人,他们两个人的举止言语,看上去都是很懂涵养与克制的人,竟然能闹得不欢而散也很神奇。
又过了几分钟,时衾终于调整好情绪,吸了吸鼻子,抬起头来。
“耳坠做好了,你看看。”
宋郁的目光落在她推来的木质首饰盒上。
一大一小两个银色的铜制耳坠,质感被打磨得很润。
六芒星的线条简单明了,外围的圆环上加了很细腻的暗纹,比她想象的还要精致。
“太好看了!”宋郁不由感慨。
听到她的赞美,时衾笑了笑。
宋郁买单临走时,想了想还是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哭?”
对异国他乡遇到的中国人带了一份莫名的亲近和关心。
时衾关掉了桌子上的台灯,店里的光线瞬时昏暗下来,阴影笼罩住她一个人。
她的视线低垂,落在桌上那副未完成的银丝细边镜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