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的凉意浸透上来,她却觉得无比的踏实。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岩缝透下来的光,角度转了大半个圈。
裴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丝毫没有察觉到外界的变化,只安静地低头描摹壁画,小拇指蹭上了一层墨迹。
宋郁并不介意被他忽略,自己在岩洞里瞎晃悠,越往外走,她才发现有淅淅沥沥的雨声,由小到大,最后是倾盆。
在岩洞里感觉不到,但靠近瀑布的位置,水势明显比来时更大,已经没办法往回走了。
宋郁重新往岩洞里去,并不因为大雨封掉去路而担心,好像潜意识里觉得男人能解决一切突发的情况。
一滴雨水从上方落了下来,滴在她的脸颊上,微凉。
在雨林里一切好像完全慢了下来,与自然融成一体。
连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心态上的变化,要是换在以前在城市里,下雨只会带来烦躁,担心什么事情会被影响,耽误了时间。
宋郁回去的时候,裴祉已经画到最后。
“外面下雨了,回去的路被淹了。”她说,声音温温懒懒,在空旷的岩洞里,显得格外清晰。
裴祉的眼眸低垂,握住钢笔的手稍加用力,在纸上点下一个句号,淡淡“嗯”了一声。
他反应很平静,慢条斯理地将笔记本和钢笔放回鹿皮袋子里,终于从工作中脱离开。
等他抬起眼看向宋郁,发现她的嘴唇冷得有些发白。
裴祉才想起来让她等了很久。
在他工作的时候,她一直安安静静,没有打扰。
他双唇轻抿,提起煤油灯,“走吧。“
看似狭小的岩洞,里面却是四通八达,不只来时的一个出口。
宋郁跟着他从另一条路离开,很快听见了噼啪的雨声。
“在这里等雨停吧。”裴祉找到的休息地点,不远处就是新的出口,被一些灌木丛围绕,能看到大片的日光。
岩洞外面的灌木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鹦鹉和其他不知名的鸟儿落在洞口,甩了甩身上沉重湿漉漉的羽毛,跟他们一起在躲雨。
洞穴里面是开阔的平地,甚至有棕榈树叶铺成的一块垫子,叶子已经干枯,像是很久之前有人到过这里留下的。
宋郁走了许久的路,虽然嘴上没说,但早就疲惫不堪,又累又冷,直接坐在草垫子上休息。
裴祉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堆干燥的树枝,熟练地点燃火。
雨声像是协奏曲一般,伴随木柴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火焰升起温暖的金黄色,逐渐驱散走了寒意。
宋郁恹恹地靠在石壁上,脚底靠近火堆。
在暴雨肆虐森林时,岩洞给予的遮蔽给人一种奇妙的安逸感。
裴祉坐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手伸在火上烘烤。
宋郁盯住他的手掌,十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中指一侧有明显的茧,像是常年拿笔造成的。
她观察过土著部落里的其他人,就连塔克瓦尔也没有这样的茧,他们手上的茧更多是在左手指关节和右手食指上,因为常年拿箭的缘故。
被困在岩洞里,没别的事情可做,气氛就显得有些尴尬。
宋郁不是那种会找话题的人,显然对方也是。
两个人就那么一直保持沉默。
火堆渐熄。
裴祉重新站起来离开,回来时抱了一堆的柴,还有一小壶陶罐装的雨水。
陶罐上画着部落里常见到的红色条纹。
他往陶罐里加入一把粗颗粒的绿色粉末,然后放在火上加热。
等到陶罐里的水煮沸,裴祉用两根细木枝夹住陶罐,将它从火上拿下来。
空气里散发出一股熏烤冬青叶的味道。
“喝吗?”他问。
宋郁掀起有些困倦的眸子,看向陶罐里的液体,颜色是很深的绿色,漂浮有油状的物质。
“这是什么?”
“马黛茶。”
马黛茶是南美洲特有的一种茶叶。
宋郁将防风衣的袖子往外扯了扯,隔着一层衣服布料捧住陶罐。
热气蒸腾,熏湿了她的眼睛。
离近了闻,马黛茶有很明显的苦味,类似苦丁茶,又像是咖啡的味道。
裴祉从鹿皮袋子里翻出一个铝制的小方盒,打开递给她,里面是摆放整齐的小小黄色方糖。
宋郁没想到他的鹿皮袋子里,原来装了那么多东西。
她捏了一颗方糖丢进陶罐里。
方糖逐渐融化,中和掉了马黛茶的苦味。
宋郁将陶罐贴到嘴边,呼出两口气,将热茶吹凉一些,小心地喝了一口。
微微苦涩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冬青叶发酵之后变得格外香醇。
马黛茶有提神精神的作用,宋郁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困了,外面的雨依然在下,但她整个人都暖和过来。
等宋郁喝完陶罐里的马黛茶,裴祉重新接了一罐新水,给自己也泡了一杯。
宋郁注意到他的茶里没放糖块,就那么直接喝了。
雨依然很大,没有要停的架势,他们在里面显得有些无所事事。
裴祉重新拿出他的笔记本,来回翻看,偶尔用笔记录。
倒是宋郁百无聊赖,忍不住搭话,“你在写什么。”
裴祉写字的动作微顿,半晌,才答道:“壁画的含义。”
“你看得懂?”
裴祉抿着唇,视线在纸上没有移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隔了半天才记得回她一句,“一部分。”
宋郁余光瞥见摊开的笔记本,用的是她看不懂的文字符号,但也不像是当地土著的语言。
她在部落里,没有见过这样的文字,很多印第安部落,都只存在语言,而没有可以用于记载传承的文字。
宋郁总觉得这个印第安男人身上,有着许多她不理解的地方。
不光拒绝踏足现代文明,就连与他本身的文明也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是出于职业本能还是什么,宋郁忍不住想要去探究他身上更深处的地方。
“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是人在玉米树下睡觉?”她的指尖点在纸上。
裴祉眼眸轻抬,看见女人干净的食指,指甲透着淡淡粉色,像是贝壳。
原本集中的注意力散了大半。
白纸上氤氲出一团墨迹。
他回过神来,将写废掉的纸撕下,揉成团,丢进了的火堆里。
“这幅壁画的意思是,人死于地下,从他的身体里长出高大的玉米杆。”
男人的声音低低缓缓,“寓意玉米和土地被印第安人视为生命。”
在湿润的水汽里,染上了一层微不可闻的阴郁。
宋郁怔怔地对上他的眸子,漆黑深邃,宛若无垠的夜色。
她的呼吸没来由一滞。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那个被人们刻意忽略的历史。
过去的印第安人,这片土地原本的主人,遭受了屠戮、驱赶,被迫躲进森林。
而在几个世纪以后,他们又要离开自己的村落,抛弃自己的文明,加入现代世界的行列。
宋郁好像突然之间明白了,之前男人的冷漠与戒备是为什么。
现代文明像是野草一样,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可以轻易侵占一个脆弱的他者文化。
雨停以后,他们赶在天黑之前回到营地。
从雨林返程的路上,裴祉采了许多植物和草药,鹿皮袋子里鼓鼓囊囊。
此时他正蹲在老巫医旁边,老巫医侧过头,动作迟缓地挑拣一株株草药。
巫医是一个年迈的老者,佝偻着背,牙齿几乎掉光,脸上的褶皱一层一层,手持棕榈树干制成的权杖,上面挂着鳄鱼牙齿串成的链子。
一个背影瘦弱,一个背影宽阔。
在薄薄的雾霭里,显得格外安静与孤寂。
宋郁怔怔地看着,突然感到有些迷茫,不知道怎么样才是对的。
是坚守过去,还是追求变化。
宋郁准备离开时,塔克瓦尔邀请她明天再来,和他的族人多讲讲现代文明。
“可能以后都没时间了。”宋郁抿了抿唇,双手抱着胸前的相机,来回拨弄镜头的盖子。
也许她能做的,只有不参与到任何一方,退到界限之外。
加上明天剧组放假结束,一切重新步入正轨,她作为导演,确实没有那么多自由的时间可以到处走动。
女人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裴祉递给巫医草药的动作微顿,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巫医眯着浑浊的眼睛,淡淡看了他一眼。
第7章 赤道
剧组放假的人都陆陆续续回来。
宋郁带着团队加班加点地赶进度,照这样下去,晚不了几天就能把电影拍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以往十一月才会来的雨季却提前一个月来了。
雨季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下雨,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剧组就算想开工,原本取景的地方已经被水淹没,成了一片沼泽。
远在国内的制片人坐不住,每天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问天气,催进度。
眼看着剧组空烧钱,资方吃不消,干脆叫停了拍摄,决定等到雨季结束再开工。
不过大家其实心里都清楚,这部戏八成是要中途流产了。
演职员的合同都签到的是十一月底,后续早就有其他的剧组安排,不可能再等这边重新开拍。
最后几天,剧组里的气氛有些凝重,两个月的辛苦白干,谁心里都不好受。
宋郁用自己的钱给每个人都发了数额不小的红包,其他的也做不了什么,毕竟她也算是被制片人和资方请来打工的。
好不容易等到难得的天晴,大家抓紧时间收拾设备,准备撤离。
宋郁靠在行军椅上,整个人陷了进去,椅子的布料总是潮湿的,这段时间就没有干过。
空气里是粘稠的水气,惹人憋闷。
她抱着相机,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在机身上,节奏里透着一股的焦躁。
场务站在无线通信设备边,远远地喊她,“宋导——电话——”
“不接。”宋郁语气不善,颇为不耐烦,想也是制片的电话。
她觉得自己没说让他滚,态度已经算是好的了。
场务缩了缩脖子,战战兢兢地说:“不、不是制片。”
“......”闻言,宋郁皱着眉,放下架着的两条腿,走了过去。
电话刚刚接起。
对面就传来了一道有些拿腔拿调的男声,“喂,宋导儿。”儿字音轻快又刻意,带了明显揶揄的意思。
宋郁一听,脑仁子就抽抽的疼,这还不如是制片呢。
“没事挂了。”她的声音冷淡,没心情和徐周旭扯闲天。
徐周旭赶紧打断,“哎哎哎,别挂别挂,怎么着,我听说你这部戏要黄了?”
宋郁淡淡“嗯”了一声,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这几年影视行业不好做,拍到中途黄了的剧组一抓一大把,多他们一个不多。
徐周旭假模假式叹了口气,啧啧道:“你要不是和家里闹那么僵,哪用得着去拍这种没谱的戏啊。”
宋郁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怎么样啊,要不要我帮忙?”
“得了。”宋郁想也不想的拒绝,“你能帮我啥,你爸给你信用卡解冻了?”
徐周旭是宋郁从小玩在一起狐朋狗友。
要他说自己败家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徐周旭嘿嘿笑道:“这不是还能众筹吗,大家都出点零花钱,你戏不就拍下去了。”
“你给我留点脸吧。”宋郁跟着这帮纨绔玩归玩,真不至于为了个戏到这份儿上。
她一向是有工作就接了,烂片拍就拍了,不像有的导演,心里负担重,非得拍出什么艺术的东西才算实现追求。
这时,场务走了过来,“宋导,这把枪怎么处理?”
他手里握着把枪,犯了难,枪肯定是带不回去的。
宋郁的目光落在枪上。
她从场务处接过枪,指腹在枪柄上细细的摩挲,触感微凉粗糙。
电话那头的声音变远,“那你赶紧回来吧,你不在,我打牌就没赢过周琰。”
宋郁有些心不在焉,“再说吧,挂了。”
那头徐周旭还想再说什么,宋郁没听,径直挂了电话。
她抬头望向河岸对面。
白云舒散,形状很像是一棵高大粗壮的玉米杆,当地村落在云的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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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郁背着枪,沿着河岸向上走,去了部落。
女人们坐在空地的毯子上,只是没有了往常的闲适懒散,每个人都显得有些坐立不安,不停地交谈着什么。
梅耶抱着没穿衣服的小孩子,孩子在哭,她也在哭。
哈瓦娜脸色僵硬,被她哭声吵烦了,抢过孩子抱在怀里哄,大声地对着梅耶训斥,似乎是命令她别哭了。
“......”宋郁不晓得部落里发生了什么,有些尴尬无措,知道自己来的可能不是时候。
哈瓦娜哄着孩子,余光瞥见了进来的宋郁,问她来干嘛。
当然这是宋郁猜的意思,她用英语尝试沟通,“我们要走了,剩下一些粮食,想问你们要不要。”
哈瓦娜也不知道听懂还是没听懂,说了一大串的话,语气急切。
宋郁环视了四周,村落里一个男人也不在,没有能帮她翻译的人。
按理这会儿已经快黄昏,正是平时部落里做饭的时候,打猎的男人们应该早就回来了。
她抿了抿唇,刚想着要不算了。
背后传来一道涩哑的女声,“巴姆,不见了,都去找了。”
用几个几个的英文单词,拼凑出了一句勉强能懂的话。
宋郁转过身,看见了说话的女人。
女人的长相很年轻,看上去比梅耶还要小一些,十八九岁,皮肤的颜色稍淡,宋郁一眼认出了是卡西,塔克瓦尔的妹妹。
虽然她只见过卡西一面,印象却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