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西陵抬手按下车载广播的按钮,又看她一眼,“你要是累了,就睡会儿。”
“嗯。”
电台在播慢调的情歌,雨后的深夜,路上车辆寥寥,地面湿漉漉地发着光,空间极其安静。
夏郁青歪靠着,一直没说话。
陆西陵时不时地转头看她,那恹恹的神色,他第一次见,绝不是为考试紧张这样的理由能推脱过去的。
最终,他还是问道:“是不是跟人吵架了?”
夏郁青摇头,“没有。”
“有什么心事,跟我都不能说了?之前不是很坦诚吗?”他言辞毫不严厉,反而有种自己都没察觉的温和。
“真的没有……”夏郁青抱着帆布包的手指微微收拢,别过脸,“我想睡一下。”
她阖上了眼睛。
装睡比强颜欢笑容易。
一时间,空间更加寂静。
陆西陵不确定夏郁青是否真的睡着,但也不再出声。
一直到车将要开到清湄苑,他才叫她。
夏郁青睁眼。
陆西陵问:“回学校,还是送你去别墅。”
“回学校吧。”
陆西陵看了眼时间,“你们宿舍不是十一点关门?”
“跟舍管阿姨说一声是可以进的,会被骂两句。明天上午要跟朋友出去玩,回去收拾行李比较方便。”
“去哪儿?”
“郊区的山里,有一家新开的民宿。苏怀渠有个朋友过生日,请我们过去玩。”
陆西陵一顿,“你跟他单独去?”
“还有我室友。”
“去多久?”
“两天一夜。”
那时候陆笙谈恋爱,也是一行人出去旅游。
后来回到家,她遮掩颈上的吻痕,被他抓个正着。那不是他作为兄长该管的事,顶多只能嘱咐她一句,注意安全。
陆西陵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没能克制自己扭曲而嫉妒的情绪,“这时候倒不紧张周一的随堂测试了。”
夏郁青听出这语气有些奇怪,“……我不可以去吗?”
陆西陵声调毫无起伏,“我不过觉得你更应该对学业负责,分清主次。”
“可是是你说的,不必所有精力都扑在学习上。”
“我只是以长辈的身份提点你两句。”陆西陵看她一眼,语气更淡,“作为你的资助人,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前途负责。”
夏郁青睁大眼睛,似觉得惊讶,“你说话前后矛盾。你之前说过,你已经不是我的资助人了,我往后的人生我自己负责。”
陆西陵缓缓踩下刹车,待车子靠边停下之后,他方才开口,“你的意思,我作为长辈,劝诫两句的资格都没有是吗?”
夏郁青不再说话了。
片刻,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霍然抬手揿亮了头顶的阅读灯,随即从帆布包里拿出了手账本和钢笔,松开那松紧绳,翻开一页,拔下钢笔笔盖,一边写,一边说道:“学费、杂费加上住宿费,每学年1500元,4年一共6000元;生活费每月1000元,48个月一共48000元。加在一起一共是54000元……”
陆西陵一惊,“你算账做什么?”
“给你写欠条。”夏郁青声音平静又坚定,“五万四,我会还给你的。”
“……”
是了,一个敢逃离大山,千里迢迢独身奔赴未知城市的女孩子,怎么会是个没有脾气的人。
陆西陵冷声道:“手账本和钢笔也都是我送给你的,不如一并还了。”
夏郁青顿住。
陆西陵径直伸手,将她手里本子和钢笔夺了过来,“不准拿我送你的东西,跟我撇清关系。”
随即,又夺了她攥在手里的钢笔盖,盖上以后,连同手账本,一起扔到中控台上。
夏郁青茫然地垂下目光。
手里和心里一起空了。
陆西陵说:“资助就是无偿赠与,你写什么欠条。”
沉默许久。
夏郁青抬起手背,揉了揉眼睛,“……钱还清了,是不是我就不必拿你当长辈,我们就可以平等。”
她声音有种潮湿感,也像是刚刚落了一场雨。
陆西陵心里五味杂陈。
他看了她很久,所有的私念和戾气,都在她此刻难过无比的表情中化作灰烬。
他从来没这么难受过,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都不应当。
恢复理智之后,陆西陵冷静地说:“抱歉。我说错了话,我跟你道歉。那是话赶话,不是我的本意。你原本就跟我是平等的。”
顿了顿,他最后补充一句:“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事。”
说罢,他拿下中控台上的本子和钢笔,递还到她手里。
碰到了她的手指,发现是冰冷的。
他不再看她,害怕自己再多说一个字,就会伤害她。
那是她的自由,他应该尊重。
车子重新启动。
在水底一样潮湿的静默中,不知不觉间,到了校门口。
夏郁青这时候才动了一下,将手账本和钢笔放回包里,随即拿出一个小小的纸袋,递给他,低声地说:“……生日快乐。”
她不看他,反手拉开了车门,抱着包,飞快下去了。
陆西陵瞧着那道身影,踏过薄薄的积水,跑进了校门里,一直看不见了,方才收回目光。
一拳砸在方向盘上,复又启动车子,在前方掉头折返。
电台还在播放,他嫌吵,烦躁地关停。
不知是否错觉,空气里似乎还残余她的气息。
他打开窗户,单手掌着方向盘,点燃一支烟,沉沉地吸了一口。
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陆西陵看了一眼屏幕,陆笙打来的。
他按键接听,陆笙的声音一贯的吵吵闹闹:“哥!我给你的礼物你忘了带回去,你什么时候自己回来拿,还是我给你送去。”
陆西陵不耐烦,“随便。”
陆笙仿佛预判了他的行为,“别挂我电话!你会后悔的!”
陆西陵手指一顿。
“重要情报你要不要听啊?”陆笙嘻嘻一笑,“我先跟青青聊天才知道,她根本就没跟苏怀渠在一起!她说她不喜欢苏怀渠,她喜欢的另有其人。”
“……谁?”
“那我就不知道了,她不肯说。不过不管怎么着,这是你的机会……”
陆西陵当即将车子驶入左边车道,在前方掉头。
他按了一下额头,自嘲地笑了声,“蠢货。”
陆笙:“……你骂谁?”
“挂了。”陆西陵不再听她废话。
车开到校门口,陆西陵将电话拨给夏郁青。
电话连着车载蓝牙,机械女声回荡于车厢,提示:“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第31章
夏郁青在校门口的共享单车点发现自己手机自动关机了。
她这部千元手机用了一年多,开始发热卡顿,她不是手机重度依赖者,所以用着也不觉得妨事,唯独电量15%以下会随机突然跳到空电状态,而后自动关机,有些让人困扰。
没办法,她只好步行回宿舍。
下过雨的空气有股湿重的水汽,像往肺部吸入了整团的湿棉花。
她催眠自己,我才不是会伤春悲秋的人。
然而经过梧桐树下,忽被一片枯黄的梧桐叶“啪”的砸中,那雨水溅上额头,她脚步顿了一下,难过像一阵汹涌的风袭来,她觉得自己今天处处都在被针对。
到宿舍楼下,已经过了十一点半,门口聚了三四个晚归的女生,大家一起讨得一顿骂,在册子上登了记,才被放行。
程秋荻和方漓都还没睡,两人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她。
她进门时,她们聊得热火朝天的话题,一时停了。
“青青你回来了。”
“嗯嗯。”
夏郁青放下包,征得方漓同意,拧开了她的充电台灯,提起开水瓶和面盆,去阳台那儿洗漱。
一边刷牙,夏郁青一边问:“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程秋荻笑说:“聊你这种小朋友不能听的话题。”
“什么什么?”夏郁青十分好奇。
方漓说:“秋秋在犹豫要不要带成套的内衣。”
夏郁青刷着牙,含混说道:“内衣还有成套的?”
室内一阵沉默。
“……你们什么意思嘛。”夏郁青笑着吐出牙膏沫。
程秋荻笑说:“这个话题目前对你而言有点超纲了,等你学到这课了我们再讨论。”
洗漱完,夏郁青将手机接上充电。
“秋秋你们定闹钟了吗?”
“定了,七点钟的。”
“那我就不定了。”空电的手机要充一会儿才能开机,夏郁青懒得等它,将手机放在桌上,直接爬上床。
她在黑暗里空落落地发呆,以为会彻夜失眠,结果却没有。
什么时候睡着的,已经不记得了。
只做了一个梦,梦到别人告诉她妈妈跑了的那天,她不信,自己偷偷跑出门,一个人走了一个半小时到镇上,一路打听着问到了客运站的位置。她在那里坐了一天一夜。
夏郁青起床以后,将手机开机,丢到一旁,就洗漱去了。
她昨晚回来得晚,摸黑不方便,所以没洗头发。
洗了个头,吹干头发,准备收拾东西时,才听见手机在振动。
拿起一看,竟是陆西陵打来的。她犹豫片刻,刚要接通,那边挂断了。
点开通话记录,准备回拨过去,才发现,竟有八通未接来电,不免惊讶。
她背靠书桌,将电话回拨。
只响了一声便接通。
“起床了?”
陆西陵的声音听似寻常。
“嗯。”
“你们今天不是要出去玩,怎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