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害者是一个男扮女装的小男孩。
很新鲜的话题,想必那个坏蛋能被大人们在酒桌上笑话很久。
托男孩子总会被不着调的大人开玩笑的福,没人会觉得男孩子被咸猪手摸了一下会有什么损失,包括沈清自己也不以为意,这只是上学路上一个小小的插曲。
他一点也不害怕。
他害怕失去的人,眼下正拎着一袋生煎包,越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奔向他的身前。
“欢欢,没事吧?”陈墨白仔细打量着他,担心地问。
除了假发和胸口的弧度没了,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但她害怕小伙伴被衣服掩盖的地方遭受过伤害。
“没事,一会儿跟你说,我们先去找小舅舅。”沈清牵起她的手。
“真的没事吗?难受的话要和我说啊。”陈墨白忧心忡忡道。
沈清一面领着她拨开人群往天桥的方向走,一面道:“就是饿了,刚刚包子被我当成武器消耗掉了。”
陈墨白想象了一下他把包子当成武器投掷出去,坏蛋大叫一声滑倒的场景,抿起嘴笑了:“我把生煎包打包带来了,一会儿你在车上吃。”
沈清点点头,看到一辆警车停靠在天桥边,在周月平的招手示意下,带着陈墨白一路小跑过去。
来接人的同事是个女儿才出生不久的新手奶爸,看到陈墨白,“哟”一声:“要捎带一程的是小白啊,你早说呗,我还能带点糖给她。”
派出所离得近,加上周月平是这一辈唯一一个没结婚的,没人照顾不说,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吃,陈墨白常常奉命和周昕一起带着饭去投喂他。
兄妹俩有礼貌得很,回回见人打招呼不说,还会给他们分点饼干糖果什么的,在所有人面前都混了个脸熟,大家对他们的印象都不错。
周月平把放弃反抗的犯人押上车,扭头对自家侄女道:“小白,你坐副驾驶,好不好?”
陈墨白点点头。
同事来之前已经在热心市民的电话里听完了大概,闻言道:“你开车吧,犯人我来押着。”他把头转向沈清,笑眯眯道,“小勇士,你坐叔叔旁边,好不好?”
沈清自然没有意见。
同事打开另一边的车门,伸手押住犯人,和周月平迅速地交换了一下位置。
犯人在刚刚浑水摸鱼的殴打中已经变得鼻青脸肿,被他们两个像皮球一样撵来撵去,也没有丝毫要反抗的意思,脸贴在窗户上,直勾勾地盯着陈墨白看。
沈清侧过身,把他的视线挡住,拉着陈墨白绕到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门,把她送上去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你先坐进去,不要往后看。”
陈墨白乖乖点头,把手里装着生煎包的袋子递给他。
同事注意到了犯人的动作,骂一句“贼心不死”,伸手把他的头压低。
周月平坐到驾驶座上,瞥一眼后面的动静,伸手把车子里面的后视镜扣上。
一路平稳,等他们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却看到了意料之外的人物。
女人拉着女孩,站在台阶上,神情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疲惫脆弱,而是带着一种坚定的、昂扬的生气:“我的丈夫常年家暴我和女儿,我要离婚。”
“你这臭婆娘不要乱说!你跟那小贱种吃我的喝我的,没了我你们怎么活?你跟我离婚了还能嫁给谁!”男人被几个民警拉着,要往妻女那边冲的架势像一头发狂的红眼公牛。
“咱们这还能办离婚?”同事小声问。
周月平白他一眼:“一看就是那男的不肯离,还威胁或者要打她们,跑我们这来寻求保护来了。”
同事遗憾叹气:“这事总归是女的吃亏,如果经济来源是那男的话,小孩的抚养权也是个问题。”
话音刚落,女人就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文件袋:“我这里有验伤报告,家里店面也是爸妈留给我的,写的是我的名字。”
“好家伙,软饭硬吃。”同事啧啧称奇。
周月平道:“别看热闹了,我们先把手上这个办完。”
同事依依不舍地押着犯人往审讯室走,途中往后一瞥,瞅到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周月平后头的两个小孩,“哎呀”一声:“月平啊,你侄女忘送学校去了。”
周月平被他的反射弧闹得无语:“你才发现啊?刚刚看热闹的人多不太好说,抓到这个是他俩出的主意,得一起来做笔录。”
“那我让刘艺给他俩的班主任打个电话?”同事强装镇定地找补,“本来下午不还要给他们做个什么主题的讲座吗?这事一直是刘艺负责的,他那边的号码全。”
“先把这人带过去再说。”周月平努努嘴。
他们几个的组合实在太过奇特,在经过台阶进派出所的时候,成功引来了所有人的瞩目。
“抓的谁啊?”有同事一边拉着家暴男,一边探头看这边。
“害,一个□□,就是运气不太好,撞上的是个男扮女装的小男孩。”同事大大咧咧道,“月平过去巡逻的时候正好撞上,就给逮回来了。”
“哟,我下午正好要做儿童防性侵的讲座,你们就给我抓了个典型回来。”打里头出来一个人,瞅一眼他们这边,招招手,“带我一个。”
借着停下来的空档,陈墨白悄悄凑到那个女孩的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颗糖。
女孩冲她露出一个柔和的笑:“谢谢。”
陈墨白小声道:“不要害怕呀,你的妈妈很勇敢,也很爱你。”
她在担心面前的这个姐姐因为父母闹离婚的事情留下心理阴影。
沈清从口袋里掏掏,拿出一个早上塞到口袋里的小饼干,也递给她:“有时候不是非得爸爸妈妈在一起才能称作是家的,我的妈妈就给了我很多的爱。”
女孩道:“我没有很难过,那个人他不光打妈妈,还会打我。我觉得和妈妈两个人一起生活,就已经很开心了。”
不知为什么,说话时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那个拷着手铐的男人身上,直愣愣的,却不是发呆般的空茫,而是像在透过他回忆着什么。
像是一块缺了一部分的拼图,沈清看着她的面孔,明明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关键的部分。
陈墨白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慰。
“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有一件事,说出去对我自己也有损害,甚至会让关心我的人难过,但不说出去就会让坏人有可能逍遥法外,我应该怎么做?”女孩问。
沈清和陈墨白对视一眼。
“受到伤害的人不管是因为什么理由受到伤害,都不应该把错误归结到自己身上。”陈墨白说。
“但做决定的是你自己,只需要顺从自己的心。”沈清说。
“上次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连理。”女孩说,她把糖纸咬破,感受到口中渐渐扩散开的甜意,收回了目光。
之前的那句提醒似乎让这两个小孩成功警惕起来了,或者说,他们比她做得更好。
妈妈在努力让她们的生活变得更好,她本来打算忘记这一切,不说出来让妈妈担心的。但现在那个恶魔就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被押着,妈妈反抗的初衷也是不想让她这么难过。
连理“咯吱咯吱”地嚼碎嘴里的水果糖,做了一个决定。
她要添一把火。
她牵着妈妈的手,对着被拷着的犯人的方向,平静道:“我见过这个人,他猥亵我,有人录了视频。”
第18章 羞耻心
连理的名字并非出自“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父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会取这个名字,仅仅是因为妈妈姓连,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明事理的人。
她的爸爸是个“倒插门”,也就是上门女婿,这个男人在连理的外公在世时还算忠厚老实,但在那个老人追随妻子而去后,就开始酗酒赌博,在一次赌输了钱喝闷酒回来后,他打了连理的妈妈。
从那以后,连理的世界就颠倒了。
曾经称得上是干练的妈妈抱着她缩在墙角,让她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害怕。
曾经笑着给她们母女准备三餐的爸爸拿着酒瓶,在她闭眼后一片黑暗的角落里对妈妈拳打脚踢。
连理从“掌上明珠”变成了“小贱种”。
她或许是难受过的,但妈妈一直在努力保护她,她就像是一只鸟巢塌毁了一半的雏鸟,被鸟妈妈用翅膀托回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当她透过裂缝从支离破碎的鸟巢中看到外面的世界时,她的心中萌生了一个愿望。
她要努力变得坚强,长大后筑一个新的巢,带着妈妈离开。
学习是必要的,多亏了那个男人碍于面子还要给她付上学的钱,读书成了可以被她抓住机会走下去的出路。
那几乎是她唯一的出路了,所以所有可能会干扰到她学习的存在她全都没有理会。
男孩子的告白、班主任的阴阳怪气,以及一辆总是停靠在公交车站的红色摩托车——她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理所应当的漠视,成了她下一个梦魇的开端。
骑着红色摩托车的恶魔摸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五块钱。
这一幕被曾经向她告白又被拒绝的男孩子用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智能手机录下,借此威胁她,让她和他在一起。
连理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遭遇了什么,为了让妈妈不因为这种小插曲一样的事情难过,她答应了那个男孩子。
可男的是靠不住的,在那个恶魔再次对她下手的时候,那个宣称“喜欢连理”的男孩子,只在远处看着,连转头去叫人打流氓的勇气都没有。
连理从来都没有想过依靠他,她像一只善于忍耐的乌龟,安静地把所有的苦果咽回肚子里,等待着许多次的屈辱结束。
在某一天,那个恶魔不再出现了。
她的书包里多出了好多张五块钱,当她看到它们的时候,就忍不住作呕。
她喜欢语文,曾经在课外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诗句: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那时她指着书问妈妈这句话的意思,妈妈笑着和她说苦难会帮助她长大,风雨过后一定会出现彩虹。
可是妈妈错了,苦难是一环接着一环的,它们只会催折她的灵魂,让她在苦海中沉沦。
当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好好上学的时候,班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一巴掌,宣称“援/交女”没有资格呆在教室里污染读书的氛围。
男孩子被班主任找了,当他被班主任说要叫家长的时候,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连理头上。
说她勾引人,说她和校外人士有不正当的关系,说她为了钱出卖身体。
他不敢拿出偷来的手机,同样会在那里等车的另一个男孩成了证人。
没有人在意她从始至终是被胁迫的。
她没有激烈地反抗——所以是默许。
她没有保护好自己——所以她没有资格呆在学校。
雏鸟被蛇吞吃了翅膀,在树下旁观的人诘问她为什么迟迟不去飞翔。
当连理叙述完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随后她听到身旁强行被压下的悲泣。
她伸出手,拍拍自己妈妈的肩膀,笑着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小花,之前为什么不和妈妈说呢?”女人哽咽着问她,“如果你告诉妈妈的话,妈妈一定会拼了命保护你的。”
所有人都当她是被风雨催折的连理枝,只有她的妈妈依旧把她当作捧在心上颤巍巍绽放着的小花。
连理道:“我不想让妈妈难过。”
女人抱住她,“呜呜”地哭泣着:“傻孩子,你这样妈妈才会难过。怪妈妈没有早一点发现,如果妈妈可以早一点发现的话——对不起,小花,小花,对不起。”
负责笔录的警察问她:“那个存有视频证据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连理沉默片刻,在纸上写出一个名字,推过去。
警察点点头:“我们会联系你的班主任,说明事情的经过,之后联系这个男孩子的家长取得证据,感谢你的配合。”
场面话说完,他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性质的笑来:“你是个勇敢的小姑娘,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会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连理拉着妈妈的手,站起来,向面前的警察鞠了一躬:“谢谢您。”
*
陈墨白和沈清做完笔录出来,正好和连理碰上。
她的状态看上去好了不少,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连理看到两个小豆丁齐齐呆滞的表情,笑着道:“我要转学了,妈妈打算离婚之后把店面也卖了,她带着我去天平那边重新开始。”
她已经决定割下心上流脓的疮疤,虽然短时间内可能会有一点痛,但只要妈妈在她身边,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希望连理姐姐在那边过得开心。”陈墨白道。
像是最后一块拼图被扣上,沈清恍惚片刻,也笑了起来:“一定会的。”
那是存在于他梦中的一张报纸。
连理这个名字,本该作为受害者刊登在社会版面。
幼时多次猥亵她的罪犯,在她高中时想要再次下手,被反抗后与她发生争执,最后将她先奸后杀,抛尸在护城河中。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罪犯被提前抓住,即便他能够出狱,也会被警察当作重点盯梢对象,不能靠近作为受害者的连理。
蝴蝶扇动着翅膀,改变了些许气流的方向,随之而来的飓风将把既定的未来吹散。
“承二位吉言。”连理挥挥手,走向门外。
阳光透过玻璃门,在道路上铺出一片亮色,她踩在阳光铺就的通路上,像是要迈向一片光辉灿烂的未来。
沈清看着她走远,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月平还要继续工作,我下午要给你们做讲座,把你们顺路带去学校好不好?”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冲他们招招手,“不过你们俩得先帮叔叔看一下讲座的内容,帮叔叔把把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