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主要的是,我爱着这个和我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客厅里开着空调,傅沧突然发现,那根藤蔓枯萎了,只有冷风在数不清的空洞中吹过,尖啸声仿佛是对他这么多年误解的窃笑。
他只觉得喉咙干涩,面上的神情似笑非哭:“那您从头到尾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解释只言片语?”
他不怨生养自己的母亲,只为一直以来被误解的母亲感到不甘心。
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顶,如同他从小到大每一次从外面闷不吭声地回家时,轻柔地抚过他的头发。
“对不起,妈妈一直以来都忽略了你的感受。”
最应该感到委屈的那个人,只是轻柔地抚着他的头发。
之前被那么多人围堵的时候,他没有哭,被人压在泥水里洗不净一身污浊的时候,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咬紧牙关揍了回去。
但现在,傅沧抿着唇,如同一头搁浅的鲸,大颗大颗的眼泪自他的眼眶中落了下来。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昌安虽然不是寄宿制学校,但每周六的上午都需要上课,眼下正是饭点,大多数学生会在附近的小吃街上解决完午饭再回家。
陈墨白和沈清坐在一家馄饨店里,面前各自摆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馄饨,紫菜和虾米在汤水中如同舒展的裙摆。
陈墨白看了一眼手机。
【来一杯芋泥啵啵】:往你们那边去了,被一群人围着,最矮的那个就是。
陈墨白从包里掏出一个渔夫帽,直接扣在了沈清的头上。
沈清一抬眼就能看见上面的小碎花,但还是老老实实地没有挣扎,而是把帽檐往下拉了拉,让阴影遮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伴随着再次响起的消息提示,店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一群人在风铃的脆响中嬉笑着走进店里,为首的是一个长得很精致的男孩子,虽然比身边的所有人都矮,但无疑是处于人群的中心地位。
他们两个挑选的位置是在一盆绿植的附近,正好处于视觉盲区,陈墨白仔细端详了片刻,轻“咦”了一声。
“怎么了?”沈清习惯性抬头顺着她的视线看。
陈墨白把他的脑袋压回来,小声道:“一点都不像。”
没错。
这就是陈墨白在那个夜晚发现的秘密。
只是在画纸上涂抹时突然掠过的两双眼眸,在某个角度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但一个因为安逸的环境和自身的性格偏向冷淡与平静无波,一个在数不清的压迫与抗争中像是燃烧着一把熊熊烈火。
可是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属于沈清的这双眼眸也曾燃起过这样的火焰。
陈墨白曾经觉得自己对傅沧一些不合常理的照顾,是因为他和沈清小时候犯倔的模样很像,但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更深一层的猜测控制不住地从她的脑海里蹦了出来。
沈清同样没有父亲。
虽然沈玉阿姨对外的说法是他的父亲出事死掉了,但陈家就在沈家隔壁,陈墨白小时候听过奶奶的告诫,说沈玉阿姨是从城里一个人回来的,没多久就生下了沈清。
这么说的奶奶很快被陈爷爷斥责了一顿,虽然陈墨白之后还是照样和小伙伴相处,全然没有把这话放在心上,但猛然间回忆起来的这段往事,无疑成了她那个近乎荒谬的猜测的有力佐证。
陈墨白不敢继续往下细想,在白纸上画了一条鲸鱼,藉此警醒自己。
没有鲸鱼能听懂Alice的鲸歌,她是鲸鱼中的哑巴。
她不希望自己的小伙伴成为下一个被欺负的对象,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概率,她都不愿意让沈清陷入那样糟糕的境地,所以她宁愿做一个守口如瓶的哑巴。
但把沙砾放进柔软的贝肉里,无疑是煎熬的,陈墨白并非是无法忍受这样的苦痛,只是她偶尔会想,这会是沈清所希望的吗?
陈墨白想起了遥远的午后,沈清坐在梅子树下,抿着嘴唇就是不肯掉眼泪,她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和他拉钩说要分享所有不开心、难受的事。
还有那辆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沈清问她难受的事情会不会跟他说。
他们一直以来都陪伴着对方长大,就像是彼此不可分离的半身,就连喜怒哀乐都如同一体,察觉对方的情绪和想法是呼吸一样自然的事。
陈墨白在漫长的思索后,选择遵守当初许下的约定。
即使那只是自己的猜测,她也会将自己的困扰告诉自己的小伙伴,如果那是锋利的匕首,就由他们一起承担。
沈清听完她的坦白后,没有说她的猜测异想天开,而是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之后就是他们一起怂恿傅沧回家问清楚,陈墨白拿到手机后,又联系章波,从这个消息灵通的朋友那边打听到了能见到余立的地点。
余立,傅沧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沈清的询问下,也得出了这可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这一结论。
虽然沈玉听到沈清直截了当的提问时,差点没拿起扫帚打他,但还是把一切都毫无隐瞒地告诉了他。
沈玉没有提那个蒙骗了他的男人的名字,就差把“当你爹死了”挂在明面上,但这种分毫不差的事情实在太过少见,加上他和傅沧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有些相似的外貌,不难猜出始末来。
骗一个是骗,骗几个也是骗。
沈清看得很开,反正他对现在的家庭状况很满意,也不打算平白无故给自己认个爹。
他就是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有点好奇,才怂恿小白过来看看,但这种暗地里卖可怜的小动作,就不必让小伙伴知道了。
沈清慢悠悠地用自己的勺子把陈墨白碗里的葱花撇出来,丢在垃圾桶里。
“太绿了。”
第56章 梅子青
又一个夏季。
初三这学期将要面临中考,分到的保洁区都是基本不用打扫的落叶大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道路上,如同一层璨金色的地毯。
周三的下午难得没被老师拿去模拟考,陈墨白手捧一杯从跳蚤市场那边买来的冰奶茶,跟几个小伙伴慢悠悠地踩影子玩。
四人组在解开心结的傅沧加入后,经过短暂的磨合,很快变成了五人组。
傅沧的母亲是一个格外有行动力的人,在初一上学期得知傅沧在学校里遭受了什么样的对待后,趁着家长会的工夫,直接去找了所有闹事的家长,被班主任和稀泥之后,直接把一长串人拉到了校长办公室。
英才的校长是一个很看重学风的人,确认事件属实后,在学校里开展了反校园霸凌的宣传活动,又专门设置了一个匿名信箱,由专门聘请的心理老师进行对接。
种种类似的对应措施有很多,一一落实下来之后,又开除了一批师德不严的教师,学校的风气渐渐转好,也涌现出了一批能冲一中的好苗子。
这些“好苗子”之前是因为什么被遮掩了光芒,也不难猜想,之后英才就尤为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也算是个好的转变。
沈清发现梦中负责陈墨白所在班级的老师都在那一批被开除的教师名单中,加上傅沧活蹦乱跳地跟他抢关注,班里的那些人也算相安无事,至此也算放了心。
唯一不同的地方,大概是小白这一次的成绩够上一中了。
沈清在傅沧的那件事后,就没有再做过预知梦,但他清晰地记得,在最开始的那个梦中,小白的成绩只够上一个普通的高中。
身体状况逐渐转好的沈清有点慌,当他这么询问秦音时,得到对方一个白眼。
“你当小白是笨蛋啊?还是那么多卷子和我的小灶都没用?”
总而言之,在和平的环境和秦音的不懈努力下,陈墨白的成绩成功提升到了每次考试都会被表扬的那一批里,虽然和最好的那一批还不能比,但发挥稳定的话足够到一中。
不太擅长辅导人的沈清只好看着小伙伴被可恶的秦音抢走,剩下三个男生一起苦哈哈做题。
沈清看一眼陈墨白手上另外拎着的袋子,终于明白了周昕看他时的感受。
这片因为落叶多被学生戏称为“落叶大道”的道路临近校门口,陈墨白远远看到一辆公交车在校门外停下来,瞬间收起了那副懒懒散散的表情。
因为经常有人趁着周三下午偷偷翻墙回家,后来学校里的保安就不让学生靠近校门口那块了,陈墨白不好过去,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原地看着。
片刻后,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子一路小跑着从校门口那边过来,手上拿着一个全透明的塑料笔袋。
陈墨白笑眯眯地把袋子里的奶茶递给她:“荔枝奶茶,我特地用顺时针搅碎的果肉,一定顺利。”
亲眼目睹玄学现场的三个男生表情复杂,傅沧更是仿佛失去了灵魂。
王禹心有戚戚地拍拍被迫出卖美色的小可怜。
秦音笑了起来:“这奶茶是单给我一个的,还是其他人都有?”
这话实在太过耳熟,陈墨白很快反应过来:“你见到狸狸了?”
没有奶茶的其他人忍气吞声。
秦音道:“我去考试的时候正好碰上你哥哥他们,被塞了一堆吃的,但监考老师以为他们在暗度陈仓,把东西都没收了。”
她描述得很简单,但陈墨白想象了一下那个鸡飞狗跳的场景,便有些乐不可支。
唯一猜到一点内情的王禹有点无奈:“监考老师照理来说不能在考前这么影响学生的,最多也就是帮着保管,你没拿到东西的时候就该去找其他老师了。”
秦音这次参加的是一中创新班的考试,为了确保考试的公平性,监考老师都是出自不同的学校,打乱安排。
虽然这么做可以防止本校老师泄题,但也不可避免一些心思狭隘的老师借这个机会影响其他学校的考生。
秦音连着三年都没从第一的位置上下来过,自然会刺痛一些人的眼。
被针对的本人倒是不以为意:“本来我竞赛加分就够了,考试也只是去走个过场,而且我走的时候跟小白的哥哥说了一声,估计现在那老师的脸上也不好看。”
众所周知,周昕身边两大挂件,耿直噎人叶双一,损人利己狐狸眼。
微妙的沉默后,沈清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那你中考还考吗?”
一般人即使是经过创新班的考试,也需要在中考时达到指定的分数线才能真正进入创新班,不然只能算是实验班的保底,也不乏有人混到一个实验班的资格就不去参加中考了,但秦音的情况显然不一样。
“一中的老师说让我提前一个月过去,但之前典老师找过我,希望我在学校里考完中考。”
典老师是秦音的竞赛辅导老师,平时很照顾她,秦音之前也没少蹭师母的饭,便不太好拒绝这个请求了。
“毕竟昌安还有个什么荣誉都想掺一脚的小矮子在啊。”王禹幸灾乐祸。
秦音敷衍他:“对对对,之前好歹能和人家打个来回的某人,因为偏科连这次的考试都没能去成。”
王禹恨恨闭嘴。
“好歹有加分呢。”傅沧干巴巴地安慰再次碰壁的好友。
因为偏科没拿到创新班的考试资格、只能在到达一定分数线后才能进入实验班的王禹露出一个悲愤的神情。
剩下的三人都是勤勤恳恳考试人,最高目标也就是一中的实验班,一时间也想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了。
秦音道:“我到时候问问一中那边的老师,中考当天能不能请假回来考试。”
这个话题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陈墨白拿着手里将要变成常温的奶茶,抬头望着沙沙作响的树叶:“这个夏天又要结束了。”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沈清看着她不同于梦中的明媚神情,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但之后还有很多个夏天啊,而且我们又不是没办法考到一个学校。”
虽然不知道命运的洪流是否会把一切裹挟回原来的轨迹,但眼下站在他面前的小白,是温暖的,没有经历那些不好的事,也不曾丧失接触人的勇气。
她勇敢又坚定,像是拥有磐石般意志、海水般包容的发光体,是他的半身,亦是他迷途时找寻方向的锚点。
沈清不止一次害怕过这一切不过是自己的一场迷梦,但不论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站在这里的小白总归是拥有了一个美好的未来。
陈墨白笑着在他的手心蹭了蹭,随后便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往熙熙攘攘的集市走:“我再给你做一杯杨枝甘露,刚刚要等小音,不太方便挑水果。”
刚才那一点醋意被她一句话消弭得一干二净,沈清勉强压下翘起的唇角,但还是没忍住,眼含得意地瞥了一眼秦音。
秦音懒得搭理他,落后两步,不紧不慢地和王禹斗嘴。
傅沧给两人当和事佬,明明是个一米七的酷哥,硬生生操着老妈子的心。
陈墨白听着后面的拌嘴,摇一摇他们相握的手,杏眼微弯:“我突然想起了那个故事的结局。”
沈清垂下眸看她,如同心有灵犀般说出了故事的开头:“冰冷的大海中,有一头流浪的鲸鱼,它唱出的鲸歌没有鲸鱼能听懂,只能在大海中漫无边际地、孤独地旅行。”
“即便如此,它依旧在冰冷的海水中唱着属于自己的鲸歌。”
“在山林中奔跑的鹿问它:你在为什么伤心?鹿教会它辨别草药的方法。”
“在高天之上翱翔的飞鸟问它:你为什么在冰冷的海水中徘徊?飞鸟教导它如何辨别风向。”
“陆地上的人们对它的存在感到好奇,捕捉到它发声的频率,在它的身上装下追踪的设备。”
陈墨白接着他的话,微微地笑了起来。
“鲸鱼遇到罕见的风暴,搁浅在一座荒岛上。”
“它靠着辨别风向的办法,躲过了风暴的余波。”
“荒岛上的动物为它衔来草药,鲸鱼靠着辨别草药的方法,吃下了能够缓解痛楚、治愈伤口的草药。”
“为它装下追踪器的人们找到了它,帮助它回到大海。”
“它依旧唱着属于自己的鲸歌,但这一次,海水不再冰冷了,仿佛暖和的洋流提前到达了这片海域。”
沈清听完这个故事,若有所悟般对上陈墨白的眼眸:“Alice?”
陈墨白笑着点头:“小时候你问过我,Alice唱响的鲸歌在冰冷的北大西洋究竟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