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暮从他身侧走过,身材挺拔,一身浓紫团绣澜衫。
他神情冷沉,周身有种逼人的锋锐之气,仿佛沾血的刀锋。
顾安俯身行礼,宋暮却连一个余光都没有舍于他人。
他大步向着南欢走去,目光自始至终只紧锁在她的身上。
南欢盈盈下拜向他行礼,宋暮将她扶起,撩开她的帷帽。
南欢有几分震惊的抬眼,漆黑的眼瞳深处泛起波澜,映出宋暮的面容。
宋暮见她面色平静,双眼漆黑,并没有落泪的痕迹。眉眼间的冷意缓和些许。
南欢对上他摄人的目光,不自然的移开目光,想要向后与宋暮拉开距离。
宋暮一只手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后退,指尖的力度透过绸缎传递到她的肩头,南欢便如被猎人掐住后颈的兔子,动弹不得。
“别动。”
他从袖中拿出一朵石榴红的牡丹。
南欢只觉一股浓烈的馨香扑面而来,目光落在那朵鲜艳欲滴的牡丹上,微微恍神。
他面色冷沉,手上动作却是与面色不符的温柔,轻轻将牡丹簪在她的发髻之中,“这朵花赠你。”
南欢摸着发间的花,不知是该羞还是该怒,双颊浮上一层比胭脂还要美丽的薄红。
美人面与牡丹,一时也难论哪个更艳丽动人。
顾安本该垂眸,不直视亲王。
却鬼使神差的抬头看了一眼,正望见南欢粉面含羞。
他匆匆收回目光,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亲手簪花,这是他从前与她都没有的亲密。
南欢没想到宋暮在人前竟敢有这般动作,简直视男女大防为无物。
她大脑一片空白,嘴张开又合上。
宋暮收回手,端详着她的面容,“怎么这时才来,我已等了你许久。”
等了许久?
今日原来她并不是为他而来,而是受到其他男子的邀请同游赏花?
顾安听在耳中好似一声响雷,他猛地抬头不可置信的看去。
宋暮察觉到身边人瞥来的视线,便如同一只被陌生野兽闯入了领地的猛兽,转过头来,凝视顾安,目光锐利而危险。
顾安触及对方的目光,察觉到浓浓的威胁意味。
只一瞬便收回目光,视线低垂,神色恢复如初。
端的是一副挑不出任何错漏的平静,淡然,恭顺。
南欢伸手放下面纱,低声道:“是臣女的错。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咱们走吧。”
二人相携离去。
顾安抬眸看着那道窈窕的背影。
宋芸望着一行人离去的身影,有几分好奇,“我本来以为这女人是公主身边的女官。没想到她竟受到平北王邀请赏花。看来恐怕是哪位贵女吧?以后说不定我见了还要喊一声皇婶。”
顾安一言不发,目光却仍旧注视着一行人离去的方向。
宋芸笑着说道:“昨日我那位姑母那般护着她,看来我那位皇姑母与这位皇叔的关系很好。”
顾安收回目光,出言打断她,他说的斩钉截铁,“不。不可能。平北王与文昭公主并非同母所出,他们自小交恶。”
宋芸看着他眉眼冷峻的样子,有几分委屈,“你冲我发什么火?我只是一说。我这位皇叔与皇姑母,我从前都未见过半点了解也没有。你不也是第一次入京吗?为何就敢断定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安不太自然的调整了一下表情,挤出一抹微笑,但眼中却是半分笑意也无。
“我没有发火。芸儿。我刚刚说话的声音是大了一点。对不住。不过这些话都只是道听途说,今日所见也未必为真。我们私下说说便罢,可不能让旁人知晓。”
宋芸让他低声哄了几句,便也就消了气,却仍是好奇,“你说我那位皇婶会是哪家的贵女?皇室很久没有这样的喜事了。恐怕只有四姓女那样的高贵门第才能配得上我那位皇叔吧。”
时下无论宗室,还是权贵,皆以与四姓结亲为风尚。
顾安听到这话回过神来,“郡主,慎言!”
宋芸不开心的撅起嘴。
他低声说道:“四姓高门的贵女最是持重,若是婚前传出与男子有染,有损声名。今日之事,只有你知,我知。”
他又看向身后的两个婢女,警告道:“此事你们不可再传于他人之口,若有他人知晓,我必重罚你们。”
宋芸皱眉道:“顾郎,你这是何必?”
她喜欢顾安这一身的文质彬彬,也喜欢他素来为他人着想的宽和善良。
但此时却是有些讨厌他这样软心肠了。
那女人半点都不把他们放在眼中,方才态度多么倨傲。
他怎么还为她着想呢?
旁的人是死是活又关他们什么事情。
顾安的嗓音清冽,“女子声名重于泰山,芸儿,你亦是女子,当将心比心才是。况且事关亲王,你难道不怕稍有不慎就是祸从口出。”
宋芸堂堂千金之躯,亲王之女,自小备受宠爱。
这话若是说与旁人听,或许还有三分震慑之力,对于她来说只觉得好笑。
怕,这个字对她来说实在是有些陌生。
她冷哼了一声,小声说道:“她都敢跟平北王同游,自己不嫌丢人。我们亲眼所见的事情怎么就说不得了?做都做了难道还怕人说呀?
不就是一个亲王吗?我父王也是亲王呀。我父王还是皇爷爷的长子呢!就是一个平北王又能奈我如何,我才不怕他。”
顾安眉心微皱,一双桃花眼安静的凝视着宋芸。
宋芸最喜欢看自己的夫君笑,却有些怕他不笑时的样子。
让他这么一看,总觉像是被人抓到了错事,分外心虚。
“好了。我知道了。不会说的。我说了也没人信呀,我都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她老带着帷帽,我也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样。”
第十四章
南欢低着头,却仍旧能感觉到宋暮肆无忌惮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薄纱,如有实质的落在她身上。
“这身裙子很好看。”
她闷不做声的走出去许久,直到回首已看不见那夫妻二人才开口,“殿下今日不该如此。”
宋暮的目光幽暗,“什么不该?”
南欢停住脚步,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你说清楚些。”
宋暮似笑非笑的盯着她,“是我不该在魏玉面前送你花吗?”
南欢察觉到宋暮隐隐的不虞。
她敛眸,话说的很客气,“我知殿下只是为我解围。一片好心。”
说完这话,她抿着唇角,俯身向宋暮行了一礼,“多谢殿下出手相助。”
宋暮目光深邃,视线落在南欢的身上,表情并不像是有多愉快的样子。
南欢道完谢,却并不起身,“只是今日殿下不该在人前做出那样的动作。方才看到的人并不只有魏玉,还有您的侄女。人多口杂,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
此举对您的名声有损。请殿下以后在人前切莫做出这样会落人口实的举动了。”
此话一出,四下顿时一静。
“起来。”
他的声音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欢不得不随他的力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他似乎总是如此,每每受了她的跪拜,并没有丝毫开心。
宋暮揭下她的帷帽。
南欢面上方才那点颜色都已经褪去,她的表情沉寂倦怠,双眸如同古井幽潭。
一张难得的美人面,却是周身半点人气也没有。
客气有礼的道谢,跪拜,言辞恳切的劝导。
这都没有错,却独独不该出现在她身上。
她等魏玉的时候,想要再见魏玉一面的时候,何曾想过‘名节’这两个字?
被她这般劝导,宋暮感觉不到分毫的被人关切的喜悦。
宋暮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沉,“你究竟是在为我着想?还是不想在他人眼中与我扯上关系?”
南欢错开目光,沉默不语。
她不明白宋暮为何如此不虞,难道跟她扯上关系还是什么好事情吗?
她想起自己离家那年。
其实下定决心离家的起因,也就是一次春日的邀请。
她的父母替她应下了某位郎君的邀请,在某一天让她赴一场春日宴。
记得那一日,阳光是与今日差不多的好。
满院雪白的梨花被阳光照的清透,梨花的香气笼罩了整个院子。
母亲亲自为她换上新裁的裙子,套上一枚白玉镯,将她妆点得如同一份无比美丽的礼物。
絮絮叨叨的向她一遍又一遍的讲着待客的礼仪,话要怎样说,用怎样的声线,步子要怎样走,笑不能笑得太开心,慢慢又讲起婚后要如何侍奉公婆。
南欢听得并不是十分用心,只当这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宴会,半分都没有察觉到母亲眼中担忧。
直到她去了才知道,这场宴会只为让她相看一眼,宴会结束,她便要与对方结亲。
那个人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她对他一无所知。
第一次从旁人口中听到‘结亲’二字时,她八岁,刚从魏氏回到南氏。
从有记忆起,她就在魏家,跟魏家的孩子一起吃饭,吃穿用度一般无二。
尽管魏家的人待她总是隐隐有一层隔阂,但她仍以为自己是魏氏的孩子,小孩子哪里懂那么多。
魏家孩子多,规矩却很重。
他们不拘束她,却也不陪她玩。
她时常感到格格不入,只能一个人玩耍,只有魏玉时常来陪她。
久而久之,她依赖这位大兄成了习惯,回到自家时她哭的快要昏过去,说什么也不肯与魏玉分开。
不知是谁逗她,说只要她与魏玉结亲,便能跟魏玉长长久久,永远不分开了。
她却是从那一刻起,就抱定决心要嫁予魏玉。
她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只有一个从有记忆起就特别特别喜欢的人。
喜欢魏玉,成了她的习惯,嫁给魏玉,成为他的妻子,是她自小设想过无数次的美梦与未来。
南欢不明白父母为什么明知如此,仍要将她嫁与他人。
她回到家说什么也不肯,但一向对她百依百顺的父亲却是第一次动了怒。
“一个女人嫁给什么人,能由着你自己的性子来吗?”
她无法辩驳,只有一句话,“我不嫁!”
母亲一条一条的劝她,说得是那人的门第,父兄,将来的前途。
“那位公子也是四姓高门,父兄都在朝,还有一个侯爵之位可以继承,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与咱们家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
“可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