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欢半响没有说话。
宋暮,“况且,你的身体也不适合出门见风。”
南欢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垂下眼,“那我不回去了。”
宋暮吃了一惊,“你不回去了?”
南欢垂着眼,一脸平静的说道:“我就住在这里。住到见完魏玉一面。”
她的嗓音低哑,却执拗的很。
她有先天不足之症,自幼就养的十分精心,如流水般的珍贵药材灌下去,将将才养大了。
若一个人一生中大半的日子都在生病,她便不会觉得生病是个多么大不了的事情。
不就是病一场,又不是什么绝症,一时死不了,她便仍要见魏玉。
为了这么一件事,其他她都可以往后抛。
五年的等待,她已经付出太多,像个赌红眼,输不起的赌徒。
紧紧攥着最后一点筹码,迫切的想要翻盘。
只要魏玉愿意好好向她解释,那她这五年的等待就不算白费。
宋暮的神色冷了下来。
门外有人轻轻敲门,吉安在门外通报,“殿下,南小姐的奶娘回来了。”
宋暮移开目光,“进来。”
南欢期盼的向门口望去,却只见王凤珠一个人进门,身后并没有跟来任何一个南府的人。
她心头一空,思及方才自己信誓旦旦的笃定南府一定会来人的样子,不由得闭了闭眼。
可以回去却不愿意回去与无法再回去。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可太大了。
直到此刻,南欢才真切的感到自己已经无家可归。
王凤珠几步走上来,低着头,一脸为难道:“小姐。今天我没能见到夫人。”
南欢木然的点了点头。
宋暮冷笑了一声,南欢侧过头,不愿看他。
“这下可算如了三姑娘的愿。”
就是不看,光听声音,南欢也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有多讥讽。
别说别人嘲笑她,她自己都忍不住在心中嘲讽自己,这都几时了,竟还以为只要她肯低头,阿爷与阿娘还会将她接回府做她的南三小姐。
一个名声尽毁的女人,南氏一门清贵早把视为耻辱。
她怎么还敢做这种春秋大梦?
南欢隐忍着情绪,一言不发,却湿了眼角。
她不看宋暮,宋暮却垂眸望着她,两只眼漆黑如同点墨,透着一股摄人的冷意。
“南袤名重当世,竟能弃爱女如此。”
说她便也罢了,但南欢却不愿意听到旁人说父母亲长的不好。
‘爱女’二字,无疑是南欢心中最痛楚的地方。
“落到此等境地,”她哽咽道:“是我咎由自取,与父亲,与南氏无干。”
南欢转过头,瞪大了眼睛望着宋暮,憋着一口气问道:“殿下听到我亲口承认一切不过我咎由自取,可满意了?”
宋暮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哭。”
南欢抬手推他,她手上没有什么力气,推在人身上也软绵绵的。
“用不着王爷在这里看不起我。你走。”
宋暮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抬起手想要扶住她的肩头,手落在半空又只能收回,低声说道:“我真不是故意的。”
南欢推不动他,自己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低声啜泣起来。
宋暮没了办法。
他对她向来是没有办法的。
王凤珠轻叹了一口气,“殿下,您要不然还是先走吧?”
宋暮盯着南欢的背影看了半响,只得起身走出了房间。
这次便算是不欢而散。
王凤珠轻声宽慰南欢,“小姐,王爷他瞧着不像是成心作弄您。您不要伤心。”
若是成心作弄,以宋暮如今的权势地位,南欢怎能抗拒。
今日见小姐居然向这平北王发脾气,她都捏了一把汗,生怕宋暮发怒。
没想到传言中这位性情暴烈的王爷竟对小姐多有包容。
南欢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我不为他伤心,我只憎恨自己。我都恨死了我这样子。奶娘你说,我是不是一个笑话?”
王凤珠听到这话,连连摇头,却也是心酸得说不出什么话了。
南欢闭门不出,即使王凤珠每日按时为她煎药,将门窗都紧紧关闭,精心照料着南欢的饮食起居。
她仍旧整日在榻上昏睡,那个做过的梦,做的越来越清晰。
人一日日的清瘦下去,病的愈来愈重。
偶尔醒来的时候,王凤珠想与她说几句话,对上那双空洞的泪眼,却也不知怎么开口。
说什么话才能安慰南欢呢?要怎样才能让她重展笑颜?
这般境况下,想要南欢还开开心心的,实在太难了。
酒舍连着几日没有开门,前来打酒的熟客向周围的店铺打听,“这酒舍怎么不开了?”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口,笑嘻嘻的说道:“谁知道呢,好几天都没开门了。郎君要喝酒不如晚上来我们这里坐坐?我们这里不光有酒水,还有全城最漂亮的姑娘。个顶个的美人!”
客人连连摆手,快步走了。
典当铺的伙计,“你可算了吧。还全城最漂亮的姑娘,你这里哪个姑娘比得上南小姐。”
旁边的伙计跟着附和,“不见南小姐身影,咱们这平乐坊似乎都少了几分颜色。”
胭脂铺的娘子摇晃绢扇,“我猜南小姐多半是病了,这连着几日,我都闻到他们院中传来一股药味。”
“这么多天都没有开门,想来一定病的很重。啧啧啧,真是可怜啊。生病了家人也不在身边,连个上门探望的人都没有。”
“这能怪谁呢?还不是要怪她自己。堂堂四姓女又如何,现在病死了恐怕连家庙都进不去,一个烧纸送行的人都没有。”
一辆马车从街口驶入,众人见到拉动马车的那两匹骏马都是一静。
自古骏马就是有价无市,典当行的伙计心中暗道,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显贵竟能用得起这样的两匹马拉车。
这两匹皮毛无比光滑的骏马在众人的目光中拉着车匀速驶到了酒舍的门前,下来一个身着锦衣面白无须的男人。
几人见他衣着不凡都是一惊,料想这恐怕是位显贵,不料,他却弯腰恭恭敬敬的掀开车帘。
自马车中下来的人面貌英俊,眉眼却透着些许桀骜不驯,身材高挑挺拔,一袭浓紫圆领长袍,腰束玉带,端端立在那里一身威仪,令人不敢直视。
他缓步上前,扣响了酒舍禁闭的大门。
倡肆的老妈妈壮着胆子挂起一脸市侩巴结的笑,开口道:“郎君,你敲不开的。她家已经关店数日了。若是打酒,不如来我们这里?”
即使倡肆有白日不开门迎客的规矩,她也顾不得了。
若是她房中姑娘能有一个讨得这位大爷的欢心,难道还用愁富贵吗?
男人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反倒是跟在他身后那面白无须的男子冷冷的瞪了她一眼。
那一眼之中的轻鄙与警告使老妈妈挂在脸上的笑变得僵硬,涌到嘴边的话也不敢说出口了。
她意识到眼前的人不是能够轻易开口冒犯的存在,惹怒他们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大门从内打开,王凤珠见到门外的沉月十分惊喜,“大人是来接我家小姐的吗?”
男人点头,“事情已经安排好了。三姑娘呢?”
王凤珠让开路,“快请进。小姐见到您一定会开心。”
卧房的窗户禁闭,还以粗布挡住了光线。
明明是白日,房内却昏暗得如同黑夜,弥漫着一股苦涩得让人喘不上来气的药味。
宋暮发觉这里跟他上一次来时已大有不同,见到榻上之人更是一惊。
原本他以为她安心休养几日,身体会好一些。
不料短短数日,南欢已消瘦憔悴得让人忧心。
南欢昏睡得多,觉却越来越浅,一点响动就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那双死寂的眼在看清床边之人时骤然亮了起来,“殿下。”
那一瞬,她话中的欢喜之意,让宋暮生出些许错觉,不由得扯动嘴角。
只是他面上的笑容还未展开,她便殷切的问道:“你可是来接我去见魏玉的?”
一句话将他那点错觉全搅碎,让他尤为清醒。
宋暮唇边的笑慢慢化作苦笑,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我答应你的事情,自然不会失言。”
南欢手撑着床榻艰难的坐起来,面上终于多出一抹笑容,“多谢殿下仗义相助。”
王凤珠赶忙上前搀住她。
南欢拍了拍王凤珠的胳膊,欢欣的催促道:“奶娘,快帮我把那件梅红云锦的襦裙拿出来。我得好好打扮一下。”
宋暮瞧着王凤珠翻箱倒柜拿出来的那件旧裙子,气怒涌上心头,却只能强压着说道:“这个季节穿这样的裙子还太早。”
清明前后,仍是春天,还未入夏。
本来京中风就大,她穿这样的裙子如何能抵得住寒风?
南欢一怔,她向着屋门外的绿树看了一眼,“早吗?”
王凤珠低声劝道:“小姐,这个样式早已过时了。”
南欢无措的攥紧了身上的素衣。
“好看。”
南欢抬眸看来,宋暮望着她的眼睛说道:“这裙子很好看。”
第七章
南欢听到他肯定这条裙子是好看的,眉眼不禁多出几分笑意,一直笼罩在她面容上的哀愁也散去不少。
自从听到能见魏玉起,她整个人都像是活过来了,多出许多生机勃勃。
南欢起身将他推出门,“劳烦殿下等我梳妆。”
王凤珠劝阻不成,也只能帮她换上衣裙,拉去窗户上的粗布,为她捧来铜镜。
春光一寸寸投在菱镜上,昏黄之中映出面目。
南欢望着镜中映出的人,手指一寸寸抚过苍白的眉眼,有几分懊恼,“奶娘,我是不是……咳咳……病的太憔悴了?”
王凤珠替她梳理着长发,手上利落的盘出精巧发式,“没有的事情。小姐什么时候都是京中最好看的姑娘。若小姐怕面色不好,多用点胭脂也不碍事。”
南欢蹙着眉心,“可我没有胭脂。”
这几年她不着新衣,懒梳妆,妆匣空空。
“这有何难。”宋暮的声音从窗外传来,“你且等着。”
胭脂润红面颊,唇脂点红朱唇,一点点遮去病色。
南欢对镜照新妆,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迈步走出暗室,她脚步轻快,提着裙子在宋暮面前转了一圈,仰头笑着问他,“如何?”
春光正好,一阵风卷着粉白的花瓣落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