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欢抿着唇,与王凤珠一到回了酒舍。
换了衣裳,喝了姜汤,南欢呆坐在床榻上,望着墙上的画像失神。
王凤珠瞧着南欢这般情形,更是半分也不敢开口问了,只是将屋内捆酒坛的麻绳与裁布的剪子一应收了起来。
“小姐,今天酒舍还开吗?要不休息一天?”
南欢半响才回过神来,片刻后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王凤珠愈发小心翼翼,“小姐,今天下这么大雨。没什么客人。要不酒舍就关门一天吧。”
自从南欢开起这间小小的酒舍,无论刮风下雨,她都照常开门营业,从来没有一天休息。
她怕停一天,少接待一个客商,就会错过有关魏玉的消息。
南欢沉默了很久,久到王凤珠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开。”
王凤珠迟疑着说道:“小姐,魏玉既然已经回来了。这酒舍还要开到何时呢?”
南欢攥着腕上的长命缕,她下定决心,“再开十日。”
这决定下的并不容易,她的嗓子早已哑了,说着话时带着颤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哭出来。
“我再等魏玉十日,我要再见他一面。他得给我一个说法。”
王凤珠不敢问南欢今日见到魏玉时的场景,也不敢问魏玉究竟对她说了什么。
只消看着南欢的表情,哪有什么猜不到的呢?
她心疼又忧虑,“小姐,十日之后呢?”
“十日之后,”南欢重复了一遍,话音停住,眼中满是茫然,“我不知道。”
这五年,她全凭着一口气坚守那个诺言。
她想过最糟的可能就是魏玉死在不知哪里,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回来,她早做好准备等他一辈子。
却从没想过魏玉回来了,但他却换了名字,仿佛换了一副心肠,故作不识,口出恶言。
想到他当时的表情与言辞,南欢只觉浑身的血都凉了,心口一阵阵的闷疼。
若再见他一面,他仍坚称他是顾安,他仍对她恶言相向。她该怎么办?
若他不要她了,她该怎么办?
她不知道。
第四章
这五年,她全部的心神都在找魏玉这一件事上,只顾一口气向前撞,此时若要回头,又谈何容易?
她已经一无所有,不,她还有奶娘,便也只剩下奶娘。
思及今日所见的兄长,南辞与南筱的一句句‘疯女人,疯妇’,她心如刀绞,下意识慢慢将自己蜷了起来。
王凤珠抚了抚她的长发,“小姐,你且好好休息。今日酒舍由我来看。十日不过一晃眼就过去了,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南欢并未回话。
王凤珠在心头低叹一口气。
吱呀一声关门的响,奶娘走远了。
屋中静悄悄的便只剩下她一人,南欢这般呆坐了不知多久。
屋外的雨噼里啪啦的下,瓢泼一般,敲打着屋檐与榄窗,从白日下到黑夜,没个停歇。
南欢在雨声中睡去,却是梦中也不得安稳。
昨日那个噩梦,今日又做的更清晰了些。
许是白日里已耗费了太多心神,大哭过一场,此时梦中再见那张朝思暮想的脸怀抱麟儿,她竟已没了哭闹的力气,只是木然的望着。
无休无止的噩梦,一时是魏玉左拥右抱,一时又是他在倡肆中与女乐伴着无比真实的弦乐纵情取乐,面貌与那些出入倡肆的嫖|客没有什么两样。
可魏玉一向洁身自好,不近女色,她知道这一切必定是假的,是梦境,挣扎着想要清醒,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嘭嘭嘭——
一大清早,便有人将酒舍的门砸的哐哐作响。
王凤珠披上衣服起身,站在门口却不开门,而是从门缝里向外先看了一眼。
两个女人在这三教九流云集的繁华所在讨生活,尤其她家那位小姐又是声名在外的美人,难免要小心些。
门外立着几个男人,不仅形貌与常人不同,且发束两股,垂为辫,双耳皆坠以珍珠彩石为饰,一个个身材都十分壮硕,腰间挂着花样繁复的刀鞘。
这几人王凤珠从未见过,但她见过他们身上的衣服这副打扮。
自圣祖皇帝开国,对待前来归附的六夷就十分优厚,如今的圣人宠信来自东藩的嘉妃,为她与她的族人在京中广立宅邸,寺庙,这些寺庙中的僧人与来往香客皆是蛮夷。
这些人常常作奸犯科,无事生非,偷窃被人抓到就索性行人相斗。
哪怕报了官他们也不怕,甚至与衙役械斗都是常事。
番邦之人犯法作案,往往藏在那些寺庙之中,互相窝藏包庇,实在大不了就是逃出京城,潜回东藩。
王凤珠不由得提起了心,她大声说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敲门?”
领头一人用并不流利的楚话面无表情的说道:“来买酒,我们几个。你这是酒舍对吧?”
王凤珠对上那个人褐色的眼睛,她下意识打了个寒噤,“你们走吧。太早了。我们还没有开门。”
门外的几人却并没有就此离去,而是用听不懂的语言交谈了几句。
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王凤珠插紧了门栓,厉声呵斥道:“你们快走!再不走,我就喊人了!”
下一秒,一个人猛地撞了过来。
门栓应声而断,王凤珠被直接撞倒在地。
几个人鱼贯而入,两个人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麻绳将王凤珠五花大绑,另外几个人则目标明确直奔后院。
王凤珠吓得肝胆俱裂,她是南氏的家生子,从前在南家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这几人是直奔着南欢而来的。
让他们找到南欢,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可她想破头也想不通她们安安生生的过日子过了两年,究竟是怎么招惹了这群番邦蛮夷。
为首之人走进卧室,以刀尖挑开床幔。
他本提着几分小心,料想这女人不会轻易就范。
榻上的姑娘沉沉睡着,对他人的到来一无所觉,白玉一般的面容枕在乌黑的长发中,像尊漂亮又安宁的神女卧像。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她却仍未醒。
门外的人低声催促,他不再耽搁,攥住榻上女人的胳膊,将女人打横抱起。
南欢睁开双眼,只觉头疼欲裂,四肢乏力,体温也好像有些不太正常。
她看着眼前的陌生人一惊,“你是何人?”
出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说话时便如刀割一般疼痛。
男人垂眸看了她一眼,唇角露出些许嘲弄与兴味的笑容,居高临下,戏弄猎物一般。
南欢汗毛倒竖,她用力挣扎,跳下男人的手臂,光着脚踉跄着迈过门槛往外跑。
“奶娘!救命!”
话音未落,她的目光迎面撞上被捆在院子里的王凤珠,以及早守在门口的数个彪形大汉。
轰——
天旋地转中,南欢感觉到口齿之间都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一个男人将她按在地上,他的胳膊又粗又重,死死的抵在她后背上。
另一只手用一张湿漉漉带着浓重异香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窒息感混杂着熏得人脑仁疼的香气使她浑身的力气都逐渐散去,抬起一根手指都费力,脑子却愈发的清楚。
南欢瘫软在地,任由他们捆起来,将早已准备好的异族面纱戴在她的头上,扛在肩头。
透过朦胧的面纱,她望着身后一步步远去的酒舍。
她会被带去哪里?异国他乡的倡肆?还是哪个大户的后院成为可以被随意转送的外室?
若是她当年没有那么决绝的反抗父母的决定,没有那么任性的离开家门,或许根本不会有今天这一遭。
为了一个男人,她付出了所有。
即便她出了什么事情,恐怕会被世人说是咎由自取。
那么魏玉呢?那个让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呢?
他若是知道她遭人劫掠,会来找她吗?会像是她这五年找他的日子一样来找他吗?
不会的。
这一刻,答案清晰的浮现在她的心中。
王凤珠眼睁睁的看着几人扬长而去,望着空荡荡的大门,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颓然坐倒。
下一瞬,安静的长街中响起了一阵惨叫。
南欢并没有看清一开始发生了什么,她只能感觉到自己腹部所抵住的肩膀肌肉在强烈痉挛。
那只禁锢住她的手失去了力量,她随着重力跌下去。
透过面纱,她看见鲜血喷溅在雨后湿漉漉的地面上,变成污浊的暗红色。
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而尖锐,接连几声之后,惨叫充斥在整条街上。
受伤的男人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胳膊攥住短刀,抬手向南欢刺来。
南欢这一次清楚的看见了那个人脸上的表情与眼神。
他眼中满是孤注一掷的狠辣。
如果仅仅只为了求财,他们更该将她房中的银钱劫掠一空,而不是这样豁出命的抢人,更何况一旦杀人,案件的性质就更不同了。
他们的目标是她,劫掠不成就地格杀,这背后恐怕有什么她所不知道的缘由。
昨日见到魏玉,今日便有人上门取她性命,难道真的是凑巧?
这个疑问从心底冒出来,她还未想出个头绪,刀锋带来的冷风已经吹在了皮肤上。
千钧一发之际,男人被砍断了手臂。
弯刀落地,那只断手滚到了她的面前,手指还在轻轻抽动。
热血溅在面纱上。南欢满眼惊惧。
一人踩着鲜血走进她的视野,锦靴踩在那蛮人的脸上,慢条斯理的用白丝帕擦着手中染血的长剑。
南欢顺着那只持剑的手向上看去,正撞上男人的目光。
她心头猛然一颤。
“三姑娘,你又欠我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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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暮站在床头,看着床榻上烧得面色嫣红的人,“去找太医来。”
沉月没有立刻离开,他低声劝道:“若是此事传进宫中恐怕不好。”
吉安见宋暮面色微沉,揣度着贵人的心思说道:“有什么不好?堂堂南氏的贵女,白马公的女儿,用不得一个太医?”
南欢动了动嘴唇,却仍是没有力气流利的说出话来。
沉月垂眸,一板一眼的说道:“自然是用得的,不过却于南姑娘的名声不好。”
宫中的太医大多是家传,父亲是太医,儿子到了年纪就进太医院奉差。祖辈倒是医术高明,子孙却不见得各个医术高明。
况且他们与宫廷内外的达官显贵都十分熟识,今日请来,明日只怕满城风雨。
宋暮,“去南城将胡先生接来,不许走漏风声。”
沉月行了一礼,推门走了。
吉安想要说两句漂亮话宽慰一下宋暮,还未开口,就听到一句,“你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