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楚楚一句话,没有半分含情,干净利落的击碎了她的所有自尊。
疯女人。
他竟喊她疯女人。
五年的等待与思念,此刻全成了射向她的箭。
家人,旧日的朋友,所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疯了,她全都可以不在意。
可仅仅他一句‘疯女人’就足够让她万箭穿心,他漠然望向她的眼神,唇边无动于衷的笑容,一遍又一遍在眼前回转,悲怆在千疮百孔的心腔中撞出巨大的回响。
白马踏过青砖,没有片刻停留。
南欢眼中的光芒一寸寸黯了下去,她任由青牛卫将她如死物般拖动,哭的无声无息。
过了午时,阴云一时积聚,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雨丝。
看热闹的人群各自散去。
“你这疯女人,跑到哪里发疯不好。跑到这里来发疯,冲撞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南欢不答话,她伏在青砖上,双肩颤栗,只是自顾自的落泪。
一卫士抬脚便要踹,“爷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
忽得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卫士回首,见一行身披银甲的禁军不知何时已经围了上来,连忙齐齐见礼。
不比只担任仪仗的青牛卫,禁军皆是从各地府军中抽调的精锐,手上实打实沾过血。
马已行过数米,顾安回头向后望去一眼。
为首的将军对青牛卫不耐的挥了挥手,几人连忙退去。
一身着紫衣的男人在一众禁军的簇拥中走到了南欢身畔。
顾安面上微笑着收回目光。
头顶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片阴影将她笼罩,他身上的气息十分熟悉,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她身边。
他垂眸望着她颤抖的双肩,垂在身侧的手攥紧,爆出根根青筋又无力的松开。
南欢哭了多久,那人就静默的撑着伞在她身边站了多久。
她伸手去推他,“不要你管。王爷,这跟你没关系。”
雨势渐大,她冻得浑身发抖,嗓音已经沙哑。
宋暮解下身上的外袍,弯腰披在她的身上,衣服上残存着男人的体温,带来些微温暖,一只大手扶起她的单薄肩膀。
他叹息一声,“三姑娘,莫哭了。”
南欢一把推开他,她披着衣服,站在雨中对他大喊,“你懂什么!我等了五年!五年啊,他说过心悦于我,我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我什么都没有了!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宋暮的手在空中停了片刻,慢慢垂下来,“或许,真的像他所说。三姑娘,你认错了。”
她抹着眼泪抽噎,“不可能!我们自小相识,我为他画像,画了千百张,就是怕忘记他的面容。我怎么可能认错?”
宋暮身量高挑,他的外袍罩在南欢身上委实宽大了些,乌黑的发丝垂在织金的紫檀色锦缎上,湿漉漉的晕开深浅不一的颜色。
他扫去她肩头的水珠,替她拢好镶红边的前襟,手掌指节分明,指尖挂着一层粗茧,擦过她脖子上的皮肤粗糙的让她打了个激灵。
“三姑娘,”他望着她,“真的就这么坚信他是魏玉?”
“我绝对不会认错。”
南欢抱着肩膀慢慢蹲了下去,大袖随着她的动作落进污水染上乌色,“他一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不信,我不信他会不要我。”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仰起头,双膝毫不迟疑跪进污水中,眼里重新有了光亮,“殿下能不能帮帮我。”
那张惨白的脸没有半点颜色,仿佛刚从水中爬出的艳鬼,她跪在他面前,冻得声音都在抖,神色仿佛他便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您,求求您,帮我再见他一次。私下再见他一次,他一定有什么苦衷不可在人前言明。”
宋暮垂眸,看着面前的女人。
看着她跪在地上,为了另一个男人哀求他,低微到尘埃里。
第三章
淅淅沥沥的雨水沿着伞沿坠成一道雨帘。
他隐在水幕之后,身影仿佛笼着一层模糊不清的水雾,绛色的罗裳像一团浇不灭的烈火红得刺目。
南欢看不清他的面容,她用力仰起头,大雨打的她睁不开眼睛。
他的迟迟不语使她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一点点垂下头。
是了。
她太莽撞了,仅仅是这样贫乏的言辞怎么能说动平北王帮她?
想要别人帮忙,总得付出点代价。
这样的道理,南欢从前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可她早已一无所有,腰间锦囊里满打满算也就几百文。
几百文能买平乐坊的女乐一夜,若拿到平北王面前不过贻笑大方。
别的不说,光这一件锦缎的外袍又何止三百文。
南欢既慌张又无措,手指紧紧攥着衣服,浑身抖得厉害。
“起来。”
嘈杂的潇潇雨声中,他的声音似乎压着某种情绪。
伞柄倾斜,穿过那道雨帘,光线一瞬交错,明暗变幻,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他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臂。
南欢不得不随他的力道慢慢从地上站起来。
伞并不大,供二人避雨已经是勉强。
他的一声笑声从头顶传来,“没想到。三姑娘还有这般柔顺的一天。”
宋暮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冷冽如冰,“你想再见他一面?你知道顾安是谁吗?”
南欢固执的说道:“他不是顾安,他是魏玉!”
宋暮挑了一下眉,很快眉梢又压了下去。
他与魏玉的文质彬彬不同,面容轮廓硬朗而深邃,眼角眉梢总有几分让人畏惧的危险气质,那双眼睛便如同幽邃的,昏暗的丛林,盯住一个人便仿佛随时会将对方吞吃殆尽。
这样一张脸,常常会使他人感到凶恶且畏惧。
可南欢并不怕他。
他沉沉的注视着她,“好。他是魏玉,那三姑娘可知道魏玉这一次进京是什么身份吗?”
南欢直勾勾的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垂在身侧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答案已到嘴边,对上南欢那双眼睛,却不由得错开目光。
沉默半响,他眉心紧皱,“罢了。我帮你再见他一面。他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个问题你亲自去问他。”
“谢谢你。”
南欢骤然笑了出来,眼睛还是红肿的,眼底泪光闪烁,又哭又笑,满面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语无伦次激动的又说了一遍,“谢谢您。殿下。”
宋暮强硬地拉过她的小臂,将伞塞进她的掌中,她的手冰凉而湿润,只关节处冻得微微发红。
“这伞你拿着,赶紧回去吧,换身衣服。喝口热汤。”
南欢一只手擎着伞。
宋暮转过身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沉月,他连忙撑着伞走来。
南欢拉住他的袖子,急切的问道:“什么时间?”
宋暮的动作微顿。
南欢,“什么时间殿下能帮我再见玉郎一面?”
“十日之内会有人登门接你,你且回去好好休息。”
南欢垂着头走出去几步,回头看了一眼。
宋暮站在雨中,注视着他。
南欢不自觉对他扯动了一下嘴角。
一切都会好起来吧。
至少魏玉回来了,他一定有什么隐情,亦或者,不得已的苦衷。
南欢了解他,因为他们认识的时间太长了。
安州南氏与崖州魏氏世代交好,两家都是累世高官的名门望族,南欢出生时体弱多病,她爹为了留住这个孩子,访遍高僧,光是香火钱捐出去十万贯,得一高僧指点改名换姓,将南欢交到当时子嗣丰足的魏氏代养,养到七岁才归家。
她自有记忆起便与魏玉在一起,魏玉于她就如同生命的一部分。
他怎么可能会不要她呢?
只要再见一面,再见一面说清楚,她都能体谅。
现在不成婚也行,她可以等。
只要能明媒正娶的嫁给他,做他的妻子,与他在一起。
五年都等过来了,她也不怕再多等一等。
他说过的,这辈子他有她一人就足矣。
退一万步讲,即便他不要她了。
她也要他与她一字一句的说清楚,讲分明。
·
回到平乐坊,正撞上举着伞一脸急躁与忧心的王凤珠。
她见着南欢大惊失色,“小姐,您怎么给淋成这样了?快快快,我回去给您煮一碗姜汤。”
南欢攥住她的手,“奶娘,我见到魏玉了。”
王凤珠向后望了一眼,巷口空无一人,南欢是孤身回来的。
她皱眉道:“那魏公子人呢?他怎么不送你回来?”
说完这话,她察觉出不对。
南欢等魏玉,已等了五年。
日盼夜盼,哭醒不知多少回,就盼着魏玉平平安安的回来。
怎么这会儿见到人却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呢?
不止没有喜悦之色,她面上惨白一片,唯独双眼红肿,一看就是方才哭过一场。
倡肆的老妈妈倚在门框上,就着那片瓦遮头,与对面的典当铺伙计攀谈。
下雨天,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一条街的铺子都闲着。
街坊们自南欢走入街口就盯着她瞧,又将二人的话全听进耳中。
老妈妈了然一笑,“我说什么来着。等了也没用。你那个魏公子不会回来了。回来了又怎样,郎心易变。五年未归,说不准早左拥右抱,温香软玉在怀,孩子也不知有了几个。哪还记得你这么个人。”
南欢的眼睛立时又闪烁起了泪光。
王凤珠见南欢这般反应,她心头咯噔一声响。
绢行的娘子开口道:“要我说啊,南小姐你也别太伤心了。你从前是南氏的贵女,生的又漂亮,男人喜欢你是再正常不过。如今……唉,还是别等了,别傻了,好好重新寻一个良人,过自己的日子吧。”
老妈妈,“可不是这个道理。起码三姑娘你如今虽说年纪大了些,好歹尚且是良籍,纵使不能同昔日那般嫁予王孙显贵。找个小官小吏,货郎商客,还是绰绰有余嘛。我就认识好几个客人,都说很喜欢你呢!”
南欢强逼自己不要落泪,面上压着情绪,冷冰冰的说道:“我已不是南氏的女儿,称不上什么贵女。旁人喜欢我与否,我不关心。至于我等不等魏玉,嫁不嫁他人,也不劳诸位操心。”
她们什么都不懂,既不知她与魏玉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从前魏玉待她有多好,又不曾见过魏玉,不知他是多好的一个人。
她与他的事情,轮不到外人指摘。
即便魏玉不要她了,她也不可能另嫁他人。
这话说得重,南欢冷下脸时颇有几分久居上位的气势,几人一时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