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儿,晚儿。”
陆令晚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手上的针线停了下来,手帕上的萱草纹便却了半片叶子,像是被人折断了似的。
她抬头,见娘打了帘子进来,忙放下了手里的活计:
“娘,你怎么来这儿了?”
说着见柳氏身上只穿了件儿薄薄的褙子,连个挡风的也没有,“娘,你怎么穿的这么单薄?这几日都结冰了。”
柳氏看着她,眼里含着泪:
“我的傻囡囡,你不是说要去庄子上玩吗?怎么会到了这戒园里来啊,娘的傻囡囡啊......”
她不知母亲怎么突然到这来,走上前两步,忙想要拉她:
“娘,谁同你说我在这儿的?您不要难过,我很快就可......”
她的话生生止在了那里,只因她低头发现她要去握娘的那只手半空里握了个空,似乎透明的手指被她整个贯穿了过去。她抓了抓,手里依旧空落落的。
她抬头惊恐着望着自己的娘,却见柳氏两眼含泪看着她,眼中的神情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像隔了万水千山。
“娘的傻囡囡,要好好的......”
一滴泪从柳氏苍白的面庞上滑下来,陆令晚想要接,手里却仍旧空落落的。
她再抬头,柳氏已渐渐透明。
渐渐的,整个人消弭于无形。陆令晚惊慌失措,在房间里左顾右看。
“娘!娘!”
她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猛的一睁眼,从床上坐了起来,耳后的冷意让她回过了神。原来只是一场噩梦,她松了口气,屐着鞋走到炭盆处,随意拨弄了几下,盆里的炭稍微熄了些。
再有三日她就可以出去了,想到这里,心头那些滞堵便消散了些。
“小姐,小姐。”
外头隐隐有人声传来,拨弄碳盆的手一惊,陆令晚往窗外望去,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小姐,你在哪呀?小姐!”
声音更清晰了,是木香的声音,她眼下不该和石青在庄子上吗?陆令晚将房内的灯烛点了起来,随手披了件衣服,提着盏灯便往外走。
婆子突然拦在她身前,伸了臂要拦住她:
“姑娘,夜里凉,还是别出去了,染了风寒,老奴和世子爷也不好交代。”
木香的叫喊似在耳边,那声音是越来越凄厉,越来越清晰。
陆令晚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想平日里自己要出这间屋子,婆子何时有过阻拦。
再不顾其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朝着那婆子用力一搡。
那婆子不意她竟会这般,失了防备,整个人便跌坐到了地上。
陆令晚提着灯笼寻着声音去找,木香声嘶力竭地在这空旷的戒园里呼喊着,不知跌了多少跤,又爬起来多少次。
这里实在太大了,天又这么黑,四处杂草丛生,空旷的让她绝望。她的小姐在哪里呢?会在哪间上锁的屋里呢?她的小姐怎么要吃这么多的苦呢?
忽然她看见也有一盏隐隐幢幢的灯,在远处被雾气掩着看不分明。她却像忽然浑身注入了力量,朝那光亮跑去。
“小姐,小姐我是木香啊。”
她朝那光亮跑去,那光亮也似离她越来近,终于冲破了黑暗和和浓雾。见了是自家小姐的脸,扑通一声跪下来,顿时喜极而泣。
转瞬间陆令晚便见她的喜色僵在了脸上,那苍白的脸上涌上了一股莫大的悲意。木香抱着自家小姐哭喊道:
“小姐,小姐,快想办法随奴婢出去吧。夫人,夫人她不好了,夫人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手里的灯忽的就落到了地上,陆令晚的身心抖了抖,像是再也听不见什么似的,疯了一般的朝戒园大门的方向奔去。
她不知道大门在哪个地方,但是一定在南面,她往南走便对了。
她疯狂地急奔着,借着月色,借着星光,寒风呼啸着穿过的,极轻易的就鼓透了她单薄的衣料。她冷了,冷得簌簌发抖,可终究热得满头大汗,寒与热的交替着。
陆令晚觉得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来。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还只是在那噩梦之中,没有醒过来。
木香很快就追得上来,戒园的大门死死的锁着。
没有办法,只能合力搬了成块的大石头,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才翻过了那道高高的围墙。
***
陆令晚赶到出堂的时候,天上开始稀稀落落的飘起了雪花。还未入腊月,今年的雪竟然落得这般早。
她的脚上此刻已只剩了一只鞋,另一只脚上泥土和鲜血混合在一起。
忽的听屋里传来一声哀嚎:
“娘——”
那凄厉的声响仿佛能穿透云霄,仿佛将她已冻得麻木的身躯贯穿了个透。
是彦儿的声音。
她忽然就僵立在了那里,手还胡乱的半握在空中,像是被冻僵了的死人。
此时里头突然出了一个仆妇,被门口的情形吓了一跳,赶忙迎上去:
“小姐!小姐!您怎么才回来啊!”
紧接着要搀扶陆令晚进来。陆令晚却猛的推开她,发了疯似的朝屋里奔去。
屋里的烛火将房里映的似日头西沉时的黄昏,橙黄的光一束束散开,是那种冷秋里草木枯败时的颜色。
一股浓稠的药味儿刺入鼻中,压的她几要喘不过气来。
围在床边的那几人听到声响,都回过头来看向她,脸上神色各异,或惊愕或愤怒。只是她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往众人围拢的那一方架子床上奔去。
只是她看见床上躺着的那具身躯,仿佛是一具枯骨,只是外头紧紧的包了一层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
厚实的锦被压在她的身上,并没有隆起多少弧度,仿佛都要将那枯骨压折似的。
陆令晚颤抖着转去看母亲的脸,脸是那样的苍白,失了血色的唇瓣。
明明她的娘是那样的美啊,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很浅很浅的酒窝,温柔的双眸里JSG像是有化不开的春水。
可现在她的笑容干涸了,人也枯败了,她人就这样萧索地睡去,再也不会醒来。
花叶落了来年还能长到枝头,可是她的娘走了,却是来年,后年,十年,一辈子……都远远都不会回来了。
秦嬷嬷在一旁看着难过,抹了把眼泪:
“晚姐儿,夫人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喊着您的名字,她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您啊……”
她像是听到了又像没有听到,只一层干瘪的嘴唇动了动,低声像是呢喃:
“娘,我是傻囡囡啊,我是您的傻囡囡,我回来了,娘……”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她似突然发了疯似的扑到她的身体上,喊的那样撕心裂肺:
“娘,你跟我说句话呀,娘。”
身子却被人猛的推开,一巴掌便落在了她的脸上。
她像是感受不到疼了一般,直愣愣的跌到了地上。陆茂柏看着自己的女儿痛心不已:
“你娘两眼巴巴的在床上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你在庄子上究竟在干什么!你娘最后那几天撑着一口气儿,药都灌不进去了,她就为等着看你一眼啊……你现在回来了,知道喊娘了,你早上哪去了呢?我怎么会有你这么个不孝的女儿!”
陆令晚痴愣愣地点了点头,狼狈地跌落在地上:
“是啊,怎么会有我这么不孝的女儿……”
秦嬷嬷赶忙护在陆令晚身前哭求:
“老爷,您可怜可怜姐儿!她刚失了亲娘,夫人在天之灵看着呢,老爷!”
***
“世子爷,世子爷!您不能进去!”
一个婆子仓皇地堵在门口,叫喊着张开双臂,还是被面前顶风冒雪而来的人身上的气势所摄。
虽张着双臂,却仍旧步步后退,只苦苦哀求着。
齐昭南却当胸对着她就是一脚:
“滚开!”
第21章
火葬场预备
一些原本外院接着消息赶来的小厮忽然也纷纷有些畏缩,犹豫着要不要上前阻拦。
他们犹豫之间,齐昭南早已大步跨进了内院,一路朝着陆令晚的院子疾奔而去。
远远的,他就看见风雪之中台阶上坐了个纤瘦的影子。
雪已下了有一会儿,天地皆覆了层薄薄的雪面儿。天色灰暗,远远看去,天地间皆是灰蒙蒙的颜色。
苍茫间好像只有那么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石阶上,发丝间点缀着细细的雪,跟雪人似的。
齐昭南赶忙奔过去,将身上的黑大氅给她披上。
他晃着她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
“阿晚,你看着我。”
怀中的人像是突然间惊回神似的,抬起眼来看向他。
纤长的睫毛上几点子晶莹的残雪,化进眼睛里,失了颜色。
像是过了很久,她涣散的瞳仁才渐渐有了焦距。待看清了眼前之人的眉眼,陆令晚整个人仿若从梦中惊醒。
她定定看着眼前之人,缓缓地抬起手,却是掴向了自己的脸。
“是我不该!是我不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呀!”
她说着,像疯了似的,两只手掌狠狠地掌掴向自己的脸颊,原本苍白的脸颊迅速肿胀起来。
齐昭南反应过来,忙去拉她的手。他看着她,眼里有悲痛,有疼惜,然而更多的却是面对她时的心疼和悔恨。
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好像只能叫出她的名字:
“阿晚……”
其他的,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陆令晚被他桎梏住双手,却屈膝向前,雪地里一跪,朝他磕起了头,她朝他认错,朝他求饶:
“世子爷,我知道错了……是我不该!是我自不量力!是我自以为是!世子爷,求求你!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往后我再也不敢了!”
她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现出一片血印子来,殷红的血珠子顺着额头往下流。
“我错了,我给你认错!给你磕头,你把我娘还给我好不好!你把我娘还给我啊……”
齐昭南忙将她重新搂进怀里,将她散乱的发拢好。
“阿晚你别这样,你醒一醒,你快醒一醒,你娘还在天上看着呢。不是你的错,你听到了没有?”
她就像是听不见似的,拼命的挣扎着。她一声悲鸣,惊得亭中一只寒鸦扑朔着翅膀飞起,松枝上薄薄的雪抖落了下来。
她终于放声大哭,泪水在脸上肆虐,融进来雪地里,也烫在了齐昭南的心口上。
渐渐地,怀中人开始发沉,身子直直往下坠,像是要瘫软进雪地里,嘴里仍在呢喃:
“你为什么要这么欺负我……”
在这一刻这一天,她终于向他服了软。可是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模样,只觉得像是身上被人捅出了一个血洞,淋淋的鲜血汩汩地涌出来。
他也顺着她的力道渐渐俯下身子,跪在了雪地里。他的手臂却仍旧没有松开,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头。
“对不起,阿晚。”
“对不起。”
他将脸靠在她的颊上,努力地想将她冰冷的脸颊缓和下来。
齐昭南突然觉得怀中的人身子愈发的往下沉,忙低头去看,却见怀中之人面色苍白,双目闭合。
若不是眼下他将她抱在怀中,只怕便要直直往地上栽去。
忙转开头,朝守在路口处的宿安喊了一声。
宿安忙跑过来。
“先去将这陆府的大夫给我提过来!再拿着我的帖子到宫里请个御医出来看诊!”
宿安忙应是,领命退下。
齐昭南伸手探了探怀中人的额头,果然已热的有些烫手。
他将大氅往她身上裹紧,打横便将人抱了起来,就要急步往她平日所居的岁晏轩里走。
哪知没走几步,便迎面碰上气势汹汹赶来的陆茂松。他脸色铁青着,身后带了十几个家丁,挡在了齐昭南的面前:
“小侯爷未免欺人太甚!这里是我陆家内院,小侯爷怎敢擅自踏足,晚姐儿是待字闺中的女郎,小侯爷竟如此坏她清誉!老夫好歹是这朝上正三品的官儿,你却带着人强闯我府邸,还如此羞辱于我陆家儿女!我绝不能容许你如此践踏我陆家的颜面!明日一早,我定奏陈陛下,治你的罪过!”
齐昭南看着满嘴冠冕堂皇、仁义道德的陆老贼,薄唇一扯,笑了。
他正愁没人发这窝囊火,他自己倒送过来了!
他一抬脚,皂靴就踹在了陆茂松的胸口上。
第22章
怜惜
陆茂松不意齐昭南如此大胆,捂着发疼的胸口,人踉跄了几步,刚想着怎么把这件事闹到御前,让齐昭南吃个大瓜落,便听齐昭南的声音凉凉的;
“‘九衡’这个名字陆大人还记得吧?真以为放一把火从此便能毁尸灭迹,高枕无忧了?若是让我们多疑的陛下知道,大人曾经还暗自助那齐王问鼎,不知该做何感想?”
陆茂松的脸色唰的变了,一时思量着齐昭南手中究竟有多少证据,这些证据份量几何,是能让他罢官还是丢命?脸色变了几遍,终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小侯爷莫欺人太甚,要说那个时候,谁又能落得个干净?别到了最后,将忠勇侯府也牵连进去。”
齐昭南看着他铁青的脸色,乖张一笑:
“忠勇候府,你以为我在意?陆大人今日莫不是冷糊涂了?”
他一说完,却突然转了脸色,变得凌厉起来,冲挡在他身前的家丁们怒喝:
“还不给爷让开。”
家丁们纷纷去看陆茂松的脸色,陆茂松只得一挥手,家丁们便纷纷散开,给齐昭南让出了一条道。
齐昭南上前走了几步,到了陆茂松跟前儿,低声道:
“我这儿倒是也有事要同陆大人清算清算,您便好好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