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他想,如果她真的死了,真的因为自己的缘故被囚在这里而死,他想象不到自己会疯成什么模样。
所以当他指尖探到她鼻息下,能感受到那里微弱的鼻息的时候,或许只会有自己知道,那一刻的他有多么欣喜若狂,感念上苍。
好像她的冷漠、抗拒、挣扎以及对他的视而不见,好像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他只要她活着。
时间仿佛回到那一年,她枯坐在雪地里,浑身冰冷的像个雪人。
是啊,那时候他的念头多简单,他只要她活着。
比起离开她,放弃她,他更害怕的是失去她。
没有人比他更知道皇祖母的手段,他永远都记得那一年他才七岁。
他的母亲明明有着这紫禁城里尊贵至极的身份,然而那时候的她已被病痛折磨得瘦骨嶙峋,双颊深凹,像一桩濒临腐化的枯木,再也没有生机。
记得他的母亲临死之前,手中握着的有一根通体翡绿的玉簪。他母亲油尽灯枯的那一日,侯府的很多人都围在明华大长公主的床榻旁哀哀的哭着,只有他跪在母亲床前,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记得那一天,郁郁寡欢多年的母亲最开心的时候。她看着那攥在手中的玉簪,眼中有泪,可更多的是光,她笑着,嘴里喃喃念着的是他亲生父亲的名讳,她说:
“嵋庭,我来找你了。”
眼泪从她眼角滑下来,后来那双曾经惊动京华的美眸再也没有睁开过。
生父早早的就走了,死在他的皇祖母手中。而他的母亲,也在那一天饮恨长逝,到死都含着悔恨和歉疚,觉得是她害了嵋庭。
他不想他的阿晚成为第二个嵋庭,也不想让自己步了母亲的后尘。
小的时候,起初他只以为齐琨便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个时候他还小啊,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更偏爱二弟,而对他总是冷冷的,望过来的眼神里几乎没有温度。
还以为父亲或许更喜欢文采好的儿子,那他便尝试着弃武从文,学着他二弟的模样埋头于案后苦读。他以为他的父亲喜欢的是彬彬有礼的孩子,于是拙劣的掩饰自己的棱角,学着齐曜北的模样,乖巧、守礼、儒雅。
而齐琨望过来的目光,永远永远都没有赞许,有的只有毫不遮掩的厌恶和冰冷。
后来他知道了许多事,才明白儿时的小心讨好、曲意逢迎,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
雨下到后半夜里,已有了渐渐收敛的趋势。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宿安推开了隔扇的门,将油纸伞收起来,走到齐昭南面前低声回禀道:
“侯爷,陆姑娘已经醒了。太医说已经没了大碍。
他站起身便往外走,只迈了一步,便坐了回去。
只有淡淡一个好字,人仍旧沉默的坐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山。
宿安看着他身上仍旧潮湿的衣裳,很心疼:
“侯爷,还是去换件衣服吧。”
然而回给他的只有沉默。
陆令晚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见屋中陈设陌生,见来往的皆是宫女,便知自己还在宫中,只是她所躺着的地方并不是宫正司。
她拉过试药的宫女一问,一发声,便觉嗓中刺痛。结果那宫女噤若寒蝉,怎么都不肯吐露,陆令晚也就没有为难她们。
脑海中最后一幕仿佛还是黑夜里,看不清脸的人将滑凉的白绫一圈一圈缠绕在颈上,而后是绝望的窒息和无边的黑暗。
直到等她伤养好了,宫里就放她出了宫正司,回到了侯府里。
她身子仍然有些虚弱,想打听些什么却力不从心,只知道仿佛私放印子钱一事便这么不了了之了,无论是宫里,还是齐昭南,还是白氏,都没有再拿此事为难过她。
陆令晚心里也隐隐有了猜测,或许此事和齐昭南有关。
只是她再往下,就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去细想了。
就这样养病,在屋里闷着,一直养到了落初雪的时候,她才出来走动。她摊开手掌,纷纷的细雪落尽掌心里,冰凉凉的,然后融化掉。
园子里有几株老梅早早的开了几个花骨朵,鲜红的颜色映着洁白的雪。
她想起来小时候她听母亲说过一次,她说原本父亲是要为她取名为梅的,花中四君子之一,气节高雅,临霜傲雪,香自苦寒来。
父亲便喜欢这个字。
然而到了母亲那里,她却不喜欢,她说过刚易折,苦寒难熬,只盼着自己的囡囡柔顺温婉,一生顺遂,不盼她临寒傲雪开。
于是便改了“湄”字,像水一样温和缱绻、和光同尘就够了。
有冷风灌进来,她觉得寒凉,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却忽的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回头一看,只有疏疏的梅枝,以及浅淡的风雪,一丝人影也无。
她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着。
那天她去找了齐曜北 。
只因她听说了齐昭南过完年便要调职江浙一事。
一旦他去了江浙,日后鞭长莫及,便再无报复的机会。
“你想好了?”
齐曜北问她。陆令晚看着窗外的飞雪,没有波澜:
“是。”
“这样的事非同小可。一招不慎,自此万劫不复。”
“我知道,可是我,等不及了。”
齐昭南从梅林里走出来,雪天的日光稀薄,他投在地上的影子也淡,背影萧萧,显出几分落寞来。
宿安见齐昭南从梅林里走出来,这才松JSG了一口气,悄悄地跟着上去。
“我一个人走走,你不必跟着了。”
齐昭南只留下这句话,便往前走去了。他就这样走在雪地里,从黄昏走到夜色沉凝。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上哪里,只是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里好像堵着什么,又好像空了一块。
从前他一直逼着她,如今过完年他便要走了,她该是很开心的吧。
脚下踩着细雪,偶尔亦漫过枝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就这样走了一夜,看着这薄雪起了又停,停了又起,心中的落寞好像无论如何也填不满。
他一抬眼,见里头走出个人,他只不过扫了一眼,便知不是陆令晚,也就失了兴趣,不想清净被人搅了去,抬脚便要走。
哪知身后那女人竟然叫住他。
“侯爷。”
他转过脸,那人已走到他身前,屈膝行了一礼。
他就皱着眉头,在她脸上打量了半响,才想起这人是谁。
白姨娘。他目光里便含了些不屑。
“侯爷就这班轻轻巧巧地放过那陆令晚了?”
白姨娘捏着嗓子,饶有意味地道:
“原来侯爷是这般以德报怨的大善人。”
要说陆令晚毫发无损的回来,最气的便是这白姨娘了。本以为这回她肯定会栽个大跟头,哪知道不过是生了一场病,便什么事儿也没了,天知道是不是她假托生病,借机逃出了罪名。
齐昭南听出了她话里的挑拨之意,凌厉了眉眼:
“收起那些小心思。你若是敢碰她,我必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说完这句,再不多看人一眼,便走了。
回了屋里,宿安替他上了盏茶,他端在手中,却没有多少喝的意头,脑中仿佛还是方才白氏听完那句话后的怨愤,她好像并没有被自己的话震慑住。他吩咐宿安道:
“白姨娘那边你盯紧些,若有什么动静,立刻报了我来。”
第37章
阴谋
渐渐便到了年关, 忠勇侯府到底因着今年的丧事,这个年过的冷冷清清。
不过到了初四的时候,侯府众人仍旧还是依着旧例回乡祭祖。
齐家祖籍在河北保定府,后来忠勇侯府这一支才来的京城, 在此定居了下来, 只家族里旁支仍居于河北保定。
京城与保定离得十分近。齐家每年都会回乡祭祖一趟。
马车一路行了大半日,才到了保定的齐府。
陆令晚由木香扶着下了马车, 刚一落地, 车坐久了难免有些晕眩。
她站在马车旁缓和了一会儿,一转头便见后头的白姨娘嘟嘟囔囔地下了马车, 这时候不小心踩到了裙摆的一角,倒是趁机撒火把身旁的丫鬟训了一通。
保定这里毕竟比不上京城, 来到这里又要上山祭祖,白姨娘心中自然有郁气。
只是她一个候府姨娘, 哪敢多说什么, 只能借着身边人发发脾气罢了。她只作未见,走到老夫人白氏马车前等着。
眼见齐府门前站了一大家子人,乌泱泱的等着,老府的人乌乌压压的迎在门口。见到侯府的人来,齐家老夫人忙上前迎着白氏, 笑着道:
“二弟妹,大嫂嫂可是把你盼来了!”
白氏也拉过齐老夫人的手,笑着攀谈一会儿, 便说到了齐琨的丧事。
老夫人抹了几滴眼泪, 忙宽慰了白氏几句。不过只是几句便过去了, 毕竟众人也都清楚, 齐琨并不是白氏的亲生儿子, 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住处早已安排好,一大家进去修整。侯府这次出来,除却侯府的太夫人,还有一些小辈,以及三房的李氏留下来照顾,其余的人基本都来了。
此时已是傍晚,齐老夫人感念众人一路舟车劳顿,赶忙引着丫鬟们将众人安顿好。
第二日自然是要早起,一行人拜过祠堂,又上山祭了祖,回来时众人都是精疲力尽。
陆令晚难免要分出一些精力,看管一下大房的女眷,以免出了叉子。丫鬟们都井然有序,几个姨娘大都安分守己。
除了白姨娘,大约是因着从前祭祖时就有了交情,她和齐家二房的媳妇乔氏好似相谈甚欢的模样。她一个妾室不该如此猖狂,失了分寸。但老夫人白氏没有管,陆令晚也不在意这些,便睁一眼闭一眼过去了。
倒是齐昭南那边她着实放了些心思。
到了晚上,齐家摆了酒席,也算是吃一顿团圆饭。陆令晚身为侯府主妇,而侯府主母一年要对人情应付一番,好在可以借着新丧的名头不宜饮酒。
到了夜里,齐家二房的乔氏带了丫鬟过来,说是侯府三房的小郎君不知在哪里偷喝了酒,眼下正在园子里又呕又吐,耍着酒疯,便叫她过去看一看。
这遭三房的李氏没有来,陆令晚自然得去跑这一趟,匆匆的带了木香前去。
***
齐昭南此时也从酒席上走了出来,他的身份摆在那儿,不必应付什么人情往来。他沿着花园里的人工湖散着步子,冷风吹来,心头的怅惘不散。
“这些日子,白姨娘那儿可有什么动静?”
宿安摇头:
“倒不见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只平日里嚼些什么舌根子,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倒没什么。只奴才看着她这些日子和那乔氏走的近乎,听说往年里都不从这般热络过。”
齐昭南听罢,倒也不曾放在心上,想来白姨娘那种色厉内荏的,不过嘴皮上厉害,被他吓过之后,也做不出什么事来。
他便转了话头,边走着边同宿安吩咐道:
“神机营里头,你这几日看着些,新提上来的那个参将是皇帝的人。我停职的那三个月里,估计皇帝安插了不少的人。拔除了几个,但难免有漏网之鱼……”
他话还没有说完,被一个丫鬟撞在他身上。他沉了脸色转过来,虽不识齐昭南的身份,那丫鬟赶忙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求饶。
齐昭南本不放在心上,摆摆手,那丫鬟入梦大赦,立刻便跑走了。齐昭南正想接着方才的话头往后讲,眉头却忽地一蹙。
那丫鬟身上私有股淡香、还有些熟悉……
他细嗅,脑海中电光一闪。
催情香!
第38章
诬陷
那丫鬟身上似有股淡香, 还有些熟悉……
他细嗅,脑海中点光一闪。
催情香!
他自小身份尊贵,席宴酒场无数,自然耳濡目染, 对催情一类的香料极为敏感, 因此即便方才只是风里一阵若有若无的淡香,他也确认无疑正是催情的香料。
原本深宅大院里这样阴森的手段着实常见, 可不知怎么的, 脑海里便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你刚才说,陆令晚哪去了?”
宿安虽然摸不清情况, 但不敢耽搁,忙回道:
“被齐家的三夫人叫到花园去了, 说是咱们府的叶哥儿吃醉了酒,让她去看看……”
三夫人乔氏……齐昭南咂摸着这个名字, 忽的就想起来这几日和白姨娘突然热络起来的, 可不正是这乔氏。
隐隐的不安浮躁上心头,他不敢耽搁,忙朝宿安吩咐:
“快将那丫鬟捉回来!”
宿安不敢耽搁,追上那小丫鬟捉回来。
那小丫鬟忙跪地磕头求饶。
“贵人,您便饶了奴婢这一回吧。奴婢并非有意冲撞, 只是一时……”
话还没有说完,宿安已经亮了剑,横在她脖颈上。
“别打岔。说, 你身上为何会有催情香?老实交代。”
丫鬟支吾了几句, 宿安听的不耐, 长刀往她脖颈间又凑近了一分。
“你若再不说实话, 我们爷转头便能将你卖去窑-子里, 到时候你连这一刀的痛快都没有!”
丫鬟惨白着脸,显然是被这句恐吓吓住了,腿脚发软,瘫坐在地上:
“奴婢招……奴婢全都招。是三夫人吩咐奴婢,让奴婢悄悄的在莲花居里点上这催情香,说届时会有人引着一位夫人进去,要奴婢看见人进去了,便回去禀报……”
齐昭南气急,并不讲究,揪着她的领子几要将人拎起来。
“是谁?哪位夫人?”
那丫鬟痛哭流涕地摇摇头:
“奴婢不知道,奴婢只看她穿了一身月白色袄裙,首饰素净,其余的……奴婢、奴婢便没敢细看。”
齐昭南再无耐心听她讲下去,只因今日陆令晚就是这样一身月白色的袄裙,便硬逼着那丫鬟指了方向,带着宿安急急往那莲花居奔去。
莲花居位于花园中的池塘西角一处,隐蔽幽静。此时正是深冬,塘中萧索寂寥,只剩几根焦黑的枯干伶仃地撑在水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