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月得到父母出狱的消息,迫不及待回到谢府已经是傍晚,她瞧着灯笼下一如既往守门的小厮,周围安静的仿佛和往常并无什么不一样,以至于她总觉得父母在里面的感觉不太真实,她进门后直到看见了院子里两道羸弱的身影,才从患得患失中回到现实。
沈月下意识的喊了句:“父亲?母亲?”
不等她跑过去,沈伯荣和陈淑婉先过来及时扶住了她,“月儿当心!”
在牢狱中的几个月,沈伯荣和陈淑婉增添了许多白发,身上的囚服也换成了日常的便服,尺寸还是原来的尺寸,只是穿在他们身上尤为宽松,月白色的灯笼下,身影也比起沈月记忆中上次见他们时瘦了许多,二老脸上的伤痕在黑暗中朦胧可见,沈月脑海中父亲从善如水,母亲温柔贤惠,对她关爱呵护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再见他们已经苍老了这么多,她顿时鼻子一酸,不由湿了眼眶。
陈淑婉紧紧拉着她的手嗔怪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冒冒失失的,晚上什么也看不见,再仔细摔着。”
沈月见他们在院子里似乎等自己的样子,忍着眼底的泪意问:“父亲母亲怎么不进去休息?你们身上有伤,在外面站着吹风受凉了怎么办?”
陈淑婉含泪带笑打量着沈月,欣慰的是见她一切安好,心疼的是她和谢晗自幼关系不和,不知道这段时日她和谢晗待在一起好不好过。这恍如隔世的感觉,令她想到被抄家的情景,好歹是养了二十年的儿子,她至今记得谢晗是如何高高在上的坐在轿子里押送他们入狱,如今出狱,却也没见到那道冰冷的身影,只有这冷冰冰的宅院包裹着他们,一时间欣喜之余又倍感心寒,她低头隐忍着眼底的失望道:“大人的府邸,岂是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配住的,只因为……衣着简陋,不敢住的这么奢华的房子,怕弄脏了大人的地砖,好在,你父亲在京城也有些朋友,正好今晚有回吉祥镇的船,为了避免麻烦府里众人,我们决定连夜启程,就不叨扰大人了。”
陈淑婉对谢晗的生疏不亚于沈月当初的自己,只恨不得这辈子再不要有任何交集,但是现在……她扪心自问,如果谢晗在的话,应该是愿意再收留她和父亲母亲几天的吧。
这些时日的相处,她觉得谢晗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冷漠,反倒是更忧心父亲母亲的身体,“连夜启程?母亲父亲身体还没有恢复,是否匆忙了些?”
陈淑婉安慰道:“船上也能休息,我跟你父亲已经商量好了,大人公务繁忙,咱们就不麻烦大人了。”
辛辛苦苦养大又当儿子又当女婿的人,质疑他们是杀人凶手时,她可以忍,关进牢房,她也可以不计较,唯独眼睁睁的看着她女儿进入青楼,陈淑婉若说不寒心,那是假的。
毕竟被自己养大的孩子这么对待一次,换谁心里也不好受。
既然见了也尴尬,还不如不见。
沈伯荣在旁边道:“你母亲的脾气,向来如此,你也莫多心,谢大人呢?”
沈月闻言,连忙解释了句:“他被陛下宣进宫了,要晚些才能回来。”
他也不知道为何,下意识的就替他解释了。
可能,她心里还没有做好这么快和他分离的准备。
陈淑婉叹了口气,故作轻闲道:“既然如此,看来是没有机会告别了。”
沈月见母亲执意要走,下意识的喊了声:“父亲!”
她想跟父亲求助,劝母亲留下来几天。
陈淑婉先开了口:“月儿还有事?”
沈月结巴了下,有些紧张道:“我……我衣服还没收拾好,要不您和父亲先睡一晚,咱们明天再启程?”
沈月话音刚落,抬头迎上了陈淑婉狐疑的眼神,仿佛在质问你现在还不清醒?
沈月被盯得一阵心虚,因为她没敢告诉父亲母亲她已经委身谢晗的事,她自幼看起来谁都不惧,却最怕母亲瞪她,一个对自己百般呵护的人一旦责怪起自己来,她比谁都害怕,害怕……母亲对她失望。
沈月生怕母亲看出端倪,她有些不情愿又不敢忤逆,低头闷声道:“那……女儿现在就去收拾衣服。”
“快去快回。”
沈月转身咬了咬唇,抬脚踏进了屋子,反正……该做的已经做了,她目的也达到了,确实没必要多留了。只是真到这一天,她觉得谢晗似乎没有她们想的那么冷漠无情,而她也没有她想的那么释怀,所以她也一直没做好从此再也不见他的准备,突然就这么离开了,除了不适,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还有对自己的质疑。
她不确定上了船后,会不会后悔,想到从此见不到他,会不会煎熬,回到吉祥镇的日子还会不会想他,又或者没有他的生活,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沈月进去后,看到常喜愧疚的眼神,仿佛应证了她今天要走一样,心底更加失落。
常喜拎着让人收拾好的行礼,迟迟没有给沈月,只是红着眼圈道:“小姐,我劝了好久,夫人她……让我给你收拾衣服。”
沈月盯着他手上的包裹,突然就湿了眼眶:“常喜,我要走了,你帮我给他道个别吧。”
“小姐,老爷夫人身上有伤,您能不能劝一劝,哪怕住客栈都不可以吗?”
沈月隐忍哭腔的缘故,唇角有些发颤,“我母亲不想在京城带着……”
“我让人去宫门口候着了,兴许大人知道后还能赶上。”
第71章
沈月垂着眼眸, 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她知道谢晗不会跟来,所以没想再继续说下去。她丹田压着一口气, 尽量让自己声音保持平稳, 淡声道:“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一会儿到了外面你就跟我母亲说,我马上出来。”
常喜出去后,屋里顿时只剩下沈月一个人, 她环视着四周她和谢晗生活的痕迹,尤其是看到床沿里侧属于她的枕头时,嘴角不由扯出一抹讽刺,看来他也不是什么事都会料事如神, 原来, 她也有他猜不到的时候。
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压抑在心里,卑微久了, 一时间沈月竟有种算计他的快感,你看, 你也不是什么都想得到, 比如我要走。
就算真的出在她面前, 他也只会认定她父亲母亲是凶手。
如今他们也算是各取所需,好聚好散。
虽然她还没做好不见他的准备,甚至她现在就能想象到她在船上就会很后悔, 她也能想到她回到吉祥镇后会多想他,因为她还没想好想他的时候克制自己的办法, 但是她觉得应该会做到吧, 能做到就像在吉祥镇怡红楼的那段时间平静, 那个时候,她好像活的也不错,所以余生不复相见,也不难。
因为失望过,所以没有期待过。
沈月出了门,算是走的干脆,连封信都没有留。
常喜却急了,一路紧跟着沈月的步伐追到谢府门口,“小姐,大人说明日带你去郊游,您忘了?大人还说带你去吃你最喜欢桂花糕,你怎么能突然一走了之,我没法跟大人交代啊!”
沈月一路被陈淑婉牵着不敢回应,陈淑婉却主动停下了脚步,冷声道:“你们大人会有这么好心?杀父仇人的女儿有什么不舍的?当初我们把女儿交给他,让他娶他不要,莫非他谢晗又看上了我女儿不成?”
常喜一时语塞,他自然不敢代替主子回答这个问题,“夫人,大人他对小姐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陈淑婉不由冷笑:“他是觉得我女儿好糊弄,还是嫌伤我女儿不够深?你回去告诉你大人,他若认为我们沈家对不起他,想报仇只管冲我们来,沈谢两家的恩怨,跟月儿无关!”
常喜本来想替自家大人解释两句,硬是被怼的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不由将视线求救向沈月,沈月知道常喜留他们一是为了谢晗,二是不想看着他们太过奔波,并没有坏心,况且谢晗挽留他们没有恶意,她刚要开口,“母亲……”
陈淑婉直接打断了她,恨铁不成钢道:“母亲不是不尊重你的喜爱,从小你想要什么就给你什么,但凡有的,从来没有拒绝过,可是感情这种事……我劝你不止一次,如今我也不想再说了,你若觉得他还值得你等下去,那我和你父亲先走。”
沈月连忙道:“母亲说的哪里话,月儿跟你走,只是担心母亲太操劳了。”
说完,沈月看向了一脸焦急又欲言又止的常喜:“有劳你跟你们大人说一声,就说他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只因为……我已经在京城打扰多日了,不想再继续叨扰大人,我和父亲母亲就先走了。”
常喜:“……”
这是打扰不打扰的事吗!
明明他们情投意合,刚在一起……怎么突然说走就走了?
……
沈月离开燕京时,谢晗大约在宫里,所以除了常喜送他们,并没有其他人跟来。
他们刚回到吉祥镇不久,东陵和北燕两兵交战,边境发生战乱,吉祥镇临近边境不安全,不少人家都迁居了,沈家自然也不例外。
因为难民太多,沈家卖了房产,再加上生意不能做,沈伯荣在水乡选了一座四合院,挤在闹市和街坊住在了一起,从此再也没有什么吉祥镇首富,也没有依山傍水的大宅子,陈淑婉白天在家里织布,沈伯荣读读经书,偶尔也会帮忙染布,然后拿到街上去卖,只是这时候很多人都穿不起衣服,买的人也不多,日子到真的跟寻常百姓差不多。
以前沈月没有过苦日子,突然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十分不适应,前几天好不容易赶上吃肉,陈淑婉炖一锅肉都拿给街坊邻居分了,沈月不够吃,就自己去山上烤鸡。
以前家里热热闹闹的,现在林桑若不在了,丫鬟也没有在身边,做什么都是沈月自己。
你若问她,这半年来,有没有想过那个气度不凡的俊美书生,其实沈月每次恍惚的时候,都会有,只是很快就能把这种情绪压在心底,在心里不动声色吞噬,又能掩饰的悄无声息,比她想象的还要能克制。
所以,证明她有没有长大,这就是最明显变化。
外面冰天雪地的,沈月烤了会儿火,没有多做停留,拿着两个包好的鸡腿就回去了。
沈月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快黑了,她再院子里隐约听到屋子里有说笑声,似乎是有客人在,她刚进屋,就见里面还坐着隔壁卖脂粉的柳婶。
柳婶眼神热情的让她想起在怡红楼的秦媚萱,沈月不明所以的放下鸡腿,规规矩矩的打了声招呼。
陈淑婉嗔怪了句:“又去哪儿野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沈月在裙摆上抿了抿手,低声道:“去山上了。”
柳婶平时没跟沈月多熟,这会儿却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姑娘家活泼点好,等将来做了媳妇,可不比现在松泛。”
陈淑婉笑了笑,客客气气的送走了柳婶,再进门心情显得特别好,连沈月去山上烤鸡都没有责怪她,弄得沈月心里慌慌的,“母亲,是有什么好事吗?”
陈淑婉坐在椅子上,揉着腿道:“是好事啊,你柳婶给你说了个婆家,是做古董生意的,我觉得还不错。”
自从谢晗那事过去后,陈淑婉就没有让沈月再嫁读书人的意思,总觉得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书生,实则心机深沉,不想深交,连给沈月说的亲事也都是生意人,前几日还有来提亲的秀才,陈淑婉想都没想只说高攀不上,直接拒绝了。
陈淑婉说完,见沈月脸色有排斥之意,开口道:“你早就到了待嫁年龄,寻常女子跟你这么大,都已经有孩子了,你还指望做一辈子老姑娘啊!”
沈月见她腿疾发作,打算去厨房煎药,翻找着药包嘟囔道:“我在家里陪着父亲母亲不好吗?嫁人有什么好的,做媳妇就得看人眼色,刚才你们还说做姑娘好,说什么公婆妯娌辛苦一大堆,现在又说嫁人好。”
陈淑婉腿疼的厉害,不禁敛眉数落道:“人家那是客气,我还没来得及说你,现在外面正在给你提亲,没事少往山上跑,没得再嫁不出去,到时候,我跟你父亲可真的要愁死了!”
沈月回头环视了一圈四周,好像家里的药吃完了。
“你若不想气死我和你父亲,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相看!不准再乱跑了,听见没有!”
沈伯荣刚才在里面念经,听到陈淑婉的话,不禁出来道:“儿女之事随缘,姻缘强求不得,她现在没这个心思,何苦让她相亲。”
陈淑婉不禁反驳道:“我是为了女儿好!谁像你似的什么事都不操心,要真跟你说的随缘,你也得先让女儿见到人再随缘吧,她要是这辈子不想相亲,你这辈子还不打算给她说媒了?”
沈月被他们争吵的有些头疼,差点忘了自己要去给母亲煎药,“好好好,我明天就相亲……家里是不是药都吃完了?我去药铺买点,父亲,母亲你们先吃饭,桌子上有烧好的鸡腿。”
沈月拎着灯笼出门时,沈伯荣从后面跟了出来,“月儿,你别怪你母亲,她从牢里出来,脾气变了,你只管哄她开心就好,即便你不嫁,家里也养得起你。”
沈月知道,母亲是因为谢晗的事心疼自己,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已经成了心病,所以,沈月这半年来,也没提过谢晗一次,“放心吧,父亲,我没往心里去,相亲而已,我若不喜欢,母亲也从不强求我,我去抓药了。”
以前在吉祥镇的时候,父母之命,做儿女的莫敢不从,偏偏沈家不一样,凡事子女不愿意的,从不强求。
所以在外人眼里,沈家的孩子一直都是没规矩,现在他们换了一个地方,旁人也不知道沈月以前如何任性嚣张,说亲的人从来都是络绎不绝,所幸的是,沈月知道父亲母亲开明,绝对不强求自己,如今她性子收敛,一般能应付的时候就去应付。
现在外面烽火连天,靠近边境的镇子,谁的手里都不富裕,有的直接成了难民,沈月不再是之前的沈家大小姐,在旁人穿粗麻布过冬时,她还能穿得起棉袍,虽然没有皮衣保暖,但对于练武之人来说,也不会太冷。
在加上外面正在下雪,地面亮晃晃的,沈月打着灯笼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踩在雪地上,慢悠悠的走着,前面隐约有道清风霁月的人影,明显和这里的百姓穿着不一样。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总觉得有点熟悉,没等她反应过来,那人直接走向了她,把身上银狐斗篷披在了她身上,“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