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自在——缓步风流
时间:2022-07-18 07:47:44

  “弹得不错。”听得夸赞,又有掌声,萧冲一抬头,便见李梵清已然立于他眼前不远处。
  裴玦顺着话音与萧冲目光望去,见来人锦衣华服,朱红绣大幅牡丹的襕裙,松绿团花如意纹样的外衫,饰以赤金宝石的发冠,鬓边还一朵早开的脂红牡丹,端的是一俗字。
  可置于她身上,俗色又被她周身气度所掩。
  杏眼桃腮芙蓉唇。眼波如春水,眉黛胜远山。只是裴玦望向她一双眼,总觉得她看似认真在品琴音,看操琴人,可目光却不知聚焦何处,似笼着烟水雾霭,朦朦胧胧。她唇上涂了丹砂红色的口脂,启唇时唇瓣一翕一合,似花瓣将开未开。
  裴玦未完全听清她的声音,但总觉得较之从前,李梵清的声音沉了些,慢了些,倦倦懒懒的。
  她样貌其实并未大变,只是妆浓了些,服饰华美了些。
  裴玦离开长安三年,这是风云变幻之后,第一次与李梵清相见。
  裴玦亦不可免俗,与众人一样,向这位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行礼。礼罢之后,他又偷眼打量,望了李梵清一眼,见她目光似乎是看向萧冲,一时间心中有些琐思,敛了眉目。
  萧冲见李梵清来,便是见了靠山,若他有孔雀那一扇美丽的雀屏,此刻定然是开得花枝招展,在李梵清面前摇曳生姿。
  “是不是比昨日弹得还要好些?”萧冲喜滋滋的,声音都不由软了三分。
  李梵清拍了拍他手背,道:“莫要得意,小心班门弄斧。”话音未落,李梵清的眼神便锁在了裴玦身上,“裴二郎,许久未见。”
  裴玦欠了欠身,道:“劳公主挂念。”
  李梵清展颜:“知你琴艺上佳,这三年游历,又在吴山拜得竹溪先生为师,子山之琴艺恐怕是污了你的耳朵罢。”
  萧冲不免脸红,心头也有些不服气,可这话是李梵清所说,他纵是气恼,也不敢怪到李梵清头上。
  加之萧冲自负于琴艺,自觉就算是裴玦的琴艺胜过自己,个中也不过是细微差别。毕竟文无第一,只要他的琴艺落在李梵清眼里是好的,那自然就是好。
  萧冲怂恿道:“今日机会难得,既然公主也赞积玉兄琴艺好,也不知可有机会听积玉兄一曲?”
  “自然。”裴玦颔首,也不推脱,萧冲也侧了侧身,将位置让给了裴玦。
  裴玦落座,按了按弦,试了试琴音。他同样也是修长手指,骨节分明,只是肤色不及李梵清的白皙,但在男子中也算难得。
  天生的一把操琴好手。
  裴玦按动琴弦,同样一曲《幽兰》自鸣泉琴中泠泠如泉水般倾泄而出。
  《幽兰》琴曲起始时乐音多是低沉散音,如山中古寺晚钟暮鼓,回荡在山壁之间,听得人灵台之间隆隆不绝,悠长不已。
  这一乐段,寻常人都能品出,与裴玦的琴声相比,萧冲的琴音明显轻浮了些,急躁了些。萧冲当然没有弹错,只是他似乎总是急于去弹奏下一个音符,以至于乐音没有那悠悠回荡的余韵。
  到中段时,裴玦又奏出一段泛音,如云开雾散一般,琴声清朗,在鸣泉的加持之下,琴曲与琴声可谓是交相辉映,合衬般配。听者的眼前仿佛能看见朝日未出之时,兰蕊上的晨露,晨露顺着蕊叶嘀嗒嘀嗒,落在粗糙的山石之上,留下点点清响。
  在这一段,乍一听上去,萧冲弹得的与裴玦弹得的似乎无甚差异,而只有通些门道的人才能晓得其中滋味。这段拼得不是琴技,而是演奏者的心境,因萧冲在上一段便失了意境,难将听者带入那空谷幽兰的琉璃世界,故而相较之下,萧冲的琴声只能说是“美则美矣”。
  萧冲方才的演奏,大多只是在境界上与裴玦的相去甚远,若只论技艺,二人可谓是相差无几,故也不怪萧冲一直自负于琴艺。
  他二人技艺上的相差,便是在中段与尾段的转折上。
  裴玦在这转折上,添入了走手音的处理,这是原曲中没有的,不过这一改动让曲声更为细腻,也减弱了又高转低的生硬,可称是妙绝。
  一曲听罢,孰高孰低,众人心里自然也有了评断,便是萧冲自己也不敢托大。旁的不论,裴玦的琴声显然比他自己的更为从容旷达,在这点上,萧冲自认望尘莫及。
  而心境这种东西,最是难指点,只能靠自悟了。
  李梵清手中执着如意纨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她眼帘低垂,羽睫如蝶翼一般轻颤,似被这琴声勾起了无限遐思。
  “你琴艺比从前,进益不少。”境界的提升是个水滴石穿的过程,李梵清知道三年前裴玦的琴艺便已不俗,不想三年后游学归来,裴玦琴艺更是炉火纯青,已臻化境。
  “公主谬赞。”
  裴玦与李梵清对望一眼,他不难读出李梵清眼底心下的五味杂陈,而李梵清也明白,裴玦猜出了她的心思。
  这一眼,乃是心照不宣。
  李洮不知何时到了场,只可惜他只赶上个琴声的尾巴,颇有些遗憾,但还是大度地割爱,将这鸣泉琴赠给了裴玦。
  一众学子去往水榭畔玩起了曲水流觞,包括萧冲也被李梵清打发了过去。萧冲临去前,一步三回首,看着李梵清邀了裴玦往荷风亭去。他大约是知道今日之后,恐怕就要失宠了,所以这三回首,一次比一次回得要惆怅。
  只是失宠的理由,恐怕萧冲是想错了。
  “我知道他琴弹得也就那样,不过他每日卖力哄我高兴,我也哄哄他高兴。”李梵清扶着栏杆,似乎被阳光刺了眼,微微眯了眼,“而且,原先我嫌那曲子闷,学不进,子逊说他将那曲子弹得活泼些,让我学起来也愉悦些。”
  阳光下,映得李梵清眸色浅浅。她忆起往事,又忆的是乐事,那一抹淡淡琥珀色显得更为透亮,像是最通透的宝石。
  “那日控鹤署呈了好多伶官来,萧冲的琴弹得不是最好的,但我独独看中他,为的就是他将《幽兰》弹得明快,像子逊。”
  子逊,虞子逊,正是昔年与裴玦并称“长安双璧”的虞让,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成为李梵清的驸马。
  裴玦虽三年在外,但这几年来,承平公主豢养男宠为乐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国朝每一个角落。
  李梵清豢养男宠的理由也不难猜到。
  景元八年五月,距离燕帝赐婚兰陵公主李梵清与晋国公之孙虞让不到半年,京中便传来了晋国公世子虞涌谋逆的消息,一时人证物证俱在,晋国公府上下无从抵赖。
  燕帝大发雷霆,直斥虞涌“乱我朝纲”、“其心当诛”,雷厉风行便处置了晋国公府上下三百余人口,男子悉数斩首,女子则充入教坊司。
  虽未及正式成婚,但兰陵公主骤失未婚夫婿,何其悲痛。燕帝怜悯爱女,改封李梵清为承平公主,破格加封其食邑至五百户,开国朝先例。然李梵清终日郁郁寡欢。燕帝自然知道爱女忧思症结所在,只是木已成舟,往者不可谏,纵然他身为帝王,此刻也无力弥补李梵清。
  后来,不知是哪个内监替燕帝想出了法子,为令李梵清欢喜,让控鹤署选了一批与虞让长相相似的伶人,送到了公主府上。
  大约李梵清自己也想不到,这些伶人之中,当真有容貌与虞让有八成相似之人,几可以假乱真。
  那一日黄昏,李梵清清楚记得是八月二十五日,中秋后的第十日,夜风已有些入骨的寒意了。她穿着本是为她大婚而准备的嫁衣,在公主府中与虞让的神主牌位拜了堂,晚间则同那位与虞让样貌相似的伶人洞房花烛。
  自此,李梵清终日找寻与虞让貌似之人,豢养男宠,与男宠终日厮混。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也不懂琴 随便写写
 
 
第3章 心病
  裴玦嘴角挤出一丝复杂的笑,道:“难怪,我还奇怪,萧子山长得并不像子逊。”原是因弹琴弹得似。
  李梵清并不在意裴玦的玩笑,反而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说道:“容貌再相似也不过是副皮囊罢了。我见过与他容貌有八分相像之人,洞房之夜,红鸾帐里,昏昏暗暗,几乎可以假乱真。但是……”
  但是终究不是虞让。裴玦默默在心底将这句话补充完整。
  “还真想瞧瞧,到底有多像。”裴玦故作轻松。
  李梵清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你回长安回得太迟,见不到了。”
  裴玦给了个眼神,示意李梵清继续说,他洗耳恭听。
  李梵清拨了拨鬓边碎发,伸手转了转左手食指上的红宝石戒子,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仗着与子逊长得有几分像,总妄想取而代之,你说,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容得下?”
  裴玦心中一震。在他的印象中,李梵清虽然被燕帝娇纵得有些跋扈,但一直驭下温和,从不是这般视人命如草芥的性子。
  有些偏执了。
  李梵清瞥见裴玦眸中闪过的惊惧之色,也并不意外他的反应,反而继续开起了玩笑。她道:“往日未曾发觉,如今瞧你的模样,与子逊确实也是有四五分相像的。再加上你那才华气度,我想整个大燕,应也是找不出第二人与他相似了。”
  李梵清所言也不全然是玩笑话。裴家与虞家多少有些姻亲关系,往日里裴玦与虞让也是表兄弟相称。虽说一表三千里,但毕竟有些亲戚血缘关系在,说他二人样貌有几分相似,也不是无凭无据。再加上“长安双璧”的才华,这世上确实难有第二人能与虞让相比,若定要寻一个人的话,那此人也只可能是裴玦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裴玦不当她是玩笑,说得认真:“再相似又如何?”再相似,也不是当初的那个人,何况这世上,本就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这些年也并不是没有人如此劝过李梵清,李梵清的反应,从最初的震怒,到后来的失落,至如今,已不再有什么感觉,甚至还能讲几个风趣的笑话。
  “若不是顾忌裴相,我是真的有可能纳你入府的。”
  虞让与裴玦都曾做过皇子的伴读,都与李梵清有那么几分青梅竹马的情谊。有时候李梵清也思考过这个问题,明明是差不多的两个人,为何自己会对虞让更倾心。
  裴玦望着李梵清春风上面的笑容。她许是真的高兴,头也歪了歪,那笑意盈盈的模样,眼尾都勾了起来,如花枝一般,而左眼角下那颗朱砂痣,便如枝头一抹桃花色。便是裴玦再自诩心如古井无波,此际也不由泛起了涟漪,颇有几分心猿意马。
  只是裴玦面上泰然,依然如老僧入定一般,直教李梵清觉得无趣。
  嗯,李梵清更加确定了。裴玦比她和虞让大了一岁有余,从相识以来,裴玦便是这一副石头心肠石头脸,李梵清总觉得,即使是天塌下来,裴玦也会顶着这副神情,语气平淡,老成地说一句:“无妨。”
  李梵清道:“玩笑话,不是拿你与萧冲相提并论,你莫要恼。”
  裴玦喉头微动,却将那话头咽了下去,改口道:“无妨。”
  李梵清见他竟答了句“无妨”,不想竟这般巧合地合上了她方才的某些心思,心下一乐。
  “不过我以为,你会因为他们而看不起我。”
  “他们?”
  李梵清扬了扬下巴,那方向是曲水流觞那边,裴玦立刻了然。
  裴玦道:“你贵为公主,放眼天下,应无人敢低看你。”
  李梵清浅笑:“这种客套话,在我跟前就不必说了。”
  裴玦低眉,又道:“景元八年时,我在西林寺,曾听住持讲经说法,住持说,‘迷时师度,悟了自度’。”
  “那谁是我的‘师’呢?”李梵清开口得随意,但随后望向裴玦的眼神却虔诚,如溺水者找到浮木,迷途者找到归路。
  “所以,你知道你是身在‘迷’途?”裴玦对上她的眸光。
  此番轮到李梵清怔怔出神,她眨了眨眼睛,做贼心虚般,低下了头,移开了眼神,将目光敛在了眼帘之下。
  裴玦语重心长道:“我当然不会看不起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也不是因为我赞同你的做法。□□的欢愉只是一时麻痹剜心之痛,不找到症结所在,你的心病永远不会好。”
  这些道理李梵清哪里会不懂,不过是换了个人,又老调重弹了一番。李梵清再抬眼时,先头那浅浅淡淡的哀伤情绪早已云消雾散,裴玦看她这眼神,很是熟悉,知道她是嫌自己啰嗦,自然也知情识趣地寻了个由头退下。
  不论如何,他与李梵清都是积年旧相识,听不听得进是一回事,但这些话他也必须对她说上一说,劝上一劝。
  李梵清侧了侧身,看着裴玦那一抹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花影扶疏之间。
  兰桨在一旁替李梵清执着纨扇,见李梵清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敢开口打乱她的思绪。
  不知过了多久,李梵清面色恢复如常,问兰桨道:“你觉得裴玦和虞让关系如何?”
  兰桨与桂舟都是自幼便伺候李梵清的宫娥,对几人之间的关系自然也是清楚的,“奴婢瞧着,裴公子与驸马的关系,一向是很好的。”公主府上下对虞让的称呼,一直都是“驸马”。
  桂舟捧了一杯香茗奉给李梵清,雨过天青的单色釉玲珑杯,李梵清呷了一口,便握在手中把玩。这颜色清清爽爽,再过两月便要入夏,若是制成薄纱穿在身上,想来好看得紧。
  李梵清“哦”了一声,尾音向上,带着些怀疑,“那就奇怪了。”李梵清褐色的瞳孔在夕阳之下染上了金色,“既是关系好,闻得晋国公府出了这样的事,竟然还有心情游山玩水。”
  桂舟一向心直口快,也猜道:“恐怕正是因为关系好,裴二郎心里伤心,这才不愿回长安,寄情山水罢。况且方才裴二郎也说,在寺里听住持讲经,定然也是心中不快。”
  李梵清还是摇了摇头,微微眯起了双目,如狐狸一般:“我还是觉得不是这样简单。西林寺在吴山,他是景元八年正月尾离的长安,二月里去的吴山,然后拜了竹溪先生,待到四月便离开了吴山,去了宁州。晋国公府是五月出的事,他听经肯定与此无关。”
  兰桨道:“可并非是心中难安方才会去听经。西林寺闻名天下,裴公子既途径吴山,又在吴山住了两个月,肯定有机会去西林寺听经的。”
  兰桨的话不无道理,李梵清也觉得,是不是自己多疑了。
  “还是让人去查查。”虽然李梵清自己也不愿去怀疑裴玦,但也不知是否是因为裴玦此人性子沉而多思,李梵清总觉得他身上有许多隐秘,总怕有哪一桩就和当年晋国公府谋逆案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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