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静姝轻轻应了声,还没来得及起身,一旁的长公主便拉住她的手,接着笑嘻嘻道。
“静姝,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棋怎么下?我都想了好久了,也不知该如何落子。”
说着便将自己先前连输三盘的悲惨遭遇添油加醋地描述了番。
“我记着以前陛下还在东宫时,每回你入宫与他对弈,总能占上风,你快帮帮我,杀他个片甲不留,帮我争口气回来!”
关静姝闻言张了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对方一下按住双肩,接着在原本属于长公主的位置上落座。
“靠你了!”长公主还不忘说这么句。
关静姝一时不由有些尴尬。
如今早已不似当初无忧无虑的日子,她身为都阳侯府新寡,若非这回长公主正好在一旁,且自己先前也不知天子会在此处,照着规矩来说她一外命妇不应当在这样随意的情况下见天子的。
更遑论坐在此处与天子对弈。
可她心中纠结长公主似是全然不知,反而从一旁拉了把椅子来,就坐在她身边,眼中带着期望,一副希望她赢了天子,替她报仇雪恨的模样。
“殿下……”她心中迟疑,便也迟迟未动手去拿那黑子,反倒是犹豫片刻后张口想说什么。
“伯夫人不必拘礼。”天子似乎看出了她的拘谨,半晌后温声开口,“你代皇姐与朕下一局便是。若不然,今日她定然不会让朕离了这安阳殿了。”
他说着还提了句朝政事忙,早结束他便能早些回紫宸殿。
长公主闻言也在一旁道。
“对对,静姝你赶紧帮我杀他个片甲不留,这样陛下输了,我心里头这口气也就顺畅了。”
眼见他二人都如此坦荡,并未觉着有何不妥,关静姝心中那点尴尬便也逐渐消去。
几息后轻轻伸手,从一旁的棋盒中捻起一子,接着垂眸在棋盘上看了几眼,便落下一子。
“咦!”一旁的长公主见状不由地惊呼一声,“原来还可以下在这儿,我怎么一直没想到!这样黑子就还有机会反败为胜!静姝你快告诉你为什么要走这里?”
听得她的话,关静姝原本微抿的唇彻底放开,接着微微侧头,和对方低声说了几句。
她没注意到的是,在她转过头的时候,原本专心看着棋盘的天子忽然抬头,往她那儿瞧了眼,却又很快收回了视线。
之后的每一步,两人都下得有来有回,和先前长公主被单方面压制的场面完全不同。
而比起长公主每一步都要想上半天,关静姝几乎是只要看几眼,便知道下一子落在何处。
引得长公主时不时便会在旁边夸她厉害。
虽然听着很有意思,但……也是真的吵。
最后,天子终于忍无可忍,抬眼看向她。
“皇姐,观棋不语真君子。”
长公主听得这话,似是回过神来一般应了声,说自己不会再说话。
可在关静姝未注意时,她略垂下的眼中闪过一丝不高兴。
——过河拆桥!
她心里想着。
明知道她不喜欢下棋,还非要她来,这会子心上人在跟前了,倒嫌她聒噪了!
男人,哼。
但这话她也只敢在心里想想,没说出来。
心中正念叨着,便听得身边的关静姝发出句低低的疑惑声。于是抬头一看,便见天子不知何时放下了手中的白棋,似是不打算再下。
“咦,还没结束啊?”长公主特意看了眼棋盘,发现这局还没到尾声,白子和黑子之间尚未分出胜负,也不知天子为何忽然停下。
天子却只是温和一笑,接着径直伸手。
“天太冷,这燎炉的炭火有些不够了。”说着便亲自掀起那燎炉的盖子,又夹起一旁的炭火往里放了放,又拨了拨,最后才重新盖上,“新添些炭,这样也暖和些。”
他说这话时,面上神情未变,可在加完炭火后,指尖却一推,将那原本放在一旁的燎炉往关静姝的方向推了推。
“继续吧。”说着再次执起白子。
关静姝见状却一怔,几息后才缓过神来应了句,接着继续方才的对弈。
一旁的长公主没再开口,视线却一直盯着关静姝的指尖。
那原本因着离开了手炉而有些冰凉泛青的指尖,在燎炉炭火的作用下,逐渐又恢复了红润的颜色。
而当她转头看向对面的天子时,对方却只是微微垂目,似是全副心神都放在了棋局上一般。
亭外白雪纷飞,亭内的煮茶炉子上的铁壶发出细微的咕噜噜之声,昭示着里面的水已经沸腾,而桌面上的燎炉,也是不是响起细小的“噼啪”声,和亭外凌冽的朔风形成鲜明对比。
作者有话说:
在努力了在努力了!
第十九章
最终,这局对弈是关静姝胜了。
“朕输了。”天子修长的指尖本来捻着一颗白子,可当看见关静姝黑子落下的位置后,他轻叹一声,接着从善如流地放下手中的白子。
“静姝,你赢了!你好棒!”沉默了良久的长公主这会子终于能够再次开口,看着眼前的棋盘,她整个人都显露出高兴的模样,“果然还是要你出马,才能赢得了陛下!”
相比起她的兴奋,关静姝则又变得有些略显拘谨起来。
“殿下谬赞了。”她说着轻声开口,“不过是一时撞了运罢了。”
原本她也没想着自己真的能赢,毕竟她还记得曾经陛下在棋术上的造诣不低,可不知怎的,今日这半残之局,却赢得并不算难。
想着自己竟一把胜了天子,她心中自然有些不安。
好在天子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合适,反倒是看着她温声开口。
“多年未曾对弈,伯夫人棋艺愈发精进了。”
长公主附和道:“确实,比我厉害多了!”
关静姝便忙起身一福,说不过是微末技艺,比不得圣上。
她说这话时,瞧着便是一副惶恐的模样,整个人也低着头,不曾抬起。
自然也就错过了天子见了她这模样时,面上微微显露的沉郁。
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伯夫人不必多礼。”他说着伸手,似乎想扶对方,可刚抬手,似是想到什么,便又生生收了回去,接着道“眼下棋局已结束,朕也该回紫宸殿理政了。”
说着便要离开。
“陛下等等。”还不等对方迈出步子,长公主便忽地开口叫住对方,“先前说好的,若是我胜了,便有彩头的。”
天子一顿,转回身子看向她。
“皇姐问朕要彩头?”
言语之间颇有些意外,似是没想到这样情况下,对方竟还惦记着彩头的事。
“陛下,天子一言九鼎,您不会想赖了不给吧?”
天子有些被气笑了。
“皇姐,你先前连输三局,若非阿姝……伯夫人代你与朕对弈,想来这局败的依旧是你。”天子说这话时,微微抬眼看了站在对方身旁垂眸的关静姝,在确定对方并未听见防擦他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阿姝”时,才略放下心来,“朕就算真要赏个彩头,也应当是给伯夫人。”
“那刚好!”长公主话接得特别快,似乎一直在等着对方说这句一般,“反正都是彩头,给谁都一样。既然是阿姝胜了,陛下将这彩头给阿姝正好。”
“……?”原本一直没作声的关静姝有些懵。
天子也是一怔,看向长公主时,却见对方朝自己使了个眼色,仿佛在示意着什么。
片刻后,天子回神,心中骤然浮现一样东西,可还不等他开口,关静姝便先一步道。
“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局棋罢了,妾担不起殿下与陛下原本定下的彩头,还请陛下不要放在心上。”
说实在的,她也没想到长公主居然还和天子定了彩头这事。
原本她骤然胜了天子心中便很是忐忑了,如今长公主还替她像天子讨要彩头,她又如何当得起?
长公主见她这样,便拉住她的指尖道:“不过是个彩头罢了,不必急着拒绝嘛。况且你本来就赢了,这彩头拿的理所应当。”
关静姝张了张口,“可……”
“皇姐说得对。”这时天子温和的声音让关静姝将余下的话都压回腹中,安静听着对方说,“这局是朕输了,朕应当给伯夫人彩头。”
鉴于眼下此处只有他三人,天子便道。
“还请伯夫人稍等,朕很快便回来。”
眼瞧着天子宽厚的背影逐渐消失在纷飞的雪花中,连把伞都未曾打,关静姝心中想的第一件并不是对方为何要自己亲自出去,反倒是……
“陛下他不撑伞不冷吗?”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情,关静姝下意识说了这么句,长公主一听眼波一转,唇边不着痕迹地勾起一抹笑,接着方道。
“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无奈,“静姝你也知道,先帝尚在时,每每到了落雪的时日,那时尚是储君的陛下便总是喜欢冒雪走来走去,说了多少次都不听。唯一一回陛下愿意撑伞好像还是……”长公主说着顿了顿,似是在思索,几息后才有些恍然地接上方才的话,“哦对,好像是静姝你劝的他,他才愿意撑伞的。”
说到这儿,长公主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句怎样的话,反倒颇为感慨地道:“说起来,以前还是你和陛下的关系好些,我这个做皇姐的,总是叫他不动,也只有你,才能让那时的陛下多听几句了……”
“殿下——”眼见对方越说越离谱,关静姝忙开口,“还请殿下慎言。”
“啊,我……对不住对不住。”长公主似是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我一时忘了,静姝你别往心里去。都是过去的事了,你就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吧。”
关静姝抿唇,不知回什么好。
分明心中应当对长公主那番话感到不悦的,可不知怎的,在听了对方说的后,关静姝的脑中不自觉便浮现了以前的那些场景。
那是她还未出阁的某年冬日。
那天的雪和今日比起来不遑多让,甚至雪花片还要大些,她受那时还是安阳公主的殿下邀请,入宫陪对方消遣,恰好那时的太子也在,三人便在已经有些结冰的太液池旁玩了许久。
天际的雪花如同柳絮纷纷扬扬地落下,不多时便在三人身上拢了层银白。那时的关静姝不似眼下这般畏寒,又因着和长公主跑跑跳跳不知多开心,一停下来四肢都是温热的,自然不觉着凉。
可太子不一样,彼时太子才刚害了场病,好了没多久,故而比起她二人,自然是更受不了那雪花落在身上后化开的冰珠的。一旁跟着的内侍们也急得不行,尤其是周成,手中捧了大氅和伞,苦口婆心地劝对方挡着点,却都被太子回绝回去。
理由是皇姐和关静姝两个弱女子都不怕,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怕冷?
“哎唷,我的太子殿下,您这不是身子刚好吗?”周成脸都皱成苦瓜了,“这要是身子骨康健的时候,哪怕您去湖里泅水呢,小的也不敢劝您多穿点啊。”
泅水什么的自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周成说的也在理,太子身子骨刚好,确实不能像关静姝和长公主那样,冒着柳絮般的大雪,在冰天雪地中肆意奔跑嬉闹。
这若是又有个什么好歹,只怕整个东宫的人都要折进去。
可偏偏,太子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就是不爱穿那厚厚的大氅,更不想撑把遮雪的伞,瞧上去叫人笑话。
这边周成劝了半晌不见成效,最终不得不厚着脸皮去求安阳公主。
“找我有什么用?”安阳公主啧了一声,“我平日里劝他还劝得少了?他什么时候听进去过?”
周成当然知道确实是这样,可眼下他着实没了别的法子。
安阳公主本来也才念叨自己这个皇弟整日不爱惜身子,还不听劝,结果说着说着,也不知想到什么,便忽然唤了声静姝,把离她不远处正在赏梅的关静姝叫了过来。
“怎么了?”因着和对方关系亲近,关静姝也不拘礼,过来后便径直问了句。
安阳公主指着前方太液池旁的太子,摆出一副头疼的模样,“静姝,你看,太子他满身是雪,衣裳都快浸湿了,你也知道,他前些日子才刚养好身子,眼下若是再染了风寒,那可了不得。”说着她有些痛苦地捂了捂自己耳朵,“你总不想见我倒是再被母后斥责说没照顾好我这个太子弟弟吧?”
彼时关静姝性子尚且活泼,闻言便直接道:“殿下,你直接说到底有何事,绕这么一圈,不累吗?”
安阳便嘿嘿笑了声。
“你看,我和周成都劝动他,眼下只能靠你了!”
“我?”关静姝下意识抬手指了指自己,“让我去劝太子殿下添衣服撑伞,能行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安阳道,“横竖他眼下就是不愿意,谁都劝过了,独独除了你,可不就让你去试试,要实在不行,我便去找母后,让母后来治他!”
最后,在安阳的撺掇下,关静姝只能应下。她看了周成一眼,示意对方跟上来,接着走到太子身边。
安阳公主倒是没跟着去,只是坐在原处看着他们,原想着这回关静姝应当也会铩羽而归,毕竟先前也就不抱希望,谁知对方走到太子跟前,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短短几句话,就让原本怎么也不答应添衣服的太子直接示意周成替他穿好大氅,还同意了对方撑伞。
事后安阳问过关静姝,究竟说了什么,太子才同意的。
“我就是跟太子说‘天太冷了,殿下身子才刚好些,还是多穿件大氅好些’,然后他就答应了。”
关静姝还记得,自己当时回了这句后,安阳公主摆明了一副不信的样子,似乎觉着她在扯谎。
毕竟太子那固执的性子,就连生母皇后有时都劝不动,又怎会因着关静姝寥寥几语便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