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忆握住竹沥箍在自己腰间的双手,身子也往后靠了靠,整个人无比亲近竹沥,语气还是平静的,可是那一丝颤抖怎么都无法掩饰住:“我想。”
话音刚落,竹沥就将荆忆转了一个身,面对面将她抱紧。脸埋在荆忆的发丝之中,闷闷发声:“不要睡,再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了。”
“这个心愿你一定可以帮我完成的。”
竹沥的手桎梏着荆忆,很紧很紧。荆忆闭上眼睛,听着竹沥的心跳。小小的“嗯”了一声。
一整个夜晚荆忆没有睡,她和竹沥就一直抱在一起。烛火燃尽,红灯直到早晨的第一缕光辉出现才变得暗淡起来。
他们的身体一直浸没在黑气之中,竹沥不断吸收着,又不断给荆忆输送力量。
荆忆望着外面的光辉,心中是无尽的安宁。她想起自己初化人形,懵懂只会跟着本能不断救治身边的人。
她想起这短暂的无知单纯终结于那两个神魔的出现,此后的记忆更多的是漫长岁月中所承受住的无尽痛苦。
她想到和竹沥缔结生死契,从一开始的不甚在意,到现在的挂上了心悦这个词。
自己这一生,埋怨过,淡漠过,也短暂的爱过。千年岁月,恐怕要终结于今朝了。只是明明才答应的话,今早就要食言了。
他会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将自己的身体烧掉吧?会怨恨她吧?昨晚给了他承诺嫁于他,今日就要让他重新变为独身......
呵,她荆忆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想这么多,是死前的惆怅吧?可是她真的有些不舍得啊!
荆忆的眼睛已经再也睁不开了,抓着竹沥的手渐渐松了。竹沥还在念着话本故事,悠扬低沉的声音感受到荆忆的变化,顿住,眼底暗芒闪过。
“执灯数载,无愧于他。你心之所愿,亦是我心之所愿。”
“烟消云散之际,放不下的是你。这最后一单生意,是我搞砸了。”
竹沥抓住她的手,笑了。他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说出来的话还带笑意和温柔:“忍不住了,就睡吧,醒来之后就有糖吃了。”
荆忆想勾起一个笑,可是力气已经没有了,灵魂破碎的声音响在耳边。她努力想要睁开眼睛最后看一眼他,结果是失败的。
......
荆忆好像死了,死在了金辉满地的寻常早晨,死在了她刚刚成婚的夫君怀里,死在了从一开始就注定跟着她的诅咒之中。
竹沥沉默地将荆忆抱起,轻柔地放在了床上,细心的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将神骨和魔骨放在了她的两边。
他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神情,似是在喃喃自语:“最后一单生意,会好好的完成的。”
黑气骤然显现,整个客栈瞬间笼罩在一片昏暗之中。人们只觉得今日的天气有些奇怪,不像是以往要下雨的暗沉,反而有些喘不过气来的压抑。
他们好像看不见上面的一个房间里正在不断涌出黑色的雾气。那雾气之中还带着些许绿光,缠绕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房间内,竹沥握住荆忆的手放在自己的唇下,轻轻的贴着,闭上了暗得可怕的双眸。
他已经吸收完了那红石的力量,他现在的灵力是纯净与神圣混杂在一起,虽然竹沥的身体很不好受,也没完全转化成功,但是他等不下去了。
他一边将神骨和魔骨融入到她的身体中去,一边将她的魂体稳住。强大的灵力外泄,几乎让这个脆弱的房间掀开天花板。
黑气萦绕在荆忆的身体旁,柔和地帮她适应神魔骨,虽然过程对于竹沥来说是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但是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嘴角依旧勾起。
他也要承受一下荆忆千百年来一直忍受的赤火寒川,这种近乎自虐的感觉却让他乐在其中,好像这样她就能醒过来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外面的百姓都要以为这天都要塌下来了。终于在隔日的傍晚,黑云褪去,黄昏的余晖重新照进了这间客栈。
人们的心情也不再压抑了,都狠狠地吐出一口浊气,心情豁然开朗。
而在其中一间上房之中,竹沥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里面暗芒涌动,眼中的红血丝为他平添了一份深沉。
他的下巴长出了青青的胡渣,身上还披着那件红斗篷,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荆忆还温热的脸庞。
她稳稳地呼吸着,和她平常睡着了一样,不动如山。
竹沥的眼睛一眨不眨,像是看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良久,他才慢慢地起身,刚站起,身体还踉跄一下,险些就要摔倒了,幸好扶住了床柱,才稳住了自己的身体。
等再次站稳了之后,竹沥动作顿住,另一只手掩面,一声轻笑露出来,随后就是他沙哑的声音:“这回,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
......
咒骂声不断进入荆忆的耳边,荆忆觉得很吵,不耐烦地睁开了眼睛。入目就是一个牛栏,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她疑惑转身,就和一双冷漠的眸子对上了。那双眸长在一个小男孩身上,显得有些奇怪。
仔细一看他并不是看她,而是看她身后的牛栏。
荆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没有身体,只是灵魂形态,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不过她也不纠结,径直走到第一个见到的人身边,眼含探究。
没一会儿,那道把自己的唤醒的咒骂声再次响起,荆忆看过去,就是一个老头。如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挂着刻薄的表情,指着这个小男孩破口大骂:
“灾星,你就该去死!一天到晚端着个死人面像,克死生你的爹娘,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话是出奇地伤人,这个男孩像是习惯了一样,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牛栏。
那个老头见他如此盯着他的牛,心中更气了:“你还看我的牛,是不是也要将我这唯一的营生给克死去啊?”
像是在应证他的话一样,牛栏一声巨响,里面的那只牛轰然倒地。
老头蒙了,赶紧过去查看。结果就是牛死了,其实是因为老牛受不住强力的耕作,累死了,但是老头就是要把这个过错推到小男孩身上。
对着小男孩就要拳打脚踢。荆忆觉得此人是真的无耻,想着无聊就帮他一把。但是没有身体的她无法碰到任何东西,只能看着他被打。
荆忆眼中烦躁,心中莫名有气。
天黑了,老头也打累了,骂骂咧咧地回了房间,将小男孩关在了门外。
荆忆蹲在地上的他旁边开口问道:“喂,你还活着吗?”
没有回应,果然他听不到。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男孩终于爬了起来。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无法上心。
外面有些人在看热闹,断断续续的议论声被荆忆听了个七八。
大概就是小男孩的爹在妻子临盆的时候发了疯,将妻子刺死。他娘在死的前一刻将小男孩生了出来。随后他爹跟着他娘一起去了。
老头失去了儿子悲痛欲绝,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了刚出生的婴儿身上。但是他是个好面子的,听不得有人说他的不是,所以咬牙将小男孩养大。
说是养大,其实他没什么管过他,只是有时候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想到他,打他泄气。这个小男孩是靠着好心的邻居接济勉强活到现在的。
荆忆仔细打量了他一眼,确实是骨瘦如柴,黑漆漆的,脏兮兮的。
她看得仔细,没发现她脖子上挂着的红剑吊坠正闪着微弱的光芒。
小男孩就这样坐在院子里动都不动一下。像一个没有生气的娃娃。
荆忆走到他身边以同样的姿势坐下,没过多久,天空忽然大作。狂风卷起地面上的枯叶,一些不结实的屋子连房顶都被这阵大风吹掉了!
夜里该是寂静入眠的时候,但此时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更糟糕的事情是雨倾盆而下,没有任何缓冲,淋在人身上,带起人们的颤栗。
很快这个小小的地方就开始积水了,人们拼命地想离开这个地方。
但是男孩还是不慌不忙,看着外面着急的人群,也听着屋里面不断传出来的咒骂声。很快老头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这个破旧屋子,他看都没看小男孩一眼。
荆忆看见小男孩也不在意,立在原地等了一会儿才抬脚出去。
她脖子上的红剑闪着的光芒更深了,终于引起了荆忆的注意。她拿起它翻来覆去的看了几眼,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其他的不同,无趣的放下起身追了出去。
她觉得或许跟着他,就能知道些什么。
洪水来的很快,逃难的人络绎不绝,小男孩慢悠悠跟在人群之中,有时候会被人撞到,过后他又会自己爬起来,继续漫无目的地行走。
荆忆就这样跟在他身后,也没有不耐烦,反而饶有兴趣。
突然小男孩顿住了脚步,再也没有向前走了。荆忆感到好奇,是什么让他停了下来。
抬眸看去,脖子上的红剑闪着更耀眼的光芒,但是荆忆还是看清楚了他前面的那个女子的脸。
同样的淡漠没有生气,一身被血染红的白裙,就静静地看着那个男孩。
一瞬间,一些记忆如数灌入荆忆的脑海中。荆忆只觉得头疼欲裂,身体也像是被什么灼烧一样,又像是被寒冰封住,熟悉的痛苦席卷全身。
不过眨眼间,那股疼痛又悉数退离,温暖的力量包裹住她的全身。来自很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呼喊她。
她想起来了,她是荆忆,是个游走于世间的执灯者,她刚刚成亲了!
红剑再也忍不住了,顷刻间将荆忆用红光笼罩着。荆忆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灵魂像是飘了起来,失去了重量......
随后一股拉力,将荆忆拉到了未知的地方,但是身体终于有了重量。她猛地睁开了眼睛,有些急切地坐了起来。
第一眼看到的是精致的床幔,意识回笼,她缓缓转过头,竹沥穿着红斗篷正在笑着看着她。眼神宠溺温柔,是她所熟悉的样子。
她呆呆地望着竹沥渐渐走近的脚步,双手抓着柔软的锦被,真实的触感告诉荆忆她并没有在做梦。
竹沥已经来到床边,俯身抵住她的额头,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我买了糖豆子。说好了的,醒过来就有糖吃。”
荆忆眨眨眼,说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小时候真的好黑。”
这竹沥顿住,荆忆接着说:“这身红都要被你穿出抹布味了,什么时候换下来?”
熟悉的声音令竹沥心中不断冒出欣喜的泡泡,赶走了荆忆醒之前的不安、害怕和黑暗。
荆忆说着说着笑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他憔悴的脸和胡茬,第一次喊出了那个称呼:“夫君?”
竹沥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将荆忆推倒在床,就要吻下来。可是荆忆哪能让他如愿,一个翻身,直接跨坐在竹沥的身上。
她再也没有了乏力,身体和魂体都是崭新的,竹沥对荆忆从来都没有任何反抗,永远都是笑着放任她。
他们唇齿交融的最后一个声音是荆忆泉水般清澈的:“如你所愿。”
至此他们的最后一单生意才算是真正完成了。
千百年徘徊,世间无谓善与恶,一盏灯便是一场人生。
红灯承愿,灯灭愿成;你我皆为执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