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悬挂的复古式钟响了十二声。
唐之皎把枪放回去,余光里,镜子中自己的身后,站着一个人。
“……代珣。”
转过身,唐之皎手心的符咒印停歇了。
“我能听到了。”代珣温和微笑。
“那么……”他礼貌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唐之皎本来想问的,可一旦代珣让她问,她偏偏不问了。
唐之皎打了个响指,坐回了自己的位置,随手抽出第二本书。
“放点音乐听吧。”她说,“也让我听听你的品味。”
代珣想了想,打开钢琴盖子,即兴演奏。
旋律并不单薄单调,却很孤寂,音符钻入耳朵,触感如入秋的深林溪水,冷冰冰的。
唐之皎被他弹的牙酸。
她合上书,叹了口气。
“行吧,那就姑且听听你要怎么编故事来骗我。”
代珣合上琴盖,声音中带着笑意:“诡术并非说谎。故事只为目的存在,而现在,我们是朋友间的闲聊,不是吗?”
“哦,那你要与我坦诚相见,毫无保留?”
“是人总会留一线秘密。”代珣道,“除此之外,我会对你如实相告。”
唐之皎想,信你就没鬼了。
代珣仿佛知道她的心思,淡淡笑了笑,叹息道:“毕竟我们还有主仆契约,鬼仆又如何敢对主人扯谎?”
“既如此……”唐之皎打起精神。
“第一个问题,你是诡神吗?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我不听其他。”
“如果你是指,教给人类适应规则的基础上也要懂变通,教他们开天辟地与天地搏斗时的战略战术,后来被人类用诡字命名的神,那的确是我。”
诡,神秘莫测,变化变通,又有神龙见首不见尾,藏头藏尾的隐藏之意。
一字命名的神,却并非仅有狡猾诡辩之意。
“第二个问题,你的祖父祖母是正常死亡吗?”
“虽受我魂气影响,但他们已经最大程度上自然寿终,得偿所愿,一人故去,另一人是魂魄相随,相隔没几天,但因二人心愿,墓碑上的同一天携手离世。”
“第三个问题,你看不到听不到,这种毛病,病因是什么?”
“唐之皎。”代珣第一次认真叫她名字,“我这副身体,是个普通的人身。你也知我背负的魂魄有多重。”
代珣垂眼,无奈叹息。
“有时,我不得不动用魂魄力量去做超出人体负荷的事。”他道,“失去五感只是正常的魂体反噬,我小心保持着身体机能的稳健,就是为了魂体反噬时,身体能扛过去。”
唐之皎接受了这个解释。
代珣的两次奇异的“病发”,都是在使用魂魄能力之后。
一次看不到,一次听不到,这也像一种契约,如果使用了超出人类范围的能力,就要按照约定,自身承担力量的外溢惩罚。
“所以,发烧生病都是常态。”代珣苦笑,“我身体很健康,却时常生病。这些都是魂体过于庞大造成的负面影响……我习惯了,它威胁不到生命。”
“为什么是你留下来了?”唐之皎忽然跳出固定套路,问了个意料之外的问题。
她没有指明“留下来”是什么,但代珣明白。
“上古诸神之争,世间一切,地壳生灵,全都卷入其中。”代珣道,“即便最后诸神达成契约划定地盘,也给那时的人们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仇视、惧怕,还有诛杀战败之神……”
他缓缓讲着古老的亲身经历。
“神与人的关系在天地大世代的更替之间,来到了最黑暗的时刻。”代珣说,“是天地选择了我来承担此责。”
“诡字,本义为责令,要求。天地要求一位知变通的神,前来处理战争之后的烂摊子。那时,诸神进入末期,其实没有多少还留在大地之上……我为完成天地所托,携千面,扮作诸路神灵,启民心,引民众重燃信仰,完成纪元的交接任务。”
代珣道:“我的职责做完,也应消失在天地之间,但我却忘了自己并没有留名,诡神无名,无人知道他到底做过什么,也无人知道他统领的到底是哪一片土地,身上背负怎样的职责。神无信仰,怎能称神?所以,我并不在该消逝的名单中。”
“但所有的土地上,所有的人心中,却都留有我切实做过的事,他们信仰的无论是谁,本质上都是我。所以,他们对我的信仰又从未熄灭过。”
唐之皎一锤定音:“懂了,你果然还是在卡bug!”
本应该是他,但看起来又没有他。
功德簿上应该有他,可他名下又没有记载。
天地也不好办,毕竟一开始,诡神是天地挑中的。
“算天地欠我了一愿,但我觉得……是我命苦,欠了它们的债。”代珣淡淡道,“所以我沉睡了,天地再次把我唤醒,我无法拒绝。”
“就这么人不人鬼不鬼的凑合过着吧。”代珣歪头一笑,“天地唐行走人世数千年,你们应该知道,命运安排好的,躲不掉。”
“是。”唐之皎点头。
“安排你我相见,”代珣微微眯眼,笑容温柔,“也是天地算计好的命中注定。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刑期已满,终于可以迎接自由了。”
唐之皎眉眼皱成了一团。
她想,是,天地厚待代珣,送她来释放代珣“出狱”。
可代珣对她而言,不一定是天地送来的好礼了。
指不定是个麻烦,往大了说,也有可能是她的劫。
总而言之——
唐之皎:“唉,望是福不是祸,若不是好事,那就当渡劫了。”
作者有话说:
小王又要掉线了,嘿嘿嘿,接下来几个副本,留场子给左哥。
天地公司表示,数千年来唐家功勋显著,功德无量,怎会送劫来?当然送好礼咯。
若干时日,唐之皎:感谢天感谢地,代珣很好用,特棒,有享受到,开心,满意。(我看流动小黄旗今天去谁脑子里)
第26章 尸茧
唐之皎无车, 今晚是打定主意要留宿。
代珣服务周到,他不必谁来嘱咐, 很自觉地打扫房间铺床, 邀请唐之皎睡在舒适的主卧,提供各种必需品,还问她要不要夜宵。
酒足饭饱后, 唐之皎问他:“你自己为什么住小牢房?”
代珣的房间仍然是上次唐之皎参观的那间顶楼最不舒适的小客房。
代珣道:“个人习惯,我喜欢睡眠时,处在狭小的空间中,那样更安全。”
实话说, 被迫沉睡的滋味如同住在棺材中, 而他睡在“棺材”里数千年,密不透风黑暗且狭窄的睡眠环境会带给他喧嚣不再, 万籁俱静的体验。
这种解释唐之皎接受。
只不过, 她沉默时间稍久后,代珣眼中泛起一丝玩味, 妖妖娆娆的在她耳边说:“还是说,你想邀请我同床共枕,我也可以改变习惯。”
“我不喜欢同床异梦。”知道他是玩笑,唐之皎微笑拒绝。
但在代珣直起身时, 趁他不备, 勾上了他的脖子, 又将他扯弯下了腰。
“不过你开口勾搭我之前,没想过后果?”唐之皎道,“别只嘴上说说啊, 姿色这么好, 来跟我睡一觉?我改改你的睡眠习惯。”
代珣一歪头, 笑得更灿烂了些,有种轻微的撒娇气氛,轻声道:“不了,我可是好人家的儿子,你睡我会负责吗?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不然,我可不会上当。”
唐之皎松开了他,给了他个调侃的飞吻,进屋关门。
代珣在门口静静站了会儿,满面春风的回自己的小卧室睡了。
唐之皎这几日都没好好睡觉,在代珣家睡的这一觉,质量出乎意料的好。
第二天九点,唐之皎神清气爽起床,洗漱好后下楼回家,走到二楼,饭菜的香味温馨弥漫。
唐之皎的两条腿拐了弯,轻车熟路坐上餐桌,打算蹭一顿再走。
吴叔发来消息,车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代珣端上一盘热乎乎的点心,含笑的眼瞄了唐之皎,看起来心情也不错。
唐之皎:“倒是有种同居的错觉。”
代珣袅袅婷婷坐下,给她盛了一碗甜羹,羞涩笑道:“亲爱的,你又忘了,咱们是老夫老妻了。”
唐之皎淡定用晚餐,接着他的玩笑回道:“嗯,那你就在家等着吧,有蜜月机会我会call你的,拜。”
唐之皎在家修正了两天,调整好了自己的作息时间。
这两日,她吃什么都不香,究其原因,一是因为代珣做饭的确合她胃口,养刁了,再吃其他的,总觉得缺少灵魂,美味依然美味,但没韵味。
二是因为……唐之皎在代珣家留宿的那天晚上,看到了房间里他祖母整理的相册。
代珣的祖母也是个了不得的女人,把他的照片从小到大按照年龄顺序整理出了三大本,一开始,照片总是无法聚焦,婴儿时期的代珣全是模糊的。
这个女人在照片的备注栏写下短短的注释。
“他很可爱,只是洗出的照片不大清晰。”
“丈夫自告奋勇,技术也总不达标,依然不清晰。”
直到三岁照,代珣才第一次有了张五官清楚的照片。头发乌黑柔亮,眼睛漆黑有光,笑容发自内心的灿烂。
“丈夫的洗照片技术精进了,小外孙多可爱。”
那晚,唐之皎翻看了相册里的所有照片,也因代珣祖母在照片背面的留言,清楚地摸出了代珣的成长轨迹。
他四岁就能口齿清晰的吟诗,七岁就能望着星空说一些震惊到祖父母的成熟话语。
十二岁的生日照很日常,背景是家中的小花园,代珣坐在板凳上和外公一起种葡萄,那张照片背后,祖母写了这么一句话。
——种葡萄的少年,我希望他尽情的享受漫长一生中短暂的青涩少年期。
相册的后劲很大。
唐之皎不去想代珣,却始终忘不了那三本相册中记录的时光。
代珣的祖母在每一张照片后留下的只言片语,是他童年与少年期的时光机钥匙,唐之皎无意中触碰了钥匙,窥见了他奇异又普通的成长。
代珣的祖母并没有把他当作“外来”或者不祥之物,她和自己的爱人想不通的东西很多,想不通就不去想,难得糊涂,只将代珣作为孙辈疼爱。
唐之皎睡不着的时候,翻来覆去回想。
回想老人记录的那些平常,她猝不及防的被触动。代珣会笑,也会哭。
他五岁时种的小花没有成活,蹲在枯萎的花苗旁大哭;七岁时听到外公讲的笑话,搂着外公的脖子仰头开心的大笑;
趴在比他还高的宣纸上满脸墨水的写字,端着饭碗靠在外婆怀里看电视,还有青葱少年时期,在葡萄架下修剪枝叶,面向外婆镜头的那抹微笑。
他是真真切切的人,拥有切实的喜怒哀乐。
唐之皎是在这种时候恍然大悟的,一直以来,她更多的是把代珣当作有幸重获新生的“神怪”一类,可仔细想想看,代珣和她是一样的。
是人,是接触过普通人看不见的世界的人。
他们只是看得更多,知道得更多而已,除此之外,并无不同。
唐之皎反省了之前对代珣的区别化看待,内心做了几分钟的检讨,决定以后平常心对待代珣。
一旦这么想了,唐之皎就有了寻找新工作的动力。
她滚下床,打开电脑,翻起了自己做的那个玄学网站,打算扒拉个小生意,领着代珣出去玩玩。
论坛里大多是求算命合盘的,剩余的也都是胡编乱造夸大其词的灵异贴,唐之皎翻了一个上午,颗粒无收。
而她那点三分钟热度早过了,“带着代珣多出门”的念头已经被她打入冷宫,凉了。
家政阿姨上门打扫卫生加做饭,唐之皎使劲盯着她看,试图在她身上找出点“异样”解决,可惜家政阿姨最近状态非常好,家逢喜事,神清气爽的,半点机会都不给。
唐之皎瘫在沙发上,雪白的两条腿高高的搭在沙发背上,一翘一翘。
“指甲颜色脱落了。”家政阿姨路过时,笑着提醒了一句。
唐之皎翘起脚趾,动了动,一个翻身跃起,终于抓住了出门的机会。
她捞出一件鹅黄碎花吊带裙换上,抱着家政阿姨飞了个吻,扣着破边设计的大檐草帽,提着她的藤编小挎兜和草藤凉鞋,开开心心出门去了。
“代珣,你见过做美甲的吗?”车上,唐之皎一个电话拨给了代珣,“没有,很好。给你二十分钟准备时间,我正在去接你的路上。”
代珣很守时,依然是早早侯在门口,唐之皎车开到,拉开了副驾驶门:“坐前面来。”
代珣惊讶,问她:“我的待遇都这么棒了吗?”
唐之皎把包袱抖了回去,严丝合缝首尾相接:“老夫老妻了,装什么呢。”
代珣今日穿了件简单的白衬衫,虽然剪裁设计都简单,但领扣必不可少。银色的链条,简单的长针锥形领扣,头发打理也很随意,悠闲的夏日度假感。
唐之皎欣赏道:“不错嘛,有默契。”
“有幸心有灵犀。”代珣说,“今早起来,就知今日无要事,若你叫我出门,一定是惬意度闲暇。”
唐之皎约的美甲师工作室在城东区,车开到,进门恰巧碰见一个脸熟的娱乐圈明星做好离开。
唐之皎多看了眼,这明星身上也没什么要紧的“霉运”,生意是做不了,回过头,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松了口气——她心底其实不希望此时此刻,有生意找上门,破坏她的美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