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只要拖到夏天,孙权去武昌避暑,死在那里,也就没这些事了。于是孙婺欣然答应下来,只与孙权说好,等天气凉快再出嫁,便又回去进行宫变的准备工作。
她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晚上总是睡得很沉。忽然有一天她半夜醒来,却看见屋内烛火摇曳,自己床榻边站着熟悉的身影。
“忘记叫仆从拦着你了……”她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陆逊,你找我有事?”
许久不见,陆逊已经变得有些憔悴,他目光紧紧盯着孙婺,冷漠问她:“你真要去交趾?”
当然是不会去的,但已经不是一路人,孙婺不可能向他透露更多,只含糊一句“嗯”。
陆逊不信,“骗人,你的那些野心就这样放下了?”
本来对他就没多少真感情,计划被他打乱先不说,现在还来扰她睡眠,孙婺脾气上来,朝他发火,“放不放下与你何干?!你觉得你自己是我的猎物,我现在已经将笼子打开,你爱往哪儿去往哪儿去,还回来做什么?难道你当我会舍不得吗?”
很长时间没有回答,困意来袭,孙婺躺下,“麻烦吹熄烛火,自己回去。”
陆逊没有动,很久之后才又开口,声音有了一丝疲惫,“我打算回一趟吴郡,你要同我一道去吗?”
“吴郡是你家乡,与我又没什么关系。”何况她现在已经焦头烂额。
话说完没多久,她就沉沉睡去。
第二天,她听说了陆逊回吴郡的消息。没有心思再管他,可信任的名单被她列出来,可争取的,她还得在动身前往避暑行宫前逐个攻破。
然而遇到后来她越绝望地发现,之前一些人愿意站在她这一边,是因为她掌握住了辅国将军陆逊。现在陆逊态度暧昧,其他人便也一个个动摇了。
有点可笑,自己之前的计划似乎完全没有了实施的余地。
如果人生有希望,不管这希望多么渺小,都还能支撑她活下去。但希望消失的时候,情绪首先支撑不住,孤独感压抑感决堤,行为变得暴躁不可控制。
如果是在现代,她可以去看医生,去吃药,然而在这里她只能硬熬,死了都不能解脱。
昏昏沉沉又过了几天,陆逊从吴郡回来,又站在了她床榻前。
“我听人说了你这些天的动作,你果然还没有死心。”
“……”孙婺知道自己现在无精打采很不体面,但她不想和他说话。
“还说我是你的猎物。没有我你怎么变得这么可怜?”陆逊说着,坐上床榻,抚摸她的脸颊。
孙婺偏头躲开,咬牙道:“要不是轻信你,我才不会变成这样。”
说完,她又喊来仆从,“我没和你们说过吗?以后不准放他进来!”
仆从战战兢兢解释:“奴婢们见公主您最近怏怏,这才……”
“你们还真是厉害了,竟然以为能替我做主,谁把他放进来的自己去领军棍,打死了扔出去……”
孙婺还没说完,陆逊双手又抚上她的脸颊,“我也不想你变成这样。”
“关你什么事!”
孙婺刚要挣脱,陆逊又说:“你放心吧,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
孙婺一怔,“……你说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你的野心,我会帮你实现。”
陆逊的眼神依然认真诚挚,向他的为人一样正直可信。
心里好像有什么在复苏,眼睛也露出了一丝光,她不敢相信,“……不过是回了一趟吴郡而已……你在吴郡看到了什么?”
“院子里的梨树开了一树的花,你从前常爬的那堵墙依然光滑,隔壁的吴郡书院书声琅琅……就好像我们从前在的时候一样。”
陆逊说着,目光变得渺远,“我还看到阿绩,和他说了一些话……”
听他这么说,孙婺想起在后院偷听他们说话的小男孩陆绩,又想起那一晚对于自己十分重要的陆逊的承诺。
不管这一次能不能成功,她其实都还有一点希望。
像是看完了医生,吃完了药,孙婺情绪又有了支撑,她喃喃道:“吴郡真好……如果这一次没有成功,我以后陪你去吴郡,给你十分的心意……”
“如果不成功,我们就是叛党逆贼,只有死路一条。”陆逊神色却变得凝重,他握紧孙婺的手,“既然决心做了,我们必须成功。”
“嗯。”孙婺也握紧了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向了一条歧途。
第63章
建安九年秋,在吴郡享受了五年多的悠闲时光之后,孙婺和陆绩还是动身去了前线江夏。
两人从吴郡出发,过江之后抵达庐江。庐江与江夏之间路途遥远,且不能再走水路,于是,为了讨一辆马车,他们来到了庐江富户赵府院内。
赵家家主赵笃是陆家故旧,听闻陆绩前来,在院中前厅好一番招待。听了他们的来意,很客气地出了前厅亲自替他们张罗。
“你这身份出了吴郡原来也这么好用。”赵笃走后,孙婺坐姿一下子松懈下来,手撑着坐席懒懒道。
因为没带别的帮手,她这次行动低调了很多,女扮男装,很不起眼。
“不过是父亲余荫庇佑。”陆绩已经十七岁,小时候软绵绵的声音如今变得泉水一样清冽悦耳。
“也或许是陆逊这些年风头盛,给你陆家争了许多光……”孙婺说着,忽然发觉虚掩的厅门外长出好几双眼睛。
透过光,能轻易分辨出是三个女孩。她们正一窝蜂挤在门口朝里面偷看。
顺着女孩们的视线,孙婺也朝陆绩看过去。
他身材瘦弱修长,因还未行冠礼,发丝全拢于耳后。小时候玩笑时给他点的朱砂痣已经消去,脸庞因少见阳光而比常人更干净白皙。他自己长得眉目如画不说,还时时刻刻注重仪态,一举一动端庄优雅,很有贵族美少年的矜贵气质。
再看看门外的那几双眼睛,果然是被美少年勾住,有的直愣愣,有的含羞带怯。
“门外有几个女孩在看你,你快出点洋相,叫她们死心。”小声说着,孙婺推陆绩一把。
陆绩身形稍稍晃动,转头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却仍是坐得笔直。
……
都提醒他了,他还这么注意形象,不会是青春期到了,一颗心蠢蠢欲动了吧?
这可不行,孙婺这么想着,又重重推他一把。
陆绩这下没坐稳,就要往身侧倒去,他连忙搂住孙婺的手臂保持平衡。
孙婺差点被他带倒,坐稳之后甩开他的手,边揉自己手臂边说:“哎,原来你不仅个子长了,力气也变大了……”
陆绩半躺在席上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他这次没有立刻坐好,眼里带着笑意问孙婺:“你为什么不让别人看我?”
“我……”孙婺话还未出口,门口传来脚步声,几个女孩一哄而散。没过多久,赵笃进了门。
在两人面前坐好,赵笃和颜悦色道:“两位放心,最好的车,最快的马均已备好,明日便可送两位启程。”
陆绩早已整理好仪态,听赵笃这么说,从容行礼道谢。
“公纪不必客气,我从前受你父亲恩惠颇多。实则……”赵笃又说,“方才我也已命人将厢房收拾妥当,若是不嫌弃,两位今晚便可住下,也省的明早奔波劳累。”
“不必了。”趁陆绩还没说话,孙婺连忙拒绝,“行李都还在驿站,我们总还得再回去一趟。”
“这好办,我命人跑一趟替你们取回行李也就是了。”赵笃又说。
……这赵笃热情太过,加上刚刚门外的场景,孙婺简直怀疑他想半夜将女儿塞进陆绩房里。
偷瞄陆绩,发觉他老神在在不置可否,于是孙婺狠心拒绝赵笃,“蓦然来访已觉羞愧,若再麻烦您,真叫我们惶恐。我们现下也不愿过多叨扰,这便先告辞了。”
说完,他便拉着陆绩起身。
陆绩也不反驳,但他本身注重规矩礼节,临走之时仍少不了一番客气,许久之后两人才终于走出赵府。
回驿站的路上,孙婺对今天的事情耿耿于怀,教诲陆绩道:“生而为人,能力、精力到了一定年龄才能显现,在此之前,不管行动还是意念都难免幼稚,做事情容易行差踏错。所以也难怪礼法有规矩,二十岁才能行冠礼。虽说你周边的人娶亲都早,但为了你自己好,你要想娶亲,二十岁之后再考虑才好。”
陆绩嘴角微微扬起,“你怎么说起这个?”
还不是你越来越招蜂引蝶,要是我自己的大事还没完成,你被人拐走了怎么办?
孙婺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自己为了一己之私,毫不顾忌陆绩的终身大事也很无耻,又说:“距离你冠礼也没几年,实则也可以提前准备。你父母虽不在,但我照顾你这么多年,加上我熟识的人很多,定然能替你寻一个好姑娘,你现在还不必为这事操心。”
“好姑娘?”陆绩脚步停下来,注视她的眼睛,“你知道我心仪什么样的姑娘吗?”
孙婺想了想,除了上一世自己嫁给他,她还真没见陆绩有过别的感情线。而他们俩那微弱的感情线,本质上还属于是自己霸王硬上弓。这么看来,两千年的单身狗,给他找个心仪的估计真不容易。
莫名安心了一些,孙婺走路也轻快起来。她边走边说:“你心仪的姑娘是什么样的我不知道,但若是到了年纪你还没有成亲,那只能说你太过挑剔,这是你自找的,我也无能为力。”
“我心仪的……”陆绩想说什么,然而孙婺已经快步走到了前头,他只好咽下想说的话,跟了上去。
*
第二天一早,孙婺和陆绩带着行李早早来到赵府。
赵笃早已在门口迎接,见到两人,他脸上满是愧疚,“真是对不住。”他握住陆绩的手道:“一切本已妥善安置好,可是今天一早,替你们备下的马车被别人强征了去……”
孙婺诧异多过愤怒,“什么人这样大胆?”
“他们也并不是什么歹徒强盗……虽强势了一些,他们也给了足够的钱两。”赵笃有些尴尬,“院内还有别的马车可用,他们却非要那一辆,说是要去江夏给亲人探病,耽误不得。如今只能替你们重新备一辆旧的,路上或许会颠簸一些,怕要耽误你们的行程。原本都和你们约定好,却出了这么件事,因而我实在愧疚……”
“无妨。若是有别的车,我们也是可以用的。”陆绩宽慰他道。
他话刚说完,从赵笃身后露出一个小脑袋。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满眼的泪,脸庞憋的通红,她从父亲身后钻出来,抓着陆绩的衣摆哭了出来。
“阿圆、阿圆一大早将你们的车擦得干干净净……”说着,她用手背擦掉眼泪,“知道那是你们的车……阿圆想要拦着……”
说到委屈之处,她嘴一瘪,眼泪越流越多,“但他们不听阿圆的,说什么、说什么都要……”
被小女孩这样拉着,陆绩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轻抚她头顶,安慰她道:“无事,你别哭。”
小女孩被安慰之后,脸更红了。
“阿圆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突然发觉陆绩衣摆染上血色,赵笃将女儿抱进怀里,握着她满是血痕的手问道。
阿圆吸吸鼻子,努力忍住哭泣,说:“……阿圆、阿圆想追没有追上,摔了一跤。”
孙婺认得她是昨天在门外偷看的其中一个女孩,只是不知道她年纪这样小,也不知道她这样单纯善良。
原本只是一件小事,赵笃若是不想追究,孙婺也懒得多过问。但小姑娘可爱可怜,平白无故被人弄哭,孙婺侠义心起,便很想替她报仇雪恨。
看到赵府门外有一匹马,孙婺问赵笃:“他们走了多久?”
“他们前脚刚走,你们后脚便来,约莫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赵笃一边抱着阿圆安抚,一边答道。
“那借你马匹一用。”说完,她将自己肩上的行李扔给陆绩,骑上马便往城外而去。
城外是一大片农田和荒地,路上杳无人烟,没过多久,她便在官道前方看到了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刷着朱红色的漆,有盖有窗,干净而精巧。车子前方有四匹骏马一同拉着,因而车速极快,甚至与她骑马不相上下。
“站住!”她朝前方喊去,然而马蹄声、车轮声足以将她的声音掩盖。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敢在她兄长的地盘这样嚣张,真让他们跑了,无疑是给孙家丢脸。孙婺一手牵住缰绳,燕子般轻巧俯身,在马疾驰的过程中,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
“站住!”她又喊了一遍。
仍无回应,且由于自己的骑的是一匹老马,老马体力逐渐不支,与马车距离即将拉远。
此时不能再犹豫,孙婺将手中石头对准马车的马匹,全力掷了出去。
石头正好砸中一条马腿,马失前蹄,“嘶”一声倒地。紧接着,多米诺骨牌似的,其他三匹马被车衡拉着,也一匹匹摔在地上。
一块石头造成了重大交通事故,一瞬间便是人仰马翻,扬起一大团灰尘。
孙婺跟上,用手在面前挥了挥,等灰尘散去一些,她才看清面前情状——车是好车,还不曾散架,车里的人却像竹筒洒豆子,全被抛在了地上。
除了车夫,一个是仰头看着她,咬牙切齿却又敢怒不敢言的鲁肃。
一个是眉头紧皱,抱着自己的腿,似乎受了重伤的……诸葛亮?
还有一个是十六岁左右年纪,身穿男装的……张星彩?
这三个人……
孙婺有点懵——在这个时间点,在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这么奇怪的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