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山野林间,他仍旧是世家大族的做派。
陆绩正倚在窗边看书,看到有人来,冷冷瞥他们一眼,又换了个位置继续看书。
孙婺也不给他面子,向里正解释:“这小孩没了小象,觉得丢面子,所以正在发脾气呢。”
“无妨无妨,小孩子嘛。”里正笑呵呵说着,在小几边坐下。他身边的男子也跟着坐了下来。
“阿婺你也是个爽快人,我便不拐弯抹角了。”里正说,“之前是我疏忽。直到昨日经过,见你正在修缮房屋,才知道你一个寡妇有多不容易。你一个女子要做男子的活计,还要拉扯一个孩子,虽说有些钱粮傍身,总归难以立足,因而我昨夜我一夜没睡,就想着替你找个依靠,这不……”
说着,他看向他身边的男子。
孙婺也看了过去,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身高约莫六尺,矮的很。长相嘛,也算不上多丑,只是眼睛太小,有些……嗯……不好看。
“这是大柱。大柱正巧也是个鳏夫,父母双亡,因而没有公婆要照顾。况且他有的是力气,修房子种地全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他膝下尚无子女……”里正显然很满意这件婚事,说话时满眼的势在必得。
……
孙婺很无语,她这具身体现在明明也才十七岁,也不知道别人怎么就认定她是个寡妇。
“其实我……”
孙婺正要开口解释,大柱忽然起身。
不知道怎么想的,他手里拿了个小玩意,走到陆绩面前,亲切地递过去,又摸摸他的头。
“阿绩小乖乖,叫我一声爹,这竹蜻蜓便送你。”
……
陆绩被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
孙婺心里也不由惊叹,山里的人可真敢想啊。
*
因为下午的一番打岔,孙婺也顾不上和陆绩冷战了,赶紧使唤他。
“阿绩小乖乖,帮我倒杯茶!”
“阿绩小乖乖,我饿了,去做饭!”
“阿绩小乖乖,我肩膀疼……”
陆绩不堪其扰,将书往地上一扔,选择同归于尽,“你再喊!你再喊我就去认大柱当爹了!”
“你去啊,正好叫你爹再花五万钱给你把小象买回来。”
说到小象,陆绩又不说话了。
发现没了回应,孙婺挪到他身边坐下,手臂蹭蹭他的手臂,“怎么,威风也威风过了,把小象卖了也是没办法,你怎么还生气?”
陆绩捡起书,倚回窗边坐好,“我生什么气,威风是一时的,快乐也是一时的,全都由你,我本来就没得选。”
这说的是什么啊……
孙婺搞不懂他,“你以前明明那么好,总是事事迁就我,可不像现在这样矫情。”
陆绩:“自然,你做事本来就专断独行惯了,又怎能劳烦你来迁就我?”
……不能说人话吗?
默然无言间,忽然灵光一闪,孙婺终于开了窍——一定是因为自己表现得不够喜欢他,所以他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了。
于是她想了想,“你是不是不想回吴郡?”
陆绩抿着嘴,不说话。
那就是了。
陆绩习惯性迁就她,但又实在不想她回吴郡,所以才拿小象当借口。
……猜他的心思可真是累。要让他觉得圆满,果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沉默一会儿,陆绩才又开口:“总之你想回吴郡你自己回去,我不想回去。”
“谁说我想回吴郡了?我不想回吴郡。只是不卖掉小象,房子天天得修,我们还怎么过日子?”孙婺说。
这次本来就该她迁就他。
说完,孙婺伸手抱住他,轻抚他的背,“你别生气了,过几天我再去买几只小猪仔。”
陆绩这次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不生气了。
“那买了小猪,你也别一声不吭就将他们卖掉。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你一声不吭回了吴郡,又一声不吭就去了别的什么地方……”他闷闷地说。
孙婺叹一口气,“你是不是傻,养猪又不是为了卖——杀掉吃肉的时候我提前和你说。”
“……”陆绩:“嗯。”
……
这天之后,山里孩子们中盛传,陆绩本是富家子,因为对孙婺有恩,从而使她以身相许,不离不弃。
母子关系终于掰回成夫妻关系,两人又继续在郁林生活了下去。
第88章
由于一开始的大手大脚,孙婺和陆绩逐渐变得拮据。几年之后,两人不得不沉浸式地体验起平民生活。
陆绩体弱,手不能挑肩不能抗,只能抄书写字作画。这种不实用的东西,山里没有愿意花钱买的,于是孙婺次次托人送去县城,也偶有富贵人家愿意出价。
这日晚间,陆绩正在屋里清点两人的家当,孙婺从外面回来了。
她“蹬蹬蹬”跑上二楼,将一串钱币丢到陆绩面前,将桌上陆绩饮了一半的茶水一口气咽下,气冲冲说:“真是白瞎了我的信任……我之前以为里正是好人,才将你的字交给他……”
陆绩掂了掂钱币,很开心,“这不是有钱了吗?这么多,该有二十钱吧?”
字画本就不是什么正经商品,况且也不是什么名家真迹,里正前往县里时愿意捎带上,不管能不能卖出去,陆绩已经很感激。
“有冤大头愿意买,我当然也开心。”孙婺躺下,将头枕在他腿上。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她又说:“可这次他没自己去,让他小儿子张屠户去了。我去找张屠户要钱,你猜张屠户怎么说?他说他见临浦县长时,拿出你这字,县长没看上,倒是县长的客人看上了。这客人是个大人物……”
“什么大人物?”陆绩停下数钱的手。
“这里能有什么大人物?县长大人已经算是天大的人物了。以前里正说什么‘交州的大人物’,我当是士燮来了呢,结果还不是他手下一个跑腿的?这地方太偏了,没真的大人物愿意来。”
孙婺说着,发觉自己跑题,又将话题拉回来,“这也不关大人物的事。他花二十钱买了你的字,算他有眼光。只是他随手给了张屠户一只琉璃杯,结果张屠户回来之后和我炫耀了一个时辰。”
“……”陆绩:“你就是为这生气吗?你很想要那琉璃杯?”
“我又不是没用过好东西,要那玩意儿干嘛?”孙婺不屑地说,“只是我实在看不得他们家的嘴脸,明明是占了我们的便宜,还要在我面前炫耀,这算怎么回事?”
怀里是一个有些可爱的山野村妇,陆绩忍住笑意轻抚她的发丝说:“那也没办法,谁让他爹是个官呢。”
“那算什么官……”孙婺说着,想起什么,“说起来我还打算请他明日来杀猪来着,现在想想,这钱给他挣还不如我自己挣,明天我自己杀算了。”
陆绩不同意,“那是何必?弄得满身腥。”
“你是不知道。”孙婺坐起来,“若是请他来杀猪,今日你这二十钱得全送他,还得捎上几斤猪下水。我们现在这么穷,这不是割我们的肉吗?”
陆绩心中有丝微妙的惭愧。
孙婺又躺了回去,感叹:“我以前不知道,原来当平民和当皇帝一样累。”
在郁林的日子,孙婺每天狩猎饲养动物伺候庄稼,忙得很。陆绩看着她,觉得她难得这样活泼,也再没见她露出过忧愁神色,以为她很享受这样的日子。
这下听她这么说,他不免担忧:“阿婺……”
“别叫我阿婺。”孙婺打断他,“你整日看书写字高雅得很,就我天天为生计奔波,实在不公平。不准叫我阿婺,叫我陛下。”
陆绩忍不住笑出声,“陛下。”
孙婺也笑起来,伸手捏他脸,“还笑,没有你陛下我,你以为你吃的到肉,看的到书?”
陆绩收敛笑意,“所以陛下,你明天真的要亲自杀猪吗?”
“那是自然,我不仅要亲自杀猪,还要将这事做好做大。这样以后别人杀猪都不找他,全来找我,断掉他们财路。”孙婺一本正经说。
裙下之臣陆绩立刻献上马屁,“陛下好计谋。”
……
屋外悄然笼上夜色。越过竹楼的窗户,能看到一盏又大又圆的月亮,皎洁而美满,近在眼前似乎伸手就能摘下来。
以前心思太多,孙婺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而简单地生活过。
她看着月亮,情不自禁感叹:“其实,当平民比当皇帝开心多了。”
“是啊。”
不再是远在天边触不可及,她的眼鼻、肌肤、发丝都能真切触碰到,陆绩也从未这样开心过。
他将目光从月亮上移开,凑到孙婺耳边,轻声挑逗她:“……陛下,别吃肉了,吃我吧。”
*
第二天,孙婺吃完早餐便神清气爽开始杀猪。
两百斤的猪仍是一刀毙命,杀完用杠杆原理将猪挂起来放血,一人便能搞定。
紧接着,庖丁解牛一般,两扇猪肋骨,四只猪腿,一个猪头,以及里脊、猪尾巴、下水等被一一分割好,整整齐齐摆在竹楼下。
她做事游刃有余,邻里们干完农活便来围观,个个夸她技术好,承诺说以后都来找她杀猪,再不去张屠户那里了。
大仇得报,又多了个谋生手段,孙婺谢过邻里,给他们送出些边角料,便喜滋滋收拾残局。
这时候张屠户却来了,他一身横肉,走路带风,两三步杀到她脚下。
孙婺见到他,不由挑眉,“怎么,你也来看我杀猪?可惜你来晚了。”
“看你杀猪做什么。”张屠户鄙夷地看了眼她满身的污渍,又说:“阿婺啊,今儿可不是来找你的——阿绩在吗?”
“我夫君昨晚累着了,你……”正要答话,孙婺目光忽然落到他身后,不由一怔。
——陆逊远远站在那里,白色衣袍不染微尘。
……
第一百多回的初相见,陆逊终于明白沧海桑田。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他紧紧盯着孙婺,目光颤动像水面上破碎的月光。
场面突然变得死寂,张屠户一时无措,挨到孙婺身边说:“你愣着干嘛,这是看中阿绩字画的大人物,从江东来的,有权有势得很,咱们可惹不起,你赶紧将他叫出来拜见!”
又不是我在发愣。孙婺心想。
她再看看陆逊,说话于他似乎很艰难,她只好揩掉手上的油,将他引上二楼。
“你来得巧,上来吧。今日杀猪,我给你也添一碗。”
第89章
傍晚,竹屋二楼,轻纱,凉风,还有香气浓郁的炖肉。
贵客来访,孙婺陆绩两人忙活许久才终于坐下。
陆逊沉默着看他们俩忙里忙外,脑中回忆蜂拥而至,甜蜜的和痛苦的轮番上演,最后回忆的是他和孙婺的一件小事。
那是在吴郡,不知第几回的初相逢,当夜晚风极好,窗外群星璀璨,孙婺穿一身艳丽的嫁衣,急切又小心地问他:“陆逊,你还记得我吗?”
彼时婚事不是出于陆逊自愿,也不知道孙策非要将妹妹嫁过来有什么目的,于是他冷冷的不说话。
“……或许是我以前没有特别喜欢你,所以试了那么多次都没有成功。”孙婺急切地抓住他的手,“可这两回我已经竭尽全力,真心都捧出来给你看了,你可千万别再说你不记得我!”
孙婺眼里有沉甸甸的期待,陆逊觉得自己似乎莫名其妙地背上了什么债务,他烦躁地说:“你发什么疯,硬要嫁给我的是你,你要真觉得我有什么对不住你,你大可将你这真心捧给别人!”
说话太不留情面,但习惯了受伤疼痛就并不会太明显。当时孙婺只是失落地松开手,脸庞脆弱阴沉。
……
而此时,孙婺坐在他对面,因为将期待放到了别人身上,因为将真心捧给了别人,所以格外轻松欢快。
她吃了一块瘦肉,又将自己碗里的肥肉夹掉,丢进陆绩碗里,“你太瘦了,多吃点补补。”
陆绩无奈笑道:“你怕油腻我就不怕吗,这我可吃不下……”
“那怎么办?我们这么穷,总不能随意浪费。”孙婺想了想,“……那要不然丢了喂猪吧。”
陆绩略带点嗔怪地问她:“喂猪吃猪肉你怎么想的?”
“嗯……那只能扔了。浪费一点没关系,我现在能杀猪,多少可以挣些。”孙婺说。
“嗯。”陆绩笑着夸她:“你真厉害。”
……
从张屠户口中知道他们的位置,在临浦枯坐一夜,天未亮启程……直到现在,陆逊都没吃一口东西。
面前的炖肉他一动未动,然而两个主人眼中只有彼此。在陆绩将一块瘦肉夹给孙婺时,他终于打断他们。
“阿婺,我有话想和你说。”
屋内原本轻松的氛围瞬间便被打断,陆绩终于放下筷子,他轻叹一口气说:“张屠户家的帮忙做了饭,我还不曾谢过他们。失礼了。”
说完,他客气地起身离席。
屋里只剩下陆逊和孙婺。
孙婺也没有了吃东西的兴致,她放下筷子,见窗外暮色沉沉,她找来油灯。
正要点上时,她又迟疑,“家中不富裕,要不就不点了吧,你有什么话快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