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睛清澈明亮,没有什么杂念。
陆逊看出来她并不是为了赶客,而是真切为了家计考虑,不由苦笑:“如今我还没有你的油灯重要吗?”
话说出口才发觉嗓音沙哑干涩,不像自己的声音。
孙婺也发觉异样,她倒来一碗水递给他,“我向来不周到,但你口渴了怎么也不直说?”
陆逊接过,没有喝。
“没料到你是这样的处境,因而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他从袖中找出一块玉,交给她,“抵你的茶水和烛火钱。”
孙婺也不客气,愉快接下,“多谢了。”
这番话说完,孙婺点上油灯,两人又继续沉默下去。
这些年孙婺在郁林过得忙碌又开心,很少会想起离开的事,也很少会想起陆逊。现在想想,其实他之前什么都记不得,真的很幸运,现在突然又想起来,对谁都算不上什么好事。
她瞥一眼陆逊,后者目光仍是晦暗幽深,唇紧紧抿着,一大堆心事无从开口的样子。
他不说话,然而孙婺的任务还得进行下去,因而不得不考虑陆逊究竟还有什么遗憾或是不甘心。
——因为之前并没有记忆,他真有什么遗憾,可能也是上辈子的事情……
——他上辈子好像很想拥有记忆来着,可现在他既然已经全部记起来了,那应该也没什么遗憾了吧……
渐渐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今夜月光被云层遮住,因而能看到满天繁星。
陆逊看着星空,想起刚刚的回忆,说:“在见到你之前,我一直在想我们会有什么样的对话。”
“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对话?”孙婺问他。
陆逊其实希望她再问一次‘你还记得我吗’。可她明明以前每次都问,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了兴趣。
还没得到陆逊的回复,忽然一阵凉风灌进屋内,吹得灯火摇曳。孙婺起身去关窗,然而经过陆逊身边时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抱住。
孙婺:“……”
“……阿婺,对不起”陆逊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他心中有无限悔恨——他说了大话,他是个骗子,在吴郡的时候,他太过轻巧地给出承诺,让她白白付出那么多。
他的怀抱其实很熟悉,孙婺被他紧紧抱着,隐约间忽然明白,或许他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想来道个歉。
“没关系。”她说。
真心实意。
并没有立即放开手。从陆逊的视角看过去,窗外陆绩正在外面等待他们谈话结束,却不巧让他目击到了这种场面。
看到他,陆逊又不由喃喃道:“希望他别和我一样,也让你失望……”
知道他说的是陆绩,孙婺笑道:“不会的,他在竭尽所能帮我,他这次应当不会让我失望。”
“嗯……”片刻之后,陆逊放开了她。
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也没必要再多逗留,他说:“那我走了。”
“好。”孙婺说。
在他即将踏上楼梯时,孙婺又喊住了他。
“陆逊,你不必责怪自己,在那个时候,我总得给自己找点希望,不然我也不知道该为什么而活。因此明知你的承诺不可能作数,我也全身心扑了上去……其实这样也好,就算走了条歪路,也总比没头苍蝇一样乱撞要好。所以当我现在平静下来再回想,偶尔也会感激你,你也别再自责了。”
“嗯。”陆逊轻声应下,离开了竹楼。
第90章
陆逊离开后的几年里,孙婺忽然开始做梦。
她已经两千多年不做梦了——那样其实很好,不然那么多记忆,她根本分不清梦境现实。现在突然做梦让她很不适应。
而在这些年的梦里,每次梦到的都有陆绩。
在穷隆山的和她说“你要坚强”的小孩子陆绩……
在汉中鼓励她“再试最后一次”的青年陆绩……
在吴郡和陆逊说“我一直看着她”的油尽灯枯的陆绩……
梦的多了,她怀疑是不是陆绩给她下了什么咒。然而陆绩总不承认,她也跟玄学有结界似的,怎么都弄不明白。
这一次,孙婺又梦到了他。
梦里是在吴郡陆宅后院。院里梨花开得正盛,风一吹,便有雪白梨花簌簌摇落。
树下铺了竹席,她和陆绩坐在席上。
她说:“从前我在建业听康僧会讲经,康僧会说,世间有六道轮回。所谓六道,天神道、修罗道、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人间道。人呢,就按着前世因果报应在这六道里不停轮回。当时我就同康僧会说,这世间不止六道,还有第七道,叫三国道。这三国道比地狱道还要恐怖,它不管你生前业报,只要进来你就出不去了。”
“……可我好想出去,无所谓哪儿,畜牲道、饿鬼道、地狱道也行……陆绩,你能帮我吗?”
梦里她殷切地看着陆绩,然而陆绩很装,他一本正经说:“阿婺,你不能直呼我的名讳。你该称呼我为——叔父。”
“……”
孙婺灌下一口酒,有些不自然地说:“所以,叔、叔父,你能帮我吗?”
陆绩调着琴弦,思索片刻说:“你我也算一家人,我自然会帮你。只是愿不愿帮你是我的事,能不能帮你也是我的事,等我能帮上忙了,我定会去找你。可是既然你自己无能为力,品茶喝酒斗鸡走狗都行,让自己开心一点,别再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梦到此为止,孙婺半梦半醒之间恍然,陆绩曾经说的话也曾让她多撑过了几十年。
就算现在,她其实也在践行着他的话,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多开心了好多年。
从梦里醒来,窗外正风雨大作,雨滴砸在竹屋上,激烈如马蹄声。寒风从竹屋的缝隙钻进来,刮在身上冰雪一样冷。
被窝里还有些暖意,孙婺翻身想抱住陆绩取暖,这才发现他人不知去了哪里。
她慌忙从床上坐起来,挡住风点上烛火,陆绩这时却回来了。
他从竹梯上来,浑身湿哒哒地淌着雨水。衣物湿透紧贴着身体,因而格外纤瘦。
孙婺给他找来赶紧衣衫,忍不住抱怨:“大晚上的你出去做什么?有本事淋湿了生病了别叫我伺候。”
陆绩脱去衣物,擦干身上雨水,钻进被窝,凑近孙婺取暖,这才说:“雨这么大,我被吵醒后怕猪圈被淹,于是去扑了一层茅草。”
“……”孙婺凶他:“这么冷的天你去关心猪,不来关心我?”
陆绩闷声笑道:“猪要生崽了才去多关心它们一些,不然我一定更关心……”
他话说一半,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每咳一声都压抑不住浑身的颤动,他捂住自己的嘴,好像在避免将内脏咳出来。
孙婺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在脑中计算着时间……
最后她想起来,现在是建安二十三年,陆绩已经快要死了。
*
孙婺是高端玩家,知道游戏里能救命的NPC就那几个,离他们最近的还是身在吴郡的于吉。
从于吉那里求药或者说抢药对她很容易,只是路程太远来回可能得小半年。
她在孤身来回和带陆绩回去之间陷入两难。孤身离开的话,这么多年没和陆绩分开过,她有点舍不得。但带着他回去,又担心路途坎坷折腾得他半路人没了。
思来想去,觉得丢陆绩一个人在郁林,说不定也要被种田喂猪这些琐事折腾得人没了,于是孙婺决定带上他。
和陆绩说了,陆绩却不置可否。
“于吉的药我之前也体验过一回,不过是多活几年,身子骨却没怎么变,仍是病恹恹的很没意思。”
“能多活几年已经够不错的了,你还想怎样?”孙婺一边给他喂药一边说。
山里没什么好大夫,只有些神棍。孙婺只能给陆绩喂些自己采的草药,以及热水。或许是抵不过天命,药效不佳,陆绩仍是一天天病重。
“可路上太颠簸,或许赶不了多少路我就会生不如死。”陆绩又说。
听他这么说,孙婺很后悔自己之前只顾着生计,不曾提前安排他的事情。但事已至此,趁还有一年时间,她们总得再努力一下。
“不然我买了家当,雇两个挑夫,将你一路抬回去?”孙婺说。
陆绩却说:“阿婺,你就没想过再试一回吗?”
他的脸很苍白,嘴唇没有血色,眼神极为严肃认真。
孙婺很快意识到他说的“再试一回”是什么意思。
可是其实,就像玩游戏,如果一直被虐自然不想玩。可一旦让人发觉出乐趣,又难免会想着“再玩一把”。她现在很快乐,因而事到如今,她倒没那么迫切地想走了。
就算真要走,也可以再玩两把再走。
孙婺迟疑间,陆绩又说:“倒不是说真的像你走,只是我现在这副样子,还不如重新换一副好身体。况且水解太过玄妙,一次两次都没成功,之后也未必能成——我们总得多试几次才行。”
不过二十多年,孙婺的想法已经发生了改变。从不想再玩,变成怕再玩不到。
怕一切尘埃落定,自己真的离开,她问陆绩:“这一世你觉得圆满了吗?”
她心里想,要是陆绩回答圆满,她可以用自戕来重启下一世,受了那么多苦,没必要在自己最开心的时候突然结束游戏。
然而陆绩想了很久回答说:“自然不圆满,我的八岁到三十二岁,都是很好的日子,我还想再体验一回。”
也好,那再试一回吧,算是真正离开之前的演练。积累些经验,也尝试排除掉一些其他的干扰因素,到时候想走就走。
虽然不希望是这次,她以后总归还是要离开的。
*
这一次去不了皖口或是夏口,只能前往浔江岸边。
浔江两岸青山环绕,少有人烟,猿声鸟鸣不绝于耳。浔江乃一条支流,弯弯绕绕奔流到这里,即便是在汛期,水面宽度也不及长江一半。
因为才下过雨,这一天天气不似往日闷热,阳光却十分灿烂耀眼。
岸边又砌起一座祭坛。
孙婺在江边徘徊许久,想起又得在水底喝好多水,心想这水解的方式也是够阴间的,要真还要很多很多次都成功不了,她肯定对江水也有创伤后应激障碍,说不定以后还真就不愿意离开了。
过了一会儿,又想起这一回重生之后要立马去皖县,偷偷和陆绩会合将他带走,不然她一次次重生跟玩似的,别人未必不对她有意见。
然后又想,这一回可不能浪费钱财买大象了,置办些房屋田产,就他们这样辛勤劳作的人生态度,不到两年他们就能成为郁林首富……
陆绩目光追随着她,忽然笑着说:“阿婺,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圆满的一生是不能重来的。”
好像确实说过,只是……
“你不是说你并不觉得圆满么?”孙婺心里有些不安,回头问他。
“嗯。”陆绩笑起来,笑容比阳光还要耀眼,“所以要是能有圆满的一生,我就再没什么遗憾了。”
孙婺想了想,也说:“你这不是废话吗?自然是没有遗憾才会觉得圆满。你下一回再像这一次这样好好对我,我保证让你体会到人生大圆满。”
“好。”陆绩笑着说。
……
孙婺又一次将自己浸入水中。
为了避免溺水时的窒息感,她将所有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注视着这一次的水解。
浔江的江水更蓝一些,点缀着太阳散落的光。这铺天盖地梦幻的颜色,好像能侵入人的脑海,温柔地编织出一个个梦境。梦境凝聚了千年的悲欢离合,却纱一般轻,水一般柔,搅得她昏昏欲睡。
在江水的暖流中浮浮沉沉,她身体轻飘飘像在梦境中徜徉……
忽然,似是过了千年,又似乎只是一瞬,耳畔传来“嘀——”的一声,她猛地睁开眼。
抬头是一面镜子,里面的人有一双熬夜的熊猫眼,剪了一头短发,穿着粉色的居家服。
——是她,这还是她的十五岁,属于现代的,她的十五岁。
眼前的事物变了。变成了鼠标、键盘,还有一台已经蓝屏的显示器。“嘀”声或许就是电脑死机的声音。
显示器的光像江底一样冰冷。
呆愣片刻,溺水窒息的感觉才涌上来。孙婺大口喘气,却好像在吞咽江水一样不能缓解。最后浑身力气用尽,她只能精疲力竭地倒在电脑桌前。
……
许久,等到阳光透过卧室窗帘照到她的脸上,门外传来爸妈催她起床吃早饭的声音,恍惚感才终于褪去一些。
她从电脑桌前坐起来,看向电脑桌旁镜子里的自己,默默和自己说:“有人付出了全部让你重新回到这里。已经很圆满了,别再觉得遗憾。”
第91章 大结局
2022年,A市的研究生宿舍里,孙婺正趴在宿舍床上奋笔疾书。
四人间的宿舍只住三个人,老二老三结伴从食堂回来,看到她,老三问:“你又在给你男朋友写信吗?”
孙婺:“是啊。”
十五岁之后,她经常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穿越过,有时候她甚至怀疑是她爸妈为了给她戒网瘾,强制给她注射了什么致幻的药物。
总之,现在别的不说,她的网瘾是完全戒除了。
老三又问:“你男朋友不用手机吗?写信这么麻烦,发短信多好。”
“别说了,他男朋友连邮件都不收,只收纸制信。挺奇怪一男的。”老二一边打开电脑一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