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乔走了很长一段路, 要绕过长青矮树之际,回过头来看向中心花床的方向。
邵牧辰仍旧站在那里,身姿笔挺,落寞孤独,像山崖边独栽的一株孤树, 除了雨雪风霜,无人问津。
温乔突然心里一痛, 想要跑回到邵牧辰的身边。可是身边是伤势严重的江润枫,她不能不管。
之于她本人, 江润枫帮过她很多忙,大四那年她每次偷偷回江城看邵牧辰一面, 都是江润枫开车去机场接她。还有之前在如鸿马场坠马,他舍身救她, 她欠江润枫很多人情, 她这次更不能袖手旁观。
之于邵牧辰, 他眼下肯定不会送江润枫去医院。无论究竟因为什么原因,他对江润枫大打出手,她是他的女朋友,她都要对伤者负责。
最终,温乔还是陪着江润枫去医院。邵牧辰那边,等稍晚一些时间,她再过去找他吧。
蒋语桐看出来温乔其实心思一大半在邵牧辰那边,于是和她说:“乔乔,这里有我和韩淮在。你去看看邵牧辰吧,他也受伤了。”
江润枫的伤口已经被医生处理好,温乔看了一眼病床上躺着的江润枫,点点头说好。
出了病床,温乔给邵牧辰打电话,打了两遍,都是无人接听。
她又给凯茜打电话,凯茜说邵总没有回公司,回自己的公寓了。
温乔到医院停车场取车,开车去江悦一号去找邵牧辰。
输了门禁密码,进了家门,发觉整个房间漆黑一片,只有客厅整面的落地窗映照进外面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
温乔顺手打开客厅的灯光,客厅里面没有邵牧辰的身影。但她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烟草味道,她沿着客厅里面的走廊,朝着主卧的方向走过去。
离主卧越近,烟草的味道渐浓,他在。
温乔心中安定了一些。
温乔借着窗外的城市灯光,勉强看清主卧里的情形,她从来没有见过邵牧辰如此……潦草颓丧的一面。
他脖颈上的领带被粗鲁扯开,随意挂在脖子上,白衬衣的纽扣好像也被他扯掉两颗,从来不见折皱的西服裤满是纹褶。
邵牧辰屈起一只腿,右手手指夹着香烟,搁放在屈起的膝盖上。烟头的那独一抹猩红映着窗外的点点星火,偏偏燃烧生出无边的孤独寂寥,连同着房间的黑暗,像是要把其间的人啃噬掉。
烟头点燃的一丁点温度,连人的眼睛都温暖不了,更别提灵魂了。它要把人的灵魂烫伤,坠落到无尽的孤独深渊。
邵牧辰听见了温乔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看她,仍旧吸着他的烟。
地毯上晶莹剔透的烟灰盒,里面躺满了燃尽孤独的香烟尸体。
无边的孤独随着氤氲蔓延开的香烟烟雾,侵占了整个房间。
温乔的心瞬间揪出深深的痛楚,就在这一刻她突然也被这房间中蔓延开来的寂寥裹围,她感受到了邵牧辰一直隐藏在心底的无名伤痛。
她抬起脚步,冲过来夺过邵牧辰手中的香烟,将它摁灭在烟灰盒中,好像这样就能把这吞噬灵魂的孤独赶尽。
“阿辰……”她忍不住呢喃唤他的名字。
邵牧辰没有立即看向头,过了良久才侧过头望向半跪在地摊上,与他视线齐平的温乔。
“江润枫没事了?”
温乔点点头:“医生已经被他上完药,正在医院打消肿的点滴,韩淮和语桐陪着他。”
“所以你现在回过头来看我吗?”邵牧辰低冷地轻笑出声,“温乔,今天傍晚我和你说过什么?”
温乔眸光倏然收紧,闪过惊惶和紧张神色,她立即开口想要和邵牧辰解释:“阿辰,润枫的伤势真的很严重,所以我……”
“所以我自然被你抛弃,是吗?”邵牧辰抬手轻抬起温乔的下颚,看着她一双美目中流转的亮彩,与城市夜景还要美上千万倍,可惜这双眼睛中没有他的影子。
“我……我没有抛弃你……”温乔伸出双手想要握住邵牧辰抬起自己下巴的手,却被他松开躲过。
“你认识我的时间也不短了,对我的脾气应该多少有了解。”邵牧辰转过头,视线落到玻璃窗外的城市夜景,语气冰冷,没有什么温度。“我说了,你如果执意要送江润枫去医院,就别回头再来找我。”
小时候,他挑食不爱吃饭,既不喜欢吃青菜和水果,也讨厌大鱼大肉。
邵晋鸿常年忙于集团事务,根本无心看顾家庭,毫不了解他的饮食习惯。有一次家中保姆出于关心,和林如湘反应少爷挑食,不吃青菜和水果,鱼肉也不怎么吃,长期下去恐怕会营养不良。
他当时就在旁边,小孩子心思敏感,早就知晓母亲不喜欢自己,所以两只小手紧张害怕地在一旁卷着衬衫的衣边。
他以为母亲会训斥他挑食的坏习惯。
然而,林如湘听闻后,只是冷漠至极地轻瞥了他一眼,转头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好像听了一件完全与自己没有一丁点关系的事情。
留下一个小小的他,失落沮丧地站在母亲的房间门口。
犹记得还有一次,母亲带他一同乘机去港城外祖母家。母亲难得带他去在港城好友的家中拜访,母亲和好友在后花园吃下午茶,他坐在一旁看书。
他看书入迷,良久之后待他从书本中抬头,发现不知道何时母亲已然离开了后花园。身边也没有佣人在场,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后花园找路回去正宅,后花园实在太大了,众多的长青矮树排和大大小小的花床,将花园隔断得像迷宫一般。小小的人跌跌撞撞找路,却越走越是见不到花园的尽头出口。
幸亏他懂得沿路做标记,又靠着记忆和方向感,才勉强找到了花园的出入口和佣人。
傍晚时分在玫瑰花园,他希望温乔能够留下,江润枫那边有韩淮和蒋语桐在,她不陪着去医院,也不会有事。就算她本意想要选择陪江润枫去医院,但只要他开口说出那句话之后,她能够为他留下便足矣。可是,温乔还是义无反顾地陪江润枫去了。
温乔离开后,他站在原地许久许久。
邵牧辰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主人抛弃丢掉的宠物狗一样,她根本就不在乎自己。
邵牧辰在那一刻,又感受到了被爱的人漠视和遗忘的感觉,他再一次被昏暗的孤独吞没,像沉入深不见光的深海海底,只有坠落坠落再坠落。永远暗无天日,永远不见天光。
如果注定不被重视和在意,那么为什么还要如同施舍一般给予他一缕阳光,让他一心奢望得到一整个明朗晴日?
“阿辰,润枫比你伤得严重,而且今天还是他的生日晚宴,我不能不管他……”温乔话说到一半,自觉说错了话,及时住口。
邵牧辰偏过头望着温乔,薄唇嘲讽地勾了勾,说道:“所以你能不管我?温乔,你是谁的女朋友?”
“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我才会陪润枫去医院。今天晚上参加晚宴的人众多,如果知道你们两个人打架的事情,邵家和江家都会被牵扯近来,对大家都不好。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更懂得。”温乔说出自己的顾及,想要和邵牧辰解释清楚。“你当时肯定不能送润枫去医院,可是你把润枫打成那个样子。我是你的女朋友,理应负责送他去医院检查伤势,并同他道歉。”
“你是我的女友,你只需要关心我就够了。”邵牧辰抬手绕到温乔的脑后,修长的手指掐住她的后颈,眼眸在黑暗中紧紧地注视着她。
“阿辰,我是关心你的……” 温乔凑身向前,看清楚邵牧辰唇角的伤口。借着窗外的灯光,瞧见他唇边还有不曾擦掉处理的血迹,她伸手想要轻轻触碰一下他的伤口,却被他默然偏首躲开。
邵牧辰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嗤了一声,扬声说道:“是你自己爱我,还是你们温家让你爱我?”
温乔听出邵牧辰这话中的冷敌错意,她收回胳膊,柳眉微蹙,看着邵牧辰疑问道:“什么叫温家让我爱你?”
“字面意思。”邵牧辰神色懒散不羁,稍抬了抬眉骨说道。“温董事长的野心,你比我清楚吧?”
温乔彻底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她是因为受温家之意,看中他背后邵家的财力和基业,才锲而不舍地追求他这么多年。
“邵牧辰,你是因为如今外面的流言才这样怀疑认为,还是……你心里一直都是这么以为的?”温乔的声音已经在颤抖,她觉得好冷,犹如单衣裸足站在冰天雪地中一般严寒酷冷。
邵牧辰垂首似是低声笑了下,抬头说话时,语调漫不经心,蛮无所谓轻慢的口吻。
“我从不相信外面的流言,但我的确深表怀疑。”
所以他不是因为如今外面的流言而对她生疑,而是从一开始他就怀疑她对他的心意。
温乔跌坐在地毯上,她觉得自己落入结冰湖面的冰窟中,寒冷又窒息。
第24章
“你说什么?”温乔不禁失神喃喃说道, 眼眸中的光彩黯然消失。“你居然以为我是因为邵家的缘故,喜欢你这么多年……”
她对他几年的赤诚真心,原来在邵牧辰他的心中, 不过是她心念邵家的财势而已。
可笑,多么可笑啊!
一滴剔透如珠的眼泪,自眼角倏然滑落, 绝望地砸落在脚下的地毯上面。
邵牧辰沉默片刻方才说道:“难道我不应该怀疑你吗,温乔?”
三年前在state forest露营夜晚单选题你选择了江润枫, 三年后在百瑞酒庄你再一次选择了江润枫。
“那你呢,明明知道我是因为邵家的缘故才喜欢你, 那你为什么在西洲还要和我在一起?”温乔睁大了眼睛,忍住眼泪, 固执地仰头问邵牧辰。
邵牧辰转头看向温乔,她眼眸中有濯濯泪光,他恍惚之间,心间泛起丝丝心疼。
为什么明明知道她可能只是因为邵家的缘故而喜欢自己,却还是和她在一起呢?
可能是因为见不得她和商祺亲密的举动, 也许是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对她的喜欢。
邵牧辰没有来得及开口,便听见温乔自顾自说道:
“我来帮你回答吧。你只是为了排解寂寞, 想随便找个人上.床罢了……”
邵牧辰墨眸蓦地收紧,眸中迸射出灼烈的锋利的眼色。
原来在她眼中, 他如此不堪,心中生出厌烦的心绪。
“没错。不过……你当时也可以不同意。”邵牧辰慵懒地半靠着床尾, 满不在意的口吻。
温乔听出这话的弦外之音,她唇边露出凄婉的笑容:“也是, 是我之前太主动了, 所以让你觉得我很随便, 很廉价。”
可是邵牧辰,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对谁都这样,我只对你这么主动。
后半句温乔没有说出口,双方都已经撕破了脸,话说得也很难难听,还是要为自己留点脸面。
邵牧辰听见温乔说的这番话,眉心紧蹙。眼眸中的神色像初春解冻时,溪水漫过漂浮的一层层碎冰,仿佛没那么寒冷,实则寒彻透骨。
温乔手抵着床前的地毯,踉跄地站起身,垂首望着邵牧辰说道:“那我祝邵总今后觅得真心爱你的良人,像我这样因为贪图邵家权势,不惜通过上.床来上位的女人,您以后可千万要擦亮眼睛远离才好。”
温乔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口玄关处,正要开门的时候,想起自己包里还有来之前特意在医院药房买的碘伏和创可贴。
她在江悦一号也住过一些时日,从来没有看见过家庭小药箱。她还问过邵牧辰,邵牧辰说他从来没有想着备什么家庭小药箱。不过,她住过来之后,可以帮忙准备一个。
这还没有准备好家庭小药箱,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却已走到了尽头。
温乔回想起他尚且未曾处理的伤口,她迟疑了一瞬,还是将买的碘伏和创可贴留在玄关柜上面。而后打开房门,离开了邵牧辰的公寓。
门口的房门被从外面关上,短暂打破一室的沉默孤寂之后,再一次回归死潭般的寂静。
孤独因子在黑暗中野蛮叫嚣,赶走温暖和欢乐的气氛因子,这是他们的胜利。
温乔走后,邵牧辰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漆黑的双眸中空洞一片,没有定点地望着窗外的星辰。
重燃的香烟,他只吸了一口,就擎搭在膝盖上,不再理会。
烟头缓缓地自燃着,烟灰随机飘落在名贵的地毯上面,烫烧了一小点地毯。
眼泪将编织的美梦打碎,对白被烟灰涂抹成灰黑。
夜色读懂了他沉默中的忏悔,唇边纠缠余下的只有苦味。
*
从那晚在江悦一号,温乔与邵牧辰两个人恶语相向,切断关系之后,没有再见过面。她除了蒋语桐和佟欣以外,和邵牧辰相识的好友,她一概避之不见,包括韩淮和江润枫。
有一日在家中吃过晚餐过后,袁青怡还好奇地问过女儿,最近怎么没有听见她说和邵牧辰的事情。
温乔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笑着回答:“妈,分手了,以后咱们尽量不提‘邵牧辰’这个名字。”
温海原本已经吃完晚餐,去客厅沙发区看他的财经新闻,听见餐桌那边温乔和袁青怡两人的对话后,开口道:“分手也挺好,你前一段时间工作态度都没有之前端正了……”
温乔被父亲的话逗笑,想了想又替父母委屈。
当时传闻她和邵牧辰在一起之际,江城圈子中很多人都在说温家人精明,处心积虑攀上邵家的高枝,从此想必前途风光。
就连邵牧辰都说,她之所以喜欢并追求他多年,皆是因为温家看上了邵家的财势和背景。
按照他们的说法,她的父母听闻她和邵牧辰分手之后,应该全然一副怏怏不乐、愁眉不展的模样,甚至斥责痛骂女儿无能。
可是,他们并没有。
想到这里,温乔无声地扯出一抹笑容。你看那些虚名,都跟着她白担了。
蒋语桐和佟欣坚定地站在温乔这边,不仅温乔自己,她们两个人只要有韩淮、邵牧辰的局,两个人也都婉拒不参加。
“别,没必要。”温乔表明自己的态度,“千万别因为我的缘故,丢掉了你们之间的朋友情谊。”
佟欣说道:“我真的没时间。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事业,忙得抽不开身,没心思参加韩淮他们那些局,纯纯浪费时间。乔乔,时间就是金钱,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