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策看着黑暗的虚空。
这话说来没良心,她其实过得挺不错。
她努力工作,收获相当可观的薪资涨幅,还被老板作为心腹派来上海带小团队;认真运动、每一顿饭都吃得饱饱的,将这副身体锻炼得健康又结实;她甚至成功跑完了半马,以此为赌注,从周显扬那儿赢来了两百块钱。
说到周显扬,周显扬和麦琪,他们是她在北京认识的最好的朋友。其实她也没交上几个朋友。妈妈确诊时,麦琪还说要借她钱。哪来的钱啊,麦琪的钱都用来扶她哥了。就是这样,也说要借她,多久还都不要紧。和麦琪住在一起的时候,她经常忘带钥匙……麦大姐找到一个不用下楼的办法,直接从五楼把钥匙扔下来,累计砸坏三把。
以及北京,这座华丽拥挤的城市。她喜欢骑着自行车穿过凌晨的长安街,马路上空荡荡的。她还带爸爸妈妈去首都旅游了,虽然依然不能理解他们之间看似摇摇欲坠实则稳如泰山的关系,但已经不再为此苦恼。哦,还有雪,她是南方人,从来没见过那么松软的积雪,粉尘似的,真漂亮。
陈嘉策慢慢、慢慢地说着,像小孩春游归来,向家人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的见闻。
这时候她想,真奇怪啊,除了这个人,不知道还能说给谁听。她好像从来都不知道怎么说自己心里想的事,因为它们毫无价值,只是她的小学生日记,讲完之后还要顿一顿,期待着得到夸奖:真厉害啊,这么远的路你都自己走过来了。
不知说了多少,寂静的空气突然沉下来,她住了嘴,叫容靖的名字:“你睡了吗?”
“没。”
“都很无聊吧。”
“不无聊。但我发现你记性真挺差劲啊,怎么老忘带钥匙。”他轻轻笑起来,“……我不是偶然遇见你的。从我家阳台上望下去,正好能看见你在对面楼下翻包。就这么一个小包,找了足足十五分钟,我就想啊,陈嘉策也太笨了吧,这是乾坤袋还是什么?她能找到明天吧。这么想着,我就下来了。”
“别胡说啊,我这个包还挺大的。”
“那个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过我吗?”
她答非所问:“……我有男朋友了。”
床上的容靖带着点嘲弄:“我就知道。”
“这个问题还重要吗?”
“对我依然很重要啊。”他认真地回答,“就像你考一场试,老师批卷子实在太不认真了,只画一个大鸭蛋,你连错在哪都不知道。你懂吗?我想你可能不懂。因为你不是那个拿到零蛋的人,陈嘉策,你,你就是不负责任的阅卷老师。”
陈嘉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她缓慢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好像要把这两年以来,或者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积攒盈余的讲话的份额统统用完。
那座北方的城市,两年的生活,碰到的人,妈妈的疾病,周显扬做的菜,还有赵鹏宇。再往前一点,是樟县。淅淅沥沥的夜雨,小房间,还有那个很不吉利的梦,梦里陈立潇站在窗外硬要进来,把她吓得魂飞魄散。
半睡半醒间听见容靖低声笑着说:你家超市门口还贴你奖状呢?我从来没见过啊。
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玻璃移门的里面躺着容靖,背朝天卧在床褥上,轻轻地打着鼾。
电脑、茶杯和书籍都放在地上,最上面一本是《安尼尔的鬼魂》,翁达杰出版世纪初的小说,讲述一位法医专家在斯里兰卡寻找大屠杀证据的故事。考古学家、医生、为佛像点睛的手艺人、远在异乡的有妇之夫……安尼尔在这些漫长、多样、复杂的人生中挣扎,寻找出口和归宿。
陈嘉策想起来了,这是她的书。两年前被她放在包里带去容靖家,他们赤条条地躺在一起聊天、看书,他喜欢的歌手和乐队,她爱的作家和电影,各说各的,随便听听。这之后她以逃命的姿态离开上海,或许还有其他东西也一并忘在了他家,但她也记不清了。
她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穿好衣服、拎起包出门,让锁舌轻轻地滑进锁眼里。
两周之后,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秋雨降临上海。气温迅速下降,陈嘉策从柜子翻出一件带流苏的毛衣外套,周末穿着毛衣和吊带衫在家里走来走去,做饭、看书、运动,放一些热热闹闹、打来打去的港片。
赵鹏宇看见她就直乐:“你这什么啊,上身北极下身赤道?”
她穿着厚袜子,躺在沙发上看小说:“对啊。”
“陈总。”赵鹏宇推推她,“我下周去广州出差见投资人。你帮我挑一挑衬衫?咱得穿得正式点啊,商务人士了。”
陈嘉策愣了:“我不会,我自己不穿,也没给人买过。”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也不给我送点礼?还是我女朋友呢。”他压过来,下巴上刚长出来的胡须扎得人脖子痒痒,“陪我去逛逛街,行不行?”
陈嘉策确实不知道怎么挑衬衫,爸爸的主业是超市老板,不需要穿西服系领带,家里也没别的男丁;除陈立潇外,她没有交往过其他人,但陈立潇自己就能把自己照顾好,再往后还有正经女朋友,轮不着她来决定他穿什么。
于是这种在男装柜台里穿梭的体验就变得十分新奇,她每翻一块标牌都忍不住咋舌:“怎么这么贵?”
“咱们男同胞的钱好赚啊,男的买东西,穿合适了就能直接付钱。”赵鹏宇对着镜子调整衬衫领子,“嘉策你过来给我看看,这扣子是不是紧了?”
陈嘉策站在他跟前仔细看:“是有点紧了,小了一码。你胖了?”
他呼出的空气拂在她额头上。赵鹏宇伸手拨开她脸上的一缕碎发,“说什么呢,我天天锻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