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四五岁的孩子被刘老师赶回教室。
教室里闹哄哄,孩子太多,温度也高出外面不少。
窗户关上以后,空气近乎停滞。
林窈窕趴在桌子上,周围满是说笑声。
传到耳朵,虽然吵,她还是额头枕着交叠的胳膊,维持着姿势,像极了在趴着睡觉。
呼吸逐渐有些沉闷。
隔着一排座位,几个小朋友围在一起,用最天真无邪的语气,唧唧喳喳地讨论着。
“跟你们说,昨天新闻里北区爆炸的那户,就是林窈窕家!说是她爸妈发生争执,拧开了燃气。”
“啊?真吓人。”
“而且,跟你们说,她肯定会转学。我妈妈说了,失去父母的孩子,就是孤儿,林窈窕她爸妈都死了,肯定会被送到福利院!”
“她午睡的位置靠着窗户,能看到杨树花毛毛虫,我想换!”
“我也想换!一会儿就跟刘老师说。”
孩子们的主题很快又跑向别处,嗓音稚嫩显耳如小鸟一般,你一句我一句。
相比分别,似乎不重要。
大家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得失。
林窈窕有些失落,她趴了一会,放学的古筝声响起,教室里更乱了,接孩子的家长在窗外挥手喊名字,孩子们陆陆续续被接走。
她将自己挂在座椅的书包取下来,背到两边的肩膀,其实并不重,里面装着水杯是空的,没人记挂。
白底红色碎花的裙子,也已经脏了好几处。
她来到孩子群的末尾站着。
尽管清楚,外面黑压压的家长,没一个属于自己。
奶奶说了,腿脚不方便,不会来接她。
家长都接走了自家的小孩,刘老师回过头,稚嫩的林窈窕还站在原地。
小朋友们家里的情况,老师大致会了解一些,尤其,这孩子家里发生那么大的变故。爸爸妈妈不在了,奶奶见过一面,没关心小孙女的林窈窕,只是不停重复身体不好这件事。
刘老师想要送她,她却很懂事,尽量不添麻烦说:“不用的,老师,学校离我奶奶家很近。”
林窈窕跟老师挥挥手,就独自跑出校门口。
走过第二个红绿灯,她走过斑马线,左转,进了一条尘土漫扬的道路。
这里没有车辆通行,只有黄色的机械像个庞然大物,钻头破碎路面,发出震耳的哒哒声。
施工的水泥路磕磕绊绊,不小心就会让年幼的小孩子跌倒。
四岁的林窈窕跌倒再站起来,她觉得膝盖痛,低头去看,发现膝盖磕破了皮。
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外伤,懵懵站了一会,从书包里扯出卫生纸,小心翼翼擦了擦血痕。
因为痛,她走的并不快。
夕阳完全西沉,晚霞不再浓烈。
冷风习习中,一盏盏淡白像月亮颜色的灯盏,在路两旁亮起。
经过绿色的老旧书亭,林窈窕看见边上的桌椅前,坐着一个似乎和她差不多大,干净奶白的小男孩。
他穿着整齐,背着黑色小双肩包,低头在看书,从挺拔犹如小松树的坐姿看得出平时的自律。
林窈窕膝盖破皮,走路不太自然,她偏头看着男孩时,正巧,对上了他也掀起眼皮的目光。
妈妈说过,总盯着一个陌生人看是不礼貌的,毕竟互相不认识。
在她垂下眼眸,经过他身前,努力不去瘸腿走路时,却听到了他开口。
他说:“你膝盖破了。”没有攻击性的腔调,神情平和冷静,像个小大人。
林窈窕转过头,看见男孩从背包里摸出一片创可贴来,起身到她面前,比她高出一头。
男孩蹲下,慢慢撕开白色的长形油纸。
伤口周围有擦拭残留下的卫生纸屑,创可贴被仔细贴好。
他动作很小心,很轻,让她几乎忘了膝盖的疼痛。
林窈窕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他,眉眼说不出的好看和温柔。
她抿抿嘴,主动说:“不小心绊倒的。”
他耐心:“回家再摘掉它,用棉签沾碘酒消毒,会好得快。”
她眨巴着无措又天真的眼睛,吸吸鼻子,道谢。
大概这两天发生了太多,感觉有点苦,所以哪怕是陌生人稍微温柔一点,林窈窕也会觉得好幸运,忍不住鼻子发酸。
听到吸鼻子的声音,他抬眼,盯着她湿漉漉的眸子,忽然笑了下,问:“你要哭吗?”
明明是个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却给了她成人都很难给到的安全感。
她也弯出笑,酸涩感消散,摇头说:“没。”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真的好奇妙,明明不是亲人,情绪轻而易举就被照顾到。
这时一个女人在不远处的路口挥着手,喊他。
“明琛,爸爸的车子来了,走吧。”
男孩点头,离开前,他回头看了林窈窕几秒,从背包掏出备用的整盒创可贴。
“走路要小心。”
说完,他放在桌上,就走了。
也许在男孩看来,丝毫不懂外伤处理的林窈窕,更需要这盒创可贴。
男孩离开后,她也往家的方向走,因为遇到了好心人,心情变得很好。
林窈窕回到家,奶奶看到她膝盖上的创可贴,没什么反应。
奶奶的不关心让她有些挫败,但她维持着脸上的笑,努力毫不介意对奶奶说:“我可以一个人上下学,奶奶在家好好歇着,不用担心窈窕。”
而奶奶只说了声饭在桌上,就靠在陈旧的沙发看着养生节目,目光始终不在小女孩身上。
她乖乖吃了有些凉的粥和小菜,回到自己的小房间,翻弄着手里的创可贴解闷,卡通的印花,每一个都不相同。
翌日,林窈窕因为晚上睡觉没盖好被子有些感冒,下午时候,开始咳嗽。
刘老师打不通奶奶电话,于心不忍,带着她去幼儿园最近的社区医院,打了针,喝了感冒药。
再回到幼儿园,林窈窕就在午休的小床上睡着了。
傍晚,又到了放学时间。
接孩子的这群家长里,最突兀的是身穿着警服的派出所人员,正在跟刘老师交谈什么,公事公办的模样。
很快,刘老师转过头来,微笑,朝孩子群的末尾招招手。
“窈窕,你来。”
林窈窕的妈妈姜月很美丽,为数不多的几次来接送孩子,就足以惊艳老师和其他家长,那音容笑貌,丝毫不比电视广告里的女明星逊色。
作为女儿,林窈窕绝对继承了这份美人基因,四岁的年纪,在一众幼儿园小朋友群里十分打眼。
刘老师这声招呼不算太大。
排队的孩子们已经悄悄炸锅了。
林窈窕从末尾的位置出来,她心跳有些慌,手不自主抓紧书包带,往老师的方向走着。
耳边是络绎不绝的童稚嗓音:
“我就说吧,警察叔叔都来了,肯定是接她去福利院的。”
“啊,原来爸妈死了,真的会被送进福利院呀?”
“还好不是我。”
有个女孩好奇,声音小小的,问:“福利院里好吗?”
班里最淘气的男孩回答:“笨猪,里面都是孤儿,都是没人要的,怎么可能好!”
“……”
林窈窕耷着睫毛,没听到一样,只是往前走。
她不会被送去福利院的。
家里还有奶奶,奶奶会留亲孙女在身边的。
可惜现实并没林窈窕那般想当然,她看到老师眼里的同情,听到派出所警察的话,都在告诉她,虽然不用去福利院,但也不能留在奶奶身边。
她的奶奶表示年迈身体不好,无力照顾,同意将她安排在别人家受资助成长。
林窈窕小手紧握着书包带,垂眼看着地面,暗淡的落日余光把她的影子投映在身后门外的冬青丛,风吹得沙沙作响,于是,就连影子也在支离破碎。
第6章 窈窕
过了施工的水泥路,进到一个老小区,再往里走的到尽头,顶楼就是林老太太家。
小区里老年人很多,相比高层公寓,这里没电梯,并不受年轻人喜爱。
六层楼的台阶,林窈窕的书包在背后微晃。
老旧房子门打开,里面格外的安静,佝偻着腰的奶奶似乎永远穿的都是一身灰衣,显得老态龙钟。
屋里还有另一个男人,林窈窕看到他的第一眼,是陌生的。
男人看她,微微滞住。
眼前的小女孩,可以看到姜月的影子,母女是如此相似,基因继承是强大的。
“你是窈窕吧?”
男人的笑浸染到眼底,像亲人的感觉,快步过来。
林窈窕却还是不自主往后退了半步,书包碰到门口的旧布帘,微微的阻力。
同时,奶奶在呵斥她:“躲什么!”
连窈窕手将书包带攥得更紧,盯着眼前的中年男人,而后觉得眼熟,终于认出来。
在妈妈抽屉里的毕业照片有这个人,照片中,都穿着毕业的学士服,他搂着妈妈的肩,笑得灿烂,关系看着亲密。
妈妈毕业很多年了,相比照片,他也已经没那么年轻。
靳孟岩。
这个名字从脑袋里冒出来,钻到耳朵,撕扯出燃气发生意外那天的争执。
她早晨去幼儿园的时,爸爸妈妈在争吵,爸爸在恶狠狠咒骂靳孟岩,而妈妈像疯了一般维护,他们彼此折磨、互相谩骂,言语之间恨不得对方去死。
整天打架争吵,没有比这更糟糕的婚姻。
就连嫌弃她是女孩不是孙子的奶奶,都曾不止一次当她的面抱怨:“你那个妈心里全是姓靳的男人,哪有我儿子,结婚也就是搭伙过日子,哎呦,真是倒霉啊。”
老人家只顾自己嘴上痛快,根本不关心这会对还是孩子造成什么影响。
林窈窕眨下灰蒙的眼眸,好似懂了。
所有的矛盾与争吵,几乎来自于靳孟岩的存在。忙着吵架的人,是不会有时间来爱孩子的。
因此,她把自己的不幸归结于靳孟岩。
林窈窕眼睫低垂片刻,再抬眼看人时,眼神里的天真多了丝提防。
靳孟岩看着她笑笑,还是和善的模样。
窗外的天色渐渐昏暗,当着屋子所有人的面,靳孟岩再次说了自己的来意,想替窈窕的妈妈照顾她这个可怜的孩子。
靳孟岩举手投足的气质,明显跟这间破败的屋子不搭,他这些年过得应该很好,把孩子寄养在他那里,算是很好的选择了。
老人家扶了扶久坐的腰,皱着眉,似乎有些酸痛,自语道:“哎哟,造孽,该还债就还债,一报还一报,就这么着吧。”
林窈窕侧头,目光去看奶奶。
那个印象中都算不上慈祥的老人,此刻像救命稻草。
她问道:“奶奶,你要把我送人?”
“是你亲妈死了,不要你了!”
白发苍苍的奶奶先是语气尖锐为自己辩护,意识到还有外人在,随后才叹口气,操着家乡的口音,稍稍温和:“不是奶奶想送,而是奶奶我照顾不了你,再说你一个女娃,又不是孙子,总跟着奶奶算怎么回事。你就跟靳叔叔走吧,而且,户口还是在我们老林家,不算收养,就是寄养。”
林窈窕抿着嘴,压抑着酸楚,不说话了。
她说什么,根本无关紧要吧。
就是因为她不是男孩子,不是林家的孙子。如果是男孩子,奶奶的爱也许就会多一些。
林窈窕垂下睫毛,明白现在的自己就连亲奶奶也视为累赘,而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却愿意她寄养在家,对比起来,似乎是天大的恩赐。
她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没有选择的权利,福利院或者靳孟岩身边,总归是没有家了,像个被人不要的布娃娃一样。
临别之际,奶奶给她装行李。
一个书包,几件衣服,还有那盒来自别人的创可贴,简单到不像送别。
天已经黑了,林窈窕上车后,望了眼顶楼亮着的灯光,出门的时候,奶奶说腿脚不方便,没下来送她。
车子启动,离开老旧的居民楼,晚上仍在施工的道路,晚高峰的路上有些堵,广播开着,靳孟岩给妻子打了通回程电话后,就一直试图找话题跟林窈窕聊天。
比如,她在幼儿园中班还是大班,中午吃的什么,以后想去哪所学校诸如此类。
林窈窕垂着眼睫,不回答,也不说话。
靳孟岩只当她腼腆,还不熟悉,也就笑笑认真开车,没再强人所难。
车子开进黑色雕花铁铜大门,在一栋复式楼前停下,白色的墙面,红色的瓦片,有饭菜的味道飘进了林窈窕的嗅觉,很香的味道,但她不觉得饿。
走到门口,饭菜的香味越来越浓,隐约还夹着着几人说话的声音,其乐融融,气氛似是很和谐。
靳孟岩开了门,带林窈窕进去。
她看到客厅站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喊着靳孟岩:“姐夫。”
旁边沙发坐着正看书的男孩,乌黑短发,看着干净俊秀,昨天见过,还有那个女人,美丽,又贵气。
男孩从书中抬眼看来,目光定格,看清是她似乎有些意外。
女人很快过来,弯腰来牵林窈窕的手,目光相碰的一瞬间,先笑了一下,才细细打量她的眉眼:“你就是窈窕?”
然后,女人像发现什么事实,惊讶:“你……是昨天和明琛在书报亭说话的那个孩子?”
说完,又笑着看靳孟岩:“老公,原来我和明琛昨天就见过窈窕了。”
女人说话间态度很柔和。
怎么看都是个好妻子,好母亲。
林窈窕垂下眼沉吟了片刻,接着握紧衣裙口袋里的小盒子,里面装着许多卡通图案的创可贴。
她可以猜到男孩和眼前女人的身份,原来是靳孟岩的儿子和妻子。
“以后就算是一家人了,窈窕,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找你陈娴阿姨,再或者明琛也行,别客气,都会帮你的。”靳孟岩嘱咐着,也算做了简单的介绍。
陈娴看着眼前的这孩子,肤色白皙,满满的胶原蛋白,眼睛漂亮有神,鼻尖和嘴巴很秀气,越看越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