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娴曾想过,如果能有个女儿,理想中,应该就是眼前女孩的这个样子。
养儿子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家里住进女孩子。
陈娴主动拿过林窈窕的行李,笑了笑,说:“我们好有缘,以后你就和明琛当好朋友,好不好。听说你是年尾生日,明琛比你大几个月,如果你愿意的话,喊哥哥会更亲近。”
没有奶奶那样独.裁式的蛮横,陈娴全程都在笑着询问她的意思。
可林窈窕并没有开心。
目光和那个男孩相对,她抿紧了嘴。
昨天还是给她温暖的小哥哥,今天却成了她最不愿意接受的人。
“窈窕,好吗?”陈娴再次询问,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旁边的年轻男人倒是没太多耐性,蹙眉略不满:“问你话呢,说啊。”
一个小孩子的承受力能有多少,这几天来的所有,在此刻,终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窈窕再也忍不住,伸手指了下旁边的靳孟岩,憋着眼泪,委屈地大声喊:“我才不要跟他的儿子当朋友、当哥哥!”
喊完,她把口袋那盒攥皱的创可贴丢掉,也不在乎行李,转身跑出去。
眼看这小女孩满脸委屈跑了出去,靳孟岩愣了愣,陈娴也跟着懵了,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反应最快,放下书,他起身出去:“爸,我追她回来。”
别墅的大门除了车辆进出外,是锁着的,两个孩子不会出去,靳明琛比同龄孩子心智成熟,孩子与孩子沟通,或许效果更好。
房子里的三个大人一时沉默不语。
最年轻的男人是陈品骏,陈娴的弟弟,相差了九岁,所以姐姐陈娴的孩子都已经上幼儿园,这个弟弟也才刚大学毕业工作。
资助林窈窕这件事,陈品骏一开始就不赞成,觉得是多管闲事,更不赞成接到家里。
当他见到林窈窕,目睹了这小孩的倔强和抗拒,愈发觉得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陈品骏率先开口,说:“姐,姐夫,你们要是想体验养闺女,可以福利院领养一个啊,很多都乖巧听话。这丫头脾气太犟,管都不好管。”
靳孟岩沉默,始终不愿松开退让。
当年和姜月分开的事,他心中始终有愧,以前彼此都有家庭,不方便打扰,如今姜月夫妻死了,只剩下这个小女孩儿,昨天去林老太太家本想看看孩子,出笔钱供孩子生活读书,但老人家并不满意,话里话外全是身体不适、没能力照顾这孩子太久的牢骚。
天黑了,孩子还没回来。
林老太太也只轻轻淡淡敷衍了句:“不用管,应该贪玩去了。”
靳孟岩从老太太家出来,回去的路上都在想着那么小的孩子留在不愿照顾的奶奶家,能有什么好日子?
心里一直搁着事,吃饭都明显慢了。
经过再三考虑,他觉得接那孩子回家资助是最好的选择,也算一种弥补愧疚的心理补偿,于是征求陈娴的意愿。
那孩子死去的母亲姜月,陈娴是见过一面的,当初自己和靳孟岩订婚,订婚宴到场了不少他大学同学,其中印象最深的就是姜月,不单因为她和靳孟岩谈过恋爱,还因为在一众打扮花枝招展的女同学中,她穿着最素净,身形纤秀,什么都没刻意做,偏就抓人视线的美人存在。
订婚宴结束时,她没去和靳孟岩说话,而是走过来,对陈娴落寞地笑着:“祝福你,嫁给他,你比我幸福。”
陈娴没有办法讨厌这个美人,印象很深。
一别数年,没想到再听到她的消息,居然已经死于夫妻争执引发的意外事故,留下一个年幼的女儿。
陈娴也可怜姜月和孤苦伶仃的孩子,所以很痛快就答应了。
面对弟弟的反对,丈夫的坚持,陈娴叙述自己的看法:“孩子还小,抵触是正常的,我觉得真心对她好,她会感觉到的。”
灯光总会引来黑夜中寻求光的生命。
林窈窕站在紧闭的铁铜门前,微白的灯光下,有两只黑影展翅飞着,看那体型身影,她以为是麻雀或燕子。
没人告诉过她,麻雀和燕子晚上都不会出来,只有黑漆漆的蝙蝠,才会在无声的夜中徘徊。
其中一只极近的靠近,飞过她的眼前,林窈窕才终于看清触目惊心的生物,体色较深,长相狰狞,外露着尖尖的牙齿。
小女孩的胆子能有多大。
她吓得闭眼,缩起身子。
直到身后的男孩追过来,帮她赶走了蝙蝠。
“跟我回去吧,我可以不做你哥哥,也可以不做你朋友。”男孩声音很有耐心,带着低哄的味道。
林窈窕听到男孩的话,愣了下,抬眼看着他。
此时铁铜雕花大门外有车经过,车前大灯的白炽光在他脸上闪过,从眉骨到下颌的线条被光照的亮了一瞬。
他神情带着稚气的柔软与沉静:“甚至你可以把我当陌生人,只要自己别受伤,别有危险,好好生活,好好长大,才是最重要的。”
随着门外车子远去,白炽灯光渐渐弱去,仅剩院中淡淡亮光的灯盏。
她眼睛酸涩,拼命忍着,在淡白灯光的院子里,白皙素净的小脸有依稀的泪光。
“别哭。”
他伸出手,友好轻柔去牵住她的手。
小手挨在他干燥温暖的肌肤,同样不大的掌心,忽然让人心生依赖,她憋得眼眶有些红,抿抿嘴,却坚持立场甩开了。
但,她没再待在外面,而是主动往房子里走去。
林窈窕妥协了。
奶奶已经不愿再照顾她,离开这里,又能到哪里去?流落街头,或者被送到都是孤儿的福利院,真的能好好生活吗?
她好想妈妈,也好想爸爸。
可她知道,他们回不来了。
—
林窈窕留在了靳家的这处房子。
靳孟岩开始无微不至照顾她,只要有空闲时间,他就会和家人一起带林窈窕去游乐园玩,虽然她玩什么兴趣都不大,不会对他笑,也不会跟他搭话,默默抵触。
靳孟岩倒是毫无怨言,也没要放弃。
短暂的清明节假期就要结束,这天晚上,陈娴找了部温馨类电影投影在幕布,想要一家人看,林窈窕不愿和他们太亲近,直接飞奔回房。
回房没过多久,陈娴来敲门,礼貌的几下,而后温柔询问要不要一起看。
林窈窕翻出书包里的绘本,任性地隔着房门拒绝。
门外陈娴并不会生她的气,只当她是孩子,柔声嘱咐了句晚上睡觉盖好被子,接着,脚步声渐远,最后安静下来。
她在床上独自看着绘本,以前妈妈经常读给她的那几本,书页翻过太多次数,已经磨起些许毛边。
看到一半时,门再次被敲了敲,然后,是靳明琛的声音。
“我明天早上,就要回北港了。”
林窈窕听到这句话,微微愣了愣,理解着即将分别的意思。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的回话。
隔着房门,他说:“你好好的,我们春节在北港见。”
她没有回应,听着他离开房门前,最后消失了响动。
林窈窕不想从他身上得到温暖。
因为他是靳明琛,靳孟岩的儿子。
她只把脸默默埋进绘本间,昏暗的视线,硬书纸的气味,就被紧紧抓在指缝间,是种另类的安全感。
第7章 窈窕
第二天一早,陈娴带着靳明琛回了北港。
一线的北港,比二线的晋城繁华许多,据说,靳明琛在北港请了当地最好的数学私教 ,年纪虽小,就有过全市数奥第一的成绩,无论从哪个方面考虑,他们都不会在晋城久待。
靳孟岩之所以待在这,是医药集团拓展业务,他自负责新项目,才会在晋城暂居。
他担心林窈窕年纪小,不能适应北港城新环境,所以把她带在身边,先继续在晋城念书。
对于出资抚养的事,林窈窕一点都不感激这个男人,相反,还有些敌视。
再长大些,林窈窕开始故意跟他作对,放学回来的鞋子乱丢,书本作业纸屑也弄满屋子,吃饭故意装听不到他的关心。
他要求的事偏不做,禁止做的事,偏要做。
学校里女孩子就属她最疯,很没家教的样子,就连比自己高一头的体育委员,她也敢用指甲去抓。
如此故意的恶劣,果然,引得靳孟岩频繁惆怅叹息。
林窈窕暗自爽快,心底平衡了一些。
这样争斗的几年,比起孩童时期,初中的她随着青春期到来,愈加难管教。
这几年,林窈窕不曾跟他回北港,哪怕春节也是。
逢年过节,她大多找各种借口自己遛在外面,和博物馆广场的鸽子相伴,偶尔也会去同学朋友家。
她有时会从靳孟岩的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奶奶的情况,大多是年纪大了,身体出现的小毛病很多,有社区义工帮忙送菜,已经不必每天出门。
对一个被丢弃的娃娃讲述原家庭的近况,还真是多余。
同样,她从未去过那个老小区。
那个老人不愿意要她,所以,她也不愿意去摇尾乞怜。
对于奶奶,林窈窕只淡淡给过一个祝福,那就是身体健康、长命百岁。
初中的第二年,林窈窕要搬家离开晋城了。
靳孟岩医院集团项目全面完成,他的外居期满,即将回去,在跟林窈窕的奶奶商量后,老太太言简意赅,自己身体更不好了,不愿留孙女在身边,只想图清净。
晋城,还是北港城,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
相比林窈窕的淡然,靳孟岩倒是很高兴,他开始对她讲有关北港的一切。
车窗玻璃映出十三岁少女的冷漠,林窈窕听着他语气畅快地说着北港城。
沿海城市,海岸上有大片的红树林,街边有糖水铺和小吃,除此之外,也有关他的妻子陈娴,他的儿子靳明琛。
昨夜下过大雨,窗外的风进来,带着泥土的腥味。
林窈窕没办法喜欢,即便天空蔚蓝、阳光再好。
车子停到庭院,熄火之后,靳孟岩略迟疑,才开口:“窈窕,你要是舍不得晋城,可以不跟我走,我会再想个折中的法子……”
“跟你走。”林窈窕道。
说完,她独自打开车门,先下车了。
靳孟岩一时愣住,似乎没想到他原来是被这丫头依赖的,如此想着,他脸上不自觉露出欣慰的笑。
关于这点,林窈窕确实没撒谎。
她是想跟他走,想继续跟在靳孟岩身边,不为别的,只微制造数不清的麻烦。
离开晋城的前一天,恰好是端午节。
从超市买回的粽子,包装精美。
粽子热好拆开,林窈窕咬进嘴里,预期之中,敷衍生产线的味道。
墨绿色的粽子皮黏糊糊,感觉不算舒服,她仍固执地吃掉了一整个,吃完以后,端午节也就算这样过了。
书房的门开着,时不时传来靳孟岩的说话与笑声,在和远在北港的亲人视频通话。
路过书房,电脑那边的男生声音更加清楚。
“今天端午节,妈做了粽子,肉粽甜粽都有,爸,明天你回来就可以吃到了。”
那声音很好听,温文尔雅的清澈与偏冷质感,可以想象到对方懂事教养极好的性子。
就算分隔两地,也在线上团聚。可以想见,这该是多么幸福的一家。
夜色走廊微暗。
林窈窕抬头看了一眼,灯光泛黄,尽头挂着靳孟岩的全家福,应该是很早时候拍的,他还不显老,照片里妻子很漂亮,孩子也可爱。
林窈窕不知怎么就想到了自己,有些讽刺。
回北港城的飞机上,靳孟岩的座位挨着林窈窕,两人几乎没话题,他想到少女也许会感兴趣好吃的好玩的,就绞尽脑汁把北港城的美食娱乐补充说给她听。
她压低帽檐,戴着耳机,不想交谈的模样。
他倒习惯,从容笑笑,只当宠溺纵容小朋友。
航班按时抵达。
就这样,林窈窕来到了只在耳朵听过的北港城。
正值盛夏,蓝天透过机场上方的透明玻璃可以清楚瞧见,阳光洒进来,落在大理石的地面,微微的刺眼。
来接机的人是陈娴。
陈娴唇边有和煦温柔的笑,跟以前一样。
林窈窕睫毛轻抬地快速瞥眼,没说话。
陈娴看到丈夫后,笑着招手,随后看到旁边穿着暴露,像极了不良少女的林窈窕,目光相碰的那瞬间,她眼神轻轻淡淡的,很无所谓。
那双眼睛跟姜月相似,少女的气质却跟姜月完全不同,或许是因为这会儿没有笑,眸底都是冷漠的。
这孩子满是让人无法靠近的抗拒。
相比印象中倔强的小女孩,如今成长为少女的林窈窕似乎更难相处了。
陈娴初次接触这样的林窈窕,有些不知如何招架,愁思上来,笑容跟着浅了几分。
回去的车上,陈娴虽然感觉到少女的冷漠,但好歹是个大人,以后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总得联络感情。
陈娴在林窈窕身边问这问那,淡淡的素雅香水味,不难闻,像个母亲一样嘘寒问暖。
翻来覆去,也就那些老生常谈的问候。
她眼尾都没扫去,语气一直轻轻的,“嗯”、“没”、“还好”,简单的回应,没想更深入交流的意思。
靳孟岩在北港城的家比晋城的宅子大了许多。
中式园林的别墅,周围很安静,花树盛开簇团,犹如玉兰的颜色。
黑色雕花铁门进去,是个花园,看得出女主人很喜欢捣鼓花花草草,平时没少花时间和精力修葺打理。
湛蓝的天空,成片的大朵云,风吹过花树枝头,摇摇晃晃。
她望着发呆了一会儿。
两片落下的小花跌进尘埃,可怜兮兮,只差被踩着践踏。
他们已经走出几米远,林窈窕看着靳孟岩的身影,跟上去。
黄昏,林窈窕洗完澡,发现耳洞许久未戴东西,有些长住了,她用手机搜索最近的饰品店,穿好鞋子就要出门。
在门口的玄关时,与进来的人迎面碰上。
白色校服,少年个子高,清瘦,皮肤净白。
他背脊很直,放钥匙的手指也修长且骨节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