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金鱼——严雪芥
时间:2022-07-28 07:39:11

  他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把墨镜摘下来吗?”
  黎青梦刚想说那不是随便你吗,话又立刻收住,意识到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大概,是怕自己真正的脸被发现,被宣扬出去就完蛋了吧。
  她便起身说:“我去洗个手。”
  等黎青梦再返回时,却发现他没有把墨镜戴上,甚至连口罩也摘下了,正一脸激动地张着十指冲她比划:“姐姐,你做得太完美了!我都舍不得只留两天!”
  黎青梦的嘴角轻轻扬起笑意。
  非常久违的,被人肯定的满足感。
  “下次早点来,我就有时间给你画更复杂的。”
  今天晚上除了旺仔,多了一件能让她笑出来的事。加班加了半小时,也算不亏吧。
  她正这么想着,身后珠帘掀动,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
  “你怎么把口罩摘下来了?”
  黎青梦循声回头,看到了一张让她嘴角迅速下垂的脸。
  眉峰上扬,军绿色飞行服,抱臂倚在珠帘的门框边,手指上转笔似的转着根烟。
  是之前拿车喇叭轰了她三下的康盂树。
  他本打算在街头接上人,却在玻璃窗外看见康嘉年把口罩给摘了,一时心急进了店。
  见到康嘉年口中的店员是她,康盂树面色惊讶,随即脸色微沉,闪过担心。
  黎青梦即刻把视线移开,默不作声地走到柜子边把包拿出来准备下班,两边都不搭理了。
  康嘉年不知道两人之间曾有过纠纷,还兴致勃勃地说:“哥,没事的。姐姐和其他人全都不一样。她一定不会说出去。”
  康盂树的视线随着这句话,落在她身上。
  “康嘉年,你把口罩墨镜戴上,在店外等我。”他的视线还在她身上徘徊,“我有话和她说。”
  康嘉年狐疑:“你要说什么……?”
  “当然是感谢了,还能是什么。赶紧出去。”
  康盂树把人轰走,昏暗的店内,只剩下他和她。
  氛围剑拔弩张。
  黎青梦把柜子粗暴一阖,抬眼回视:“我要锁门了,请你也赶紧出去。”
  康盂树原地不动,甚至还朝她逼近两步。
  “定金我可以退你。”他语气强硬,“还请你今天见到我弟弟的事,一定不能说出去。”
  “这是收买?”黎青梦嗤笑,“那点定金可不够。”
  “……你还会玩敲诈这一手?”康盂树眉梢一挑,语气嘲讽,“要多少?”
  他当真了。
  黎青梦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有一种扳回一城的快感。
  她沉默着,沉默着,故意给他制造心理上的压力,然后才慢悠悠开口。
  “不需要。是我失约在先,协商不成就算了。我不会企图用这种事拿回我的定金。”
  她瞥了眼门外,那个少年正趴在门口观望,见她看过来赶紧闪回拐角。
  黎青梦顿了顿,继续道:“关于你弟弟的事,你的要求非常无聊。他很正常,我有什么必要拿到外面说的?”
  康盂树的眼神在昏暗的光下闪动。
  黎青梦说得随意,他突然弯下身,将脸贴近,像在打量她神色中的虚实。
  她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往门口的方向退了两步,撞到背后的珠帘。
  呼啦呼啦,珠子碰撞出暧昧的脆响。
  昏暗的灯下,墙面上珠帘浮动的影子仿若在下雨,空气不经意变得潮湿。
  脚步险些失衡之际,康盂树宽大的手掌迅速伸过来,滑过她细瘦的小臂,紧扣住。
  她站稳脚步,皱着眉迅速拉开距离,投以一个防备的眼神。
  仿佛他刚才不是在拉她,而是在推她。
  “谢谢都不说?”他抽回手,耸肩,“那我那句也抵了吧。”
  说着,掀开帘子走了。
  晃动的珠帘在康盂树离开后安静垂落,这场细密的小雨逐渐停息。
  *
  之后的两天,黎青梦都没去店里上班。
  和那一晚的插曲无关,而是黎朔的病情开始反反复复,她这两天都泡在医院里,回去上班这天也无精打采。
  然而,打开店里的储物柜把包放进去时,黎青梦的动作忽然顿住。
  空荡荡的柜子里,摆放着一朵钱花。
  她从前收到过无数捧花,有漂亮的,高雅的,罕见的。没有一束是像眼前这朵,用红色的百元纸币折成,单薄又俗艳。
  黎青梦将钱花展开,纸币的左上角,有一个黑色的污点,旁边还用铅笔写了两个丑丑的字:
  还你。
 
 
第4章 
  通过那个黑色的污点,黎青梦认出来这个钱花是她的那张定金折的。
  也就是说,这是康盂树放进来的。
  也许是为了提醒她不要说出去,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不知道他的动机,但总之,她最后收下了这张钱。不是贪心,而是她不想再为了这张一百元和康盂树有什么多余的牵扯。
  她很快就将康盂树忘在了脑后。
  直到隔了一个礼拜后的深夜,黎青梦快下班去对面买旺仔时,碰到了门口探头探脑的康嘉年。
  他的指甲已经卸掉了,身上是规矩的高中校服,背着单肩挎包,清清爽爽少年样,让黎青梦不自觉想起曾经瞥过一眼的某人的一寸照。
  她冲他打招呼:“你今天不是来做指甲的吧?”
  “对,我刚下完晚自习。”康嘉年见她主动说话,这才小心翼翼开口,“不过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什么事?”
  “想亲自来谢谢你。虽然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往外说,但真的确认后,我很开心!说明我没看走眼!”
  黎青梦不由失笑:“你特地跑过来就为了说这个?”
  “不是……”他犹豫道,“姐姐,你画画很厉害,是专门学这方面的吗?”
  提起从前,黎青梦脸上的笑意冷却。
  “嗯。壁画。”
  “哇,果然!那你可以教我吗?我想了好几天,我想跟你学画画。”
  黎青梦不关心他为什么突然想学画画,毫不犹豫地回绝。
  “不好意思,我这阵子很忙,抽不出身。”
  康嘉年面露失望,又带着希望追问。
  “一周教我一次呢?”
  黎青梦没有回答,径直去了对面的小卖部,回来时手上多了两罐旺仔。
  她把其中一罐递给康嘉年。
  “sorry,就当是赔礼吧。”
  “没事……”康嘉年接过旺仔,在手心里来回翻腾,挤出笑道,“我还要谢谢你呢。你是除了我哥之外,第一个不会拿有色眼镜看我的人。连爸妈都免不了嫌弃我,说我一定是投错胎了。因为我对女孩子的一切都很向往,一点都不像个男孩子……我说这些,会不会吓到你?”
  黎青梦一愣,尔后摇头:“不会。”
  她的表情和态度没有任何改变,好像只是听他说了一句今晚天气不错这种无关痛痒的话。
  康嘉年莫名鼻子一酸。
  他需要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肯定就好了。任何异样的流露对他都是一种刺伤。
  可这种平静,至今他从来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获取过。连他哥一开始也是非常震惊。
  黎青梦是第一个。
  “好可惜啊,我真的很想和你学画画……”康嘉年愈发不舍,但还是调整表情,挥了挥手,“那我走啦!拜拜姐姐!我下次再来找你做指甲。”
  黎青梦捕捉到他转瞬即逝的难过,抓着罐头的手一紧,点了下头。
  少年倏忽一转身,就在晚风里跑远了。
  黎青梦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反思自己是不是拒绝得太干脆。
  虽然眼下焦头烂额确实是客观现实,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抽出一两个钟的时间来教他。
  她内心里,似乎更惧怕和这里的人产生某种过紧的联结。
  不然她到现在为止,不会交不到任何一个朋友。
  曾经刚搬来这里的头一个月,有个男人突然冲到自己跟前,说要和她认识一下。
  适逢碰上她从美甲店里应聘完,那种仿佛开始要扎根于此的窒息感争先恐后冒出来。
  因此,她没控制住自己对那人说了重话,让他想都别想,除非他投胎,再世为人。
  她掷地有声说,她绝对不会在这里呆很久的。
  其实在说给自己听,不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撑下去。
  朝夕之间的生活巨变,就像坐着大摆锤,没有一刻不在晕眩。她必须给自己一个支柱和预期,比方说很快就会停止了,再坚持一下。
  今天她虽然没有说任何重话,但却感觉到丝丝后悔。
  因为她在康嘉年身上看到了一种很相似的感觉——他在拼命地和外界寻找联结。
  在康嘉年眼里,她就是那个外界。
  她在躲避,他在寻找。两者的表现形式不同,但究其本质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愿受困此地。
  所以她刚才毫不犹豫的拒绝,或许正把溺水却在尝试探出水面的少年人,又残忍地按回去了。
  *
  次日,黎青梦一晚上没睡好觉,白天去完医院,晚上来店里上班时直打哈欠。
  索性晚上客人少,只有两个预约的,是那个熟客发廊妹和她朋友。
  黎青梦给她修完指甲,问她想做什么款式。
  她举棋不定,和她朋友商量:“你说男人大红指甲不喜欢,带钻指甲不喜欢,粉嫩指甲也不喜欢,那他到底喜欢什么呀?”
  她朋友翻白眼道:“这不是指甲的问题,就是他不喜欢你。”
  她朋友和黎青梦这些听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他”大概是指康盂树。
  黎青梦甚至想插嘴说,这不是你的问题,而是那个男人的。
  但她不会多嘴,只是发着呆等待发廊妹妹指定款式。
  然而,那两人聊着聊着,却突然止住了话头,齐齐向门口看去。
  黎青梦还在走神,直到身后一股很强的压迫感传来。
  她一激灵,回过头,视线顺着一双长腿往上仰,撞见康盂树明亮的眼睛。
  发廊妹妹惊呼:“阿树?!你是来找我的?”
  他扬手和她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你介意我打扰你做指甲吗?”
  她连连摇头:“当然不会!”
  “那你的美甲师,我借走五分钟。”
  说着,他一把拉起黎青梦,在众目睽睽下将人拉到了店外。
  *
  黎青梦看康盂树和对方打招呼,还以为他真的是来找那位发廊妹妹的。
  于是她收回视线,继续走神。
  却没想到,自己突然被大力提溜起来,接着被强势地拉了出去。
  反应过来后她立刻大力把人甩开,语气非常不善地发作。
  “你有礼貌吗?你最该问的人是我吧!?”
  他直接开口就是一句对不起。
  黎青梦被堵得语气一噎。
  他问:“我还你的定金,收到了吧?”
  “我说过不用。”
  “那你不还是收下了吗?”
  “……”
  他语气放软:“我是因为我弟的事来找你的。”
  “他让你来的?”
  “不是。”康盂树解释道,“只是聊天的时候,他不小心把来找你当老师的事说漏嘴了。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他。”
  “所以?”
  “但是你还没拒绝我。”
  “……?”
  “我弟太笨了,不懂谈判要提到最关键的条件。请你当老师不是平白占你便宜。课时频率你定,费用也你来定,怎么样?”
  费用。
  这两个字让黎青梦心头一动。
  她本来就有些后悔,此时有她所需要的东西正好摆在她面前,犹如她想从天降落,刚好有人递了把降落伞给她。
  黎青梦思索道:“你帮他付这笔费用?”
  “不然?”
  “那行。”
  然后她极为不客气地狮子大开口了一个数字。
  “按单次算,每次这个价。”
  康盂树知道她这是故意报复自己当初要价时的翻倍。
  但是眼下,这是卖方市场,他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黎青梦见他吃屎的表情,气定神闲道。
  “爱接不接。”
  说完这句话,她有种睚眦必报的幼稚快感。
  康盂树蹙着眉思索半晌,暴躁地回道:“成交。”
  黎青梦伸出手:“定金。”
  康盂树气笑了。
  得,这茬还没完了是吧。
  他从口袋里掏啊掏,掏出一张揉成一团的二十元,啧,今晚的买烟钱。
  他有些可惜地看着它,最后还是依依不舍把它送到了黎青梦手上。
  她慢条斯理地攥在手里,给了他这几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那神态就像他在路边喂过的一只小野猫,可没良心。喂的时候温顺得不行,吃饱了,他招呼着给哥哥过来,它不听,跑上墙头,耀武扬威地走了。
  虽然眼前这位小野猫,他不但没给过一点甜头,还把人欺负得够呛。
  黎青梦此时也倒走往后退,口型示意了四个字。
  合作愉快。
  见她扭头进了美甲店,康盂树摸出身上最后一根烟,咬在嘴边,借着咬烟的姿势扬起嘴角,插兜往回走。
  而进到店里的黎青梦,瞬间就被众多好奇的眼神围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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