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于亲历过寻找野象的黎青梦,意义截然不同。
野象回到家,这几个字就轻易地勾起了在南苔那一夜的回忆。
一个这些人这辈子都碰不到,但曾切实发生在她身上的回忆。
黎青梦立刻打开手机,点开热搜,果不其然看见“大象回家”这个词条目前排在第一位。
有种非常久违的冲动,她继而点开微信,往下滑动,翻到那个已经被压到很下面的头像,很想发一句,你有看见吗,大象回家了。
它还会路过南苔吗?
你还会去找它吗?
还会像个傻瓜一样陪一起找象的人跌进满是肥料的农田里吗?
太多无聊的问题涌上心头,打字框里呈现的却是一行空白。
“咦,你的手机壳好特别。”
对面的男生见她沉默地盯着手机发呆,以为她被冷落,再次示好地主动和她搭话。
他指出她的手机壳,是一张透明的硅胶,里面夹着一张刮开的彩票。
“你有买彩票的习惯吗?这张中奖了?”
黎青梦摇头又点头,简单地说:“是我的护身符。”
“护身符我也有哦。”他以为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乐不可支地从脖子里抽出一块红绳系着的玉,“这是我妈从九华山给我请来的,佛祖开过光,很灵的,所以我这人从小运气都很好。”
黎青梦笑了笑说:“是吗,我这个护身符是朋友送的,他和你刚好相反,运气特别差。买那么多彩票只中了这么一次。”
她点了点手机壳珍重夹着的这张。
“那还真是挺惨的……这么多年就中了这一张啊!”
“嗯。可就这么点运气,居然还送给我了。”
“哇,那她一定是你很好的朋友吧!”
黎青梦抿了下唇,没有回答。
最后吃完蛋糕,大家准备玩酒桌游戏。黎青梦起身准备和段晓檬告辞,被她强硬地摁回原位。
“你都晚来了还要早退!不行!怎么说也得玩两轮再走!”她哼哼唧唧,“今天我最大,你得听我的!”
黎青梦无奈,含糊地说那就再玩两轮。
刚踏进来那一刻的熟稔彻底烟消云散,那种错觉才是真正的错觉。
她的知觉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和之前不相同了。大学时代习以为常的酒桌游戏,这些纵情声色的玩闹,现在只觉得是在浪费生命。
她强撑着坐下来,没有驳寿星的面子,打算找个不打眼的时机再偷摸溜走。
段晓檬提了个转酒瓶的游戏,晃到瓶底的人可以问一个瓶口对准的对象一个问题,多大尺度的都可以。
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家瞄准的问题自然都下流到极点,却好像已经成为一种习以为常的酒桌规矩。
“第一次在几岁?”
“有没有野战过?”
“尝试过群p吗?”
令人作呕。
……
黎青梦一直祈祷着别问到自己,手指隐在桌底下,烦躁地摩挲着手机壳。
护身符大概眷顾到她,下一回合时,啤酒瓶转到了她,只是是瓶底。
她是发问的那个人。
然而运气又不算太好的是,被转到瓶口的人正在她对面。
那个男生显然很惊喜,一脸你要问什么随便问的雀跃表情。
黎青梦沉吟半天,问了一个和所有人画风截然不同的问题。
她问道:“如果今晚是地球最后的夜晚,你会想做什么?”
男生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露出迷惑的神色。
其他人也跟着迷惑,但又觉得这个问题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男生眼神一转,盯着黎青梦徐徐图之:“我想要到我对面这个人的微信。”
自以为无比撩人的答案。
黎青梦很想笑,大部分男人大概就是眼前这人这样的吧,总是能把话说得无比漂亮,仿佛她是他的电他的光他的末日信条。
即便他们才刚刚相遇了不到四十分钟。
可和她纠缠了一整个从春到夏的男人,恰是一个八杆子打不出屁的笨蛋。只知道傻乎乎地等着飞机从自己头顶飞过,大喊一句她根本听不见的话。誓要带到棺材里去也不让她知道。
这个对比难免不让人发笑。
但既然问了这茬,黎青梦还是很得体地回说:“那恐怕不行了。我手机那天应该没信号。”
男生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听出这是一种变相的拒绝。
但并不是,黎青梦只是诚实地复述了一遍她曾经脱口而出的答案。
“因为那一天,我应该正坐在去往国外的飞机上。”
他一愣:“所以,你在这一天最想做的事是旅行?”
黎青梦点头:“我会搭一辆去意大利的飞机,然后……”
等她完整地说完答案,这个男生的脸色彻底黑下来。
之后到黎青梦离场,他都识趣地再没凑上来。
她坐在回去的地铁上,摇摇晃晃中塞着耳机,提示冷不丁响了两下,一条是邮件提醒,另一条是康嘉年发来的微信消息。
【姐姐,你收到我快递给你的东西了吗!】
黎青梦赶紧去看快递提醒,果然有个包裹放入了蜂巢柜,昨天放进去的,被淹没在了一堆其他的消息里。
【对不起才看见!我马上回家取。】
她心里犯嘀咕,也不知道康嘉年寄了什么。前几天突然问她要了在京崎的地址,说是有东西要给她。
她转而去查看邮箱,发现前阵子投给Warren画室的那封简历有了回音,约她明天下午去面试。
黎青梦在地铁上瞬间坐直,整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下地铁时走路都是飘的。
怎么能不兴奋呢!如果面试成功,这种机械的没有发展的工作终于能告一段落。
抬头看向马路上的红绿灯,漫长的红灯也在此刻转绿,如同人生的信号灯变亮。
她提起步伐,向前奔去。
一路兴奋过头地回到家,差点将康嘉年的快递忘在脑后,又急匆匆地跑回一楼蜂巢柜取。
格间门弹开,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静静放在里头。
她一边拆着上了电梯,隐约看到了露出来的画框一角。
啊,原来是他这些天练习的画作。
能够看到康嘉年交上来的作业,黎青梦有一种身为人师的欣慰。
她用手臂夹着画,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想好好表扬一下康嘉年,动作间,包裹里有一样小东西冷不丁掉了下来。
黎青梦一愣,蹲下身将它捡起。
——是个卡包。
她拉开拉链,卡包里只有一张卡。
一张银行卡。
卡的背面,用透明胶粘着一小片白纸,写着两行字。
【To:小骗子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说过的,你唯一的债主只能是我。】
歪歪扭扭的丑丑字迹,那个“你”字,和当时在钱花上写下的“还你”一模一样。
可笑的,幼稚,温暖的,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康盂树会拥有的字迹。
*
康盂树会知道黎青梦高利贷没还完这件事,是出自偶然,也是一种必然。
自从黎青梦告诉他在南苔给他留了礼物之后,他第一个去找的地方就是那栋筒子楼。大门紧闭着,他掀开门口地毯,心想她会不会留下钥匙,又在其他犄角旮旯的地方搜寻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
看来,这个显而易见的地方并不是礼物的藏身之地。
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固执地经常来筒子楼附近转一转,明白这里已经没有他想见的人,但他不喜欢她在南苔待过的这个家死气沉沉的,仿佛这个人永恒消逝的灰败感。
于是,他在她家门口那个空荡荡的牛奶箱上插了一束玫瑰花。每隔几天,他就会买一束新鲜的玫瑰重新插上。
在终于找到礼物——沉船那幅画的时候,康盂树感受到无比汹涌的回馈。
那些插在牛奶箱的玫瑰,它们并没有白白枯萎,也没有被送入太空黑洞。
它们分明地被她确认,这不是一厢情愿的花束。
他已经顾不得康嘉年还要不要穿裙子上街,飞奔向筒子楼,好像她就在那里等他。
然而来到筒子楼,触目所及却是翻天覆地的惨状。
牛奶箱上来不及换的玫瑰花被扔在地上,满地都是零落被撕裂的殷红花瓣。
门锁有被砸的痕迹,墙壁上全是两个血淋淋的大字——还钱!
康盂树一刹那就反应过来,黎青梦当时在京崎的时候骗了他。
高利贷根本没还清,现在他们找上门来了。
只不过人去楼空,才制造了那么声势浩大的动静,这都是催债人的惯用伎俩了。
康盂树立刻抽出手机,伸手想拨出电话时,动作一停。
猛然想起才刚刚赔完的货款,此时卡里已经不剩什么了。他又该怎么解决她的燃眉之急。
康盂树把手机揣回口袋,脸色阴沉地回了家。
过了几天,康爸康妈破天荒地发现康盂树居然带起围裙下了厨,主动做了一桌子菜。
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蹦出来的,康盂树那点脾性康妈门儿清,指不定又是在外面闯了什么货。
她凉凉道:“你有话就先憋着,等我们把饭吃完。不然我怕被你气得吃不下饭。”
康盂树尴尬道:“妈,我没做错事。”
康爸打圆场说:“那既然有事就先说事吧。”
康妈哼了一声:“行,说吧。”
这下康盂树反倒沉默了。
他憋了半天,低下头含含糊糊地问:“爸,妈,你们能不能借我一笔钱?”
二老表情一震。
康妈一声惊呼,气急败坏嚷嚷:“你小子还说没有犯错!居然开口向我们借钱了!这些年你存的那些钱呢!?都不够还要向我们借?!”
康爸也猛地冷汗直流,忧心忡忡:“跟爸老实说,你不会背地里把钱都拿去赌了吧……这个东西你千万沾不得的啊!”
康盂树一拍桌子,把他们镇住。
他拧着眉头:“我怎么可能去赌!我就是……就是……”他清了清嗓音,“我就是拿去投资了。”
“骗鬼呢?”
康妈恶狠狠地嚼了口米饭,用眼神示意康爸赶紧接上。
“是这样的啊……爸妈不是心疼钱。但是呢,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总得让我们知道这笔钱的真正去向,还回不回得来。你说投资,那好,投哪里,你之前已经投入多少了?”
“投……”康盂树卡了壳,他想维护黎青梦的颜面,又被逼问杀个措手不及,不上不下地无法回答。
康妈冷不丁问:“是不是和你那个朋友有关?”
康盂树被戳中死穴,头皮一麻:“……哪个朋友?”
“就是你现在心里想的这个。”
她云淡风轻地点出这个事实,康盂树心虚地埋下脑袋,嘴巴还胡乱地扯着没有的事,和别人没关系。
康妈心里摸清了大概,给康爸又使了个眼色。康爸得令地点头,起身拍了拍康盂树的肩,语重心长道:“知道了,那你就拿去投资吧。”
康盂树再次愧疚地低下头,认真起誓:“你俩安心,我肯定努力赚钱还给你们。”
康妈翻着白眼:“得了吧,就你那点破工资,别给我惹事就行了。”
“靠现在这点工资当然不够。”康盂树彷徨的神色蓦然严肃起来,“所以我决定了。”
康嘉年此时恰好从玄关进来,听到他郑重其事地宣布——
“我要去京崎闯一闯。”
康嘉年脱掉的鞋子咕噜噜地滚到一半,“啊”地大叫了一声,拖鞋都来不及穿,迎头给了他哥一个兴高采烈的鼓励拥抱。
康盂树皱着眉嫌弃地躲掉,嘴角却如释重负地翘起,扬了扬下巴:“赶紧穿好鞋,还有重要任务交代给你。”
康妈嘴上咕哝着兄弟俩没一个省心的,起身去厨房给康嘉年盛饭。
这边闹哄哄的动静惊动了二楼的康老爷子。他从楼梯间探出一个脑袋,向下张望,不期然和康盂树对上眼。
“爷爷您睡醒了,下来吃饭不?”
康盂树喊了一声,康老爷子竖起眉毛一瞪眼,呵斥他:“康成邦你疯了啊!怎么喊你老子的!”
得,又把他认成他爸了。
真正的康爸很缺德地哈哈笑出声。
康盂树脸色一抽,又听见康老爷子问:“怎么就你们这几个臭小子在,我儿媳妇呢,去哪里了?”
康嘉年刚想回答在厨房,被康盂树摁下。
“儿媳妇啊……”他笑着,回答爷爷。
“这就去找她了。”
*
黎青梦收到那张银行卡后,没有向康盂树求证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动那笔钱,默默把卡收了起来,好像无事发生过。
一周之后,她向机构提出了辞职。
段晓檬很舍不得她走,但听说她去面试了Warren工作室,很理解她的选择。
“换我我肯定也会去,虽然是助理,但是这机会也很难得了。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黎青梦附和着说是啊,从包里抽出一本书送给她。
“临别礼物。”
“不至于吧,你这都要送礼物给我。”段晓檬惊讶地接过书,“你只是辞职了,但咱们还可以经常出来吃饭的啊。”
“你刚说,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对吧。”
“对啊。”
黎青梦抿了一口咖啡:“那我恰好就是属于没脑子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