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金鱼——严雪芥
时间:2022-07-28 07:39:11

  “我们菡菡这么漂亮,说不定到时候自己就成了大明星了呢。”
  “那到时候我给你们签名,签名管够。”
  程菡嘻嘻笑,转头看向康盂树时,他在这片欢闹里显得格外沉默。
  “怎么了呀,现在舍不得我了?”她故意开他玩笑,笑容却有些酸涩,“那也晚了!”
  康盂树认真说:“是舍不得你啊。”
  程菡一愣。
  “是作为朋友的那种不舍。”康盂树开了一瓶啤酒,伸长手碰了碰她的杯子,“去外面加油,不开心了就随时回来。”
  程菡一时没支声,低下头稳了稳情绪,尔后才抬起头,继续没事人似的笑。
  “好啊!如果在外面我被人欺负了,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她声音哑哑的,“不过远水救不了近火,你也帮不了我。”
  康盂树一下子干掉一整瓶,打了个酒嗝,像是猛灌之后醉了,大着舌头喃喃:“谁说的,我亲自冲到京崎去你信不信。”
  程菡定定地看着他。
  人声鼎沸里,大家各聊各的,程菡隔着一个空位小声冲着他说:“阿树,真没想到你是个胆小鬼呢。”
  “……你说什么。”
  不知道是他没听清还是不肯承认。
  “我前阵子去美甲店发现她已经不在了,是回京崎了吧。”程菡干脆直接挑明了说,“你不敢光明正大去找她吗?”
  “找她?”康盂树拨弄着一次性筷子上的刺,漫不经心地反问,“为什么要找她?”
  程菡露出费解的神色。
  “你不是……”她很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还是开口,“你不是喜欢她吗。别说不是,你骗不了我,一个眼神我就知道了。”
  “我是喜欢啊。”他无奈地后仰,看着满天星星,忽然提到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东西,“你还记得路过我们这里的那群野象吗?”
  “当然啊,整个南苔都不会忘记吧。那天我还被你们拉到群里来着。”
  “那你喜欢那群野象吗?”
  “喜欢啊,大象很可爱!”
  两人一问一答,程菡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偏到这里。她喜欢大象和他喜欢黎青梦有什么关系?
  康盂树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那群野象,但你要知道,那群野象不是真的来旅游路过我们这里的。它们的栖息地被破坏,为了寻觅食物,为了活下去,被迫无奈才来到这里的。这里变不了它们的栖息地。”
  “所以……对于它最好的喜欢,就是不要牵绊它,帮助它离开。”
  程菡懵懵懂懂的,似乎有些听懂了。
  她反驳说:“但这不代表你不可以一起离开啊!”
  康盂树没有再回答,喝光了手中的另一瓶酒。
  等他回到骑楼老街时,已经过了半夜。
  家里人都睡得静悄悄的,只有康嘉年还醒着,在熬夜赶开学的暑假作业。
  他听到上楼的动静,出来看了一眼康盂树,嫌弃道:“怎么又一身酒气回来啊……”
  康盂树言简意赅解释:“给程菡饯别。”
  康嘉年惊讶地问:“程菡姐要去哪呀?”
  “京崎。”
  康嘉年听到这个目的地,沉默了下来。
  康盂树掠过他直接回了房间,好半天,他的房门被轻叩两声。
  康盂树正无所事事地双手枕着脑袋躺在皮沙发上发呆,门被敲了好久,才后知后觉地问:“怎么了?直接进来。”
  门外的人自然是康嘉年,他拎着一瓶冰矿泉水进门,直接贴给康盂树。
  已经有凉意的夏末夜晚,这份冰冷冻得康盂树一哆嗦。
  “给你醒醒酒。”康嘉年笑嘻嘻地把一旁的椅子拉到沙发边,坐下开门见山地说,“哥,你就没想过也去京崎吗?我知道你肯定想过,毕竟之前连传单都拿了。现在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康盂树仍旧盯着天花板,反应平平地说:“那是随便想想的,我怎么可能真的离开南苔。”
  “为什么不能?”
  “我们家有你出去就够了。”康盂树无奈地笑了,“总得有人留在这里啊,爸妈年纪越来越大了,还有爷爷,他们都需要人照顾。我是大哥,我有这个义务和责任。而且我也习惯了。”
  康嘉年的表情变得有些难过。
  “可是哥,你是哥哥这个身份之前,你不要忘记你是康盂树。”
  康盂树微怔。
  “你就是你自己,其次才是我哥,爸妈的儿子,爷爷的孙子不是吗!你这样为我们付出,其实一种自大。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想你活得开心呢?至少作为我而言,我希望你能更自私一点。你好不容易有了渴望的想要追求的人,那就去!作为康盂树这个人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
  康盂树半晌没说话,然后不知所措地笑了下说:“你小屁孩还教训起我来了?”
  “我说的没道理吗?”
  “很有道理。”康盂树懒洋洋地,“但你还是预估错你哥了,我真没这么伟大,为了你们牺牲我自己。对你来说绑在南苔可能是件很可怕的,需要付出很多的事情。但对我来说真不是。我说过了,我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康嘉年凝视着康盂树不和他对视的眼睛,很认真道:“哥,你知不知道你一旦不说真心话的时候,说的话就特别欠揍。”
  “……”
  “你即便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这和你现在想离开也不冲突啊。为什么不敢面对呢?这又不丢人。”
  “丢人的。”康盂树终于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挪开,看向康嘉年,一字一顿地重复,“很丢人。”
  “……?”
  “程菡可以试着去京崎闯荡,是因为失败了也没有关系。但我如果去了,我就一定要成功。但是你知道吗,你哥我平生第一次感到特别挫败的时候,就是那次和你,还有她一起去京崎的那一次。那天上午我一个人坐电梯从顶层下来,那种惶恐到落地才消失。我才觉得,哦,原来底下这个位置我呆着才不那么勉强。”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去那里,我就是想把京崎好好看看,看看是不是我能够驾驭的地方。我去了车队,看了那里的工资,虽然比南苔高,但也能看到头。我还能做什么呢?转行去尝试一个我从来都不知道的领域吗?我可以吃苦,但最他妈无语的是,吃完苦就真的能万事大吉吗。哈哈,我的能力我自己清楚。”
  他苦笑了两声。
  “我一个人在这个位置不要紧,可我不能把她也拉到这个位置来。如果我去京崎还让她来迁就我,我办不到。我要去,我就要给她好的生活。”康盂树无奈道,“这些东西,是你这个年纪不会考虑到的。”
  所以,才可以那么轻描淡写地怂恿他。
  康嘉年听出他的潜台词,气鼓鼓地说:“哥,我对你是真的有点失望了。难道爱只有一种形式吗?男人必须去养女人,给她更好的生活?就像男人必须留寸头,不准哭?”
  康盂树突然哑声。
  “是你曾经跟我说过的,做自己就好。男孩子也可以穿裙子没关系。那么爱的定义也不该是狭隘的。这和年纪多大也没有任何关系,敢不敢爱这件事情,八十岁和十八岁都可以去做,口袋里有八十元和八十万也可以。不要给自己定义枷锁,我从穿上女装的那一刻,就这么告诉自己了。”
  康嘉年豁出去地大声说:“如果你觉得我说的都是在放屁的话,我现在就上街穿女装不戴口罩给你看。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了!”
  他冲动地起身,推开门往楼下跑。
  康盂树被他的动作一惊,还没来得及消化他那段话,就听到最后那句,惊得他一骨碌从沙发上起来,匆忙地套了件T追下楼。
  康嘉年开着小电瓶就出了骑楼老街,看样子是玩真的。康盂树赶紧追上,一边朝前大喊:“你赶紧给我停下来!康嘉年!”
  康嘉年置若罔闻,一路疾驰到他们的秘密基地。
  康盂树追上来的时候,就看到康嘉年的电瓶被扔在岸堤边,人已经朝着船里过去了。他也把车一扔,迎头追上去。
  康嘉年在船舱里大喊:“我准备换衣服呢你别进来!”
  这下轮到康盂树置若罔闻,直接下到了船舱里。
  康盂树黑着脸说:“在南苔就别胡闹了。”
  “我不是胡闹,我就是想证明给你,也证明给我自己看,一成不变的世俗是可以被打破的!需要的只是勇气!”
  少年人随手取下衣架上的其中一件裙子,仿佛攥着一枚改革的旗帜。
  然而,随着他取下衣服的动作,原本被衣架挡住的船身空了一块,露出了一截红色图案。
  背对着的康嘉年未发觉,只是突然看到康盂树的神色变得怔然,这才转过头去看身后。
  ……这个图案,原本沉船的壁身上好像是没有的吧?
  康盂树忽然急速地大步过来,把衣架整个挪开,露出完整的船壁。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
  那份快翻遍南苔都寻不到的,黎青梦留下的礼物——
  被挡住的船壁上,有一块小小的壁画。
  画的是那只他们曾见过的,被误放进热带水族箱的红色金鱼。
  它被复刻在这片拥挤的船舱里,逗留在一尾热带鱼身边。
  【“金鱼是怎么在这里生存下来的?”】
  【“大概是它爱上这只热带鱼,所以舍不得走了。”】
  他们的对话言犹在耳。时隔多日,他呆呆地站在这幅隐蔽的壁画前,听到了她迟来的回音。
  ——没错,是这样的。
  我唯一不忍离开的原因,就是我爱你。
  没能亲口说出来的告白,如同憋气的金鱼藏在这里。满藏着爱意的气泡咕噜咕噜地浮出平静水面,卷起滔天风波,将他瞬间淹没。
  *
  秋天第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时,黎青梦漫长了一整个春夏季的湿疹终于好了。
  也许是京崎气候干燥的缘故,又大概是康盂树嘱咐她买的那管药膏果真有用。湿疹一片片结痂脱落,只剩下略深的块状阴影,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风起云涌的伤口。
  这个伤口被同事看到,还疑惑地问她是不是某种胎记。
  黎青梦哭笑不得地摇头说不是。是湿疹留下的色素沉积。
  结果莫名其妙地,就以湿疹为这个开口,开始发散地聊着些有的没的。
  同事叫段晓檬,比她小两岁,也是知名的美院毕业。她做这份工作只是刚毕业不知道做什么,听人家说做这行赚钱便也来分杯羹。
  她说黎青梦看着外表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下班也一声不吭就走,从来不参加他们的活动,还以为是个怪胎。但在他们这个圈子,这种性格的也很常见。
  结果聊完天后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看上去那么不好接近。
  因此这次聊天过后,段晓檬就会拉着她一块儿吃饭,一来二去逐渐熟稔,成了黎青梦回到京崎后交的第一个朋友。
  十月末的时候,黎青梦得知段晓檬生日快到了,很费心地准备了一个礼物给她。
  段晓檬惊喜不已,没想过会从她那里收到礼物,而且不是随便敷衍的那种礼物,也不昂贵,但却是当下能一下子击中人的。
  作为回报,她邀请黎青梦必须来参加她的生日趴。
  “生日趴”,这三个字真是黎青梦久违听到的名词。陌生又熟悉。
  她本来想拒绝,但在段晓檬的再三勒令下还是答应下来,打算呆一会儿再走。毕竟必要的社交礼仪也是成年人世界的一部分守则。
  段晓檬在生日这天包了一个轰趴馆,邀请了一帮她大学的朋友,还有机构里其他几个玩得好的同事。
  大家玩了一下午桌游,黎青梦因为赶一个画稿耽误了时间,来的时候正好赶上他们吃饭。
  理所当然地,她被段晓檬炮轰着自罚喝酒。无论认识不认识她的也跟着起哄。
  这个熟悉的局面,让黎青梦一下子很恍惚,有种中间断裂的几个月从不曾存在过的错觉。她依然是从前游走于各个社交局,无比光鲜亮丽的自己。
  踏入这个闹哄哄场子,吼间滚入野格的一刻,黎青梦才有一种——啊,我是真的回来了的实感。
  而关于南苔的那些记忆,开始不再那么鲜明。
  潮湿的落雨,总是阴干的裙子,漂浮着塑胶味的甲油……这些东西从她的生活里抽离,她也的确不想再回忆起来。
  连带着,那些想怀念的东西也一并被包裹住,压抑在念头深处。
  因为她隐隐觉得,南苔两个字就像被封印住的月光宝盒。一旦打开来,灵魂就会穿越回去。那么丢了一魄的自己又该如何若无其事地生活。
  她放下杯子,要去抽纸巾擦嘴时,一张纸巾已经更快一步递到她跟前。
  黎青梦顺着手指看去,入眼的是一个年纪看上去比她小一些的男生,大概是段晓檬的同学。头发打理得非常精致,额头饱满光亮,掉下来的每根碎发都不是无缘无故,而是设计好的造型。
  他扬起嘴角,示意黎青梦接,边说:“酒量很好啊。”
  黎青梦礼貌地说了句谢谢,但没有接他的纸巾。
  男生有些尴尬,转而和其他人攀谈,没有再来刻意搭讪。
  黎青梦跟这些人都不认识,自然没什么好聊。他们打成一片热火朝天地交头接耳,她就很安静地吃东西。
  只是,在这帮人突然意外聊到了一个话题时,黎青梦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哇塞哇塞,那群环游的野象终于要回家了!”
  “太牛逼了这。”
  “人不如象啊,我也想说走就走,随便去哪儿。”
  野象离家出走这件事,逐渐在这些日子里成为了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可对在座的这些人而言,依旧只是个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