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金鱼——严雪芥
时间:2022-07-28 07:39:11

  说到尾声的时候,她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哽了一下。
  这个人,嘴上说着就是为了茉莉茶冻长途跋涉,却最后只记得拿一个给她吃的勺子。
  她的玩笑彻底开不下去,偏过头,干脆地剜起一大口,往自己嘴里塞。鼓起的两颊适时地掩饰住了语气里的失态。
  康盂树看着她光顾着自己吃,揉了一把她缩起来的脑袋:“没良心,那你就一口都不分我啊?”
  她囫囵说:“谁叫你只拿了一个勺子。”
  这当然不是真相了。
  ——刚才偏过头去的时候,茶冻里承载了好几滴她这一路上悬而未落的眼泪。
  混合了咸又苦的茶冻,可千万千万不能让康盂树发现。
  *
  两人吃过晚饭,车子停在了服务站的停车场,康盂树怕她感冒,关掉了车内的冷气,降开半边窗户。
  深夜车辆很少,这儿周围只停了他们这一辆车,没有人声,夜间的虫鸣很吵闹。
  但她已经太困了,什么声音都阻止不了她入睡。
  隐约间,还能听到车门开关的声音。是康盂树下去抽了电子烟又回来了吧。她虽然闭着眼睛,却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古怪的榴莲味。
  “喂,青豆,睡了吗?”
  忽然,她听到康盂树吊儿郎当地喊她。
  睡意瞬间跑光,她下意识噤声,猜想有些话,有些事,是不是他只有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才敢说才敢做。就像那张照片里那样。
  因此她没出声,假装已经睡着。
  然而,康盂树却没有如她预想得那样说出她所期待的话。
  她只是感觉到他轻轻碰了下她的脸,几乎是气声说,晚安。
  她的一颗心终于慢慢慢慢地沉落。
  几乎是最后的关头了,他依然什么都没说。
  这一路上,她都在设想一个可能性——如果,如果康盂树挽留自己,她会动摇吗?
  可他竟然真的连一个为难的机会都不给她。
  而她也没脸开口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来京崎呢?
  这个问题太不要脸了。尤其是在他的缄默之下。
  南苔是他土生土长的故乡,是他的爸爸妈妈爷爷弟弟维系着的家园,是他迄今为止一直好好生活的地方。
  她一个背了满身债又前途未卜的过客,拿什么立场去问他,让他打破现有的一切为自己做出让步和牺牲呢?多可笑啊。
  她也根本不舍得。
  她希望他永远是那个雨天初见时的样子,双眼明亮,没什么烦心事,开一辆货车游走在大江南北,最后回归他熟稔的小城。闲来无事时抽两支烟打一盘游戏,和兄弟插科打诨,睡到日上三竿,一切优哉游哉。
  如果有可能,在万分之一的空隙里能想到她,就够了。
  她轻抖睫毛,在心里和康盂树道晚安。
  倒计时十小时,车厢内剥去一路聒噪,前所未有地安静。
  两个人都合眼休息,抵挡不住生理的极限真的睡着了。身体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惯性倾斜,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恰好都是倒向对方。
  无奈货车座驾遥远,他们的身体终是没有碰上。
  就像这一路,他们一个没有开口说挽留,一个也没有开口说不想走。
  *
  昏沉时分,最先醒过来的人是黎青梦。
  似乎是她心里的计时器一直不曾停止运作,催促着她所剩的时间不多,不要浪费在无用的睡眠上。所以没睡几个小时,她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手机上显示着现在是早上四点二十,车窗外的天色虽然还是黑的,但很远很远的天际线隐隐有了一抹亮色。
  她坐直身体,在黑暗里摸索着拿出湿纸巾擦了一把脸。
  她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了康盂树,他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中,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懒懒地没有动,半眯着眼,看着昏暗的车厢里黎青梦的轮廓,她微微弯腰去掏包时,长发落满她的肩头。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将滑下的长发拢起,轻轻别到她的耳后。
  她立刻侧过脸:“我吵到你了吗?”
  康盂树摇了下头:“我平时出车就睡不了多久。”
  “你要不要?”
  她把手里的湿巾递给他,他失笑摇头,再度下了车,回来时满脸湿漉漉的水,大概是直接在服务站的卫生间粗糙地冲了下。
  他拿袖子随意一擦,发动车引擎道:“你不睡了吧?不睡的话我就继续开了,天亮前估计能开进京崎。”
  黎青梦神情微愣:“……要赶这么急吗?”
  “我刚查了下,今天早上八点后京崎市区内限外地牌照了,所以我得赶在八点前将你送到那里。”
  原本仅剩不多的倒计时,骤然又缩短了。
  现在距离八点,还有三小时四十分钟。
  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个终点线已经迫在眉睫。
  黎青梦恍惚地点头,很轻地说:“那走吧。”
  车前灯被打亮,驶上并不算繁忙的国道。
  康盂树伸手按开了刚才暂停的音乐,又是张学友的,唱着《冷树叶》。剩下的时间,他们没再聊天,任由音响一曲接一曲地往下放。
  她不知道康盂树为什么沉默。至于她,则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理,为了回报那一首他悄悄下载的歌,她也想把他平常会听的歌都认真听完。
  毕竟这是最后的,能听到他歌单的机会了。
  天色越来越亮,国道上的车辆也多到像贪吃蛇吃下的豆子。当车子到达收费站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黎青梦第一次目睹沿路路灯一盏盏熄灭。
  同时,车内轮播到了一首康盂树曾经唱过的歌——《离人》。
  悠悠口哨声响起,他下意识地想切掉,被黎青梦制止。
  “别切,听听原唱。”
  他大言不惭:“我这不想给学友哥留个面子。”
  黎青梦撇嘴:“怎么,你唱得还吊打他了?”
  “可不。”
  当然,张学友的声音刚出来的第一秒,是个正常的耳朵都能听出来谁吊打谁。
  康盂树突然说:“这是这张专辑里的最后一首了。”
  “刚才放的歌都是一张专辑里的吗?”
  “对,一张98年发行的。”他顿了一下,“专辑名叫不后悔。”
  黎青梦微怔,跟着点了下头:“很好听……不后悔。”
  车子开进了城区,此时距离八点还有二十五分钟。
  黎青梦长长地深呼吸一口气,蓦地说:“你把我在前面放下吧。”
  康盂树没说话,还在置若罔闻地往前开。
  “还有二十分钟,你的车子就不能动了,还不如赶紧开出去。”她语气很慢,很认真,也很严肃,“剩下的路我可以自己走了,你总不能一直送下去。”
  康盂树的侧脸牙关像是咬了一下,隐隐突出骨节。
  他开的速度逐渐慢下来。
  倒计时十五分钟,车子停在一处高架桥下。
  黎青梦抱着骨灰下了车,康盂树把行李从后车厢里拿出来,替在她路边又拦了一辆出租,帮她把行李全搬进后备箱,拉开车门目送她坐进,又沉默地替她合上车门。
  这一切都静默无声。
  只有不远处,他的大货车全然地敞着车门,车内的《离人》唱到了末端尾声,随着敞开的车门悠悠地泄出上个世纪的歌声——
  【离人挥霍着眼泪
  回避迫在眼前的离别
  你不肯说再见
  我不敢想明天】
  眼睁睁地看着车门从外合上,康盂树的脸快速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出租师傅开始问黎青梦要前往的地点是哪里,她瞬间失神,没有回答。
  换了车身,换了座驾,也换了车内的人。
  “去哪里?”
  司机不耐烦地又催促她。
  黎青梦没搭理他,心急如焚地按开车窗,当看见康盂树还站在原地没有走的刹那,她再次有了流泪的冲动。
  “……你不和我说一句再见吗?”
  康盂树双手插着口袋,不知道是不是为了故意搞笑,他居然说了一句:“这个夏天好像结束了。”
  模仿的,是她模仿老艄公的那个语气和对话。
  黎青梦顿时哭笑不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浓重哀伤在此刻都消散了。
  她一字一句道:“康盂树,钱我一定记着,会全部还给你的。还有……谢谢你。真的。我本来以为这会是我二十多年来的人生里最糟糕的一次夏天……”她扬起微笑,“虽然糟糕的程度超出我的想象,但快乐也是。”
  康盂树脸上一呆,露出想笑的表情,下个瞬间,那个笑又仿佛是哭,来回拉扯,像是患了面部神经失调的患者。
  “我之前说,那个18岁的夏天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夏天。”黎青梦还是笑着,眼光里有水波,“我也没想到,25岁的这个夏天,压倒性地盖过它了。”
  康盂树干脆低下头听,再次抬起时,神色很轻松地回说:“挺不巧的,对我来说呢,就是一个麻烦鬼闯入的夏天。只能说……不算无聊吧。”
  “……混蛋。”她鼻尖通红地笑,“现在麻烦鬼真的要走了。”
  “等等。”
  他简短的两个字又让黎青梦心间一颤。
  康盂树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从中摊开一张已经被划开的彩票。
  上面的数字,09131820270708。
  如果黎青梦没记错……
  “这是不是你中过奖的那一张?”
  “对。”
  黎青梦一头雾水。
  “这个废彩票还有什么用吗?”
  “它是我唯一抽中过的一张彩票,我人生里迄今所有的好运都在这里了。”
  康盂树弯下腰,隔着车窗把彩票紧紧塞进她手心。
  “送给你。”
  他退开两步,司机不耐烦地再度催促了一声,以防这两人再缠缠绵绵耽误时间,强制将车窗合上。
  随后,那张攥着彩票的手和她怔愣的侧脸被黑色车窗逐渐覆盖。
  即将完全合上时,她又面向他,张口急急地说了句:“我也留了礼物给你!”
  “……什么?”
  “我留在南苔了。”她故作神秘,“至于在哪里又是什么……我先不说,你找找看吧。”
  康盂树失笑:“你这是在和我玩寻宝游戏吗?”
  “你给过我那么多次惊喜了,我也想给你一次。”
  她用力挥手,车窗彻底合上了。
  【有人说一次告别
  天上就会有颗星
  又熄灭】
  明黄色的出租车终于开出去了,瞬间模糊的视线里,他看不清她到底有没有回过头。
  货车还孤零零地停在气派的高架桥下,传来张学友的最后两句唱腔。车前灯混合在黎明的天幕下,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固执地开着它,仿佛在接力天上熄灭的星星。
  倒计时清零,那抹明黄色消失在街角。
  一个叫黎青梦和一个叫康盂树的人——世界上很平凡的两个人,就这么分别在一个平凡的夏日早晨,街头依旧来来去去,人来人往。
 
 
第50章 
  康盂树赶在八点前的最后一刻将车子开出京崎,宛如一条被驱逐出境的落水狗。
  他熬着满眼的红血丝,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又开回南苔。
  只有这样,疲倦和困意才能席卷大脑,让他几乎没有余力思考有关于黎青梦离开这件事。神经麻木,知觉开始钝感,开车成为了一种身体下意识的指令。
  当南苔的车标在前方若隐若现时,康盂树几乎觉得自己快猝死了。
  他把车子往车队一扔,回到骑楼老街,把房门一关,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期间可把康爸康妈给气坏了。
  两人刚乐呵呵地旅游回来,就听闻车队风言风语,说康盂树脑子犯浑,砸了一单生意,赔了不少钱。结果残局都还没收拾,就开着车子出去鬼混。
  他们差点闯进房间里要把康盂树拉出来拎着耳痛朵骂一顿,被康嘉年死命拦下。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猜想他哥此刻应该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
  他含糊其辞地告诉爸妈,康盂树是为了帮一个朋友忙才会这样。康妈的直觉突然敏锐,说朋友?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康嘉年没辙,硬着头皮回答是女的,但是她已经离开南苔了。
  对于黎青梦的离开,康嘉年也很难接受。他早已不止把她当作教画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更是他人生的启蒙者,最亲近的朋友。
  那么他哥应该就更难以接受吧,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么久。
  康妈一愣,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放弃了追问,转头回厨房把冷掉的饭菜凉了凉,嘱咐康嘉年等他哥醒了叫他吃,便出门打麻将去了。
  康嘉年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他都已经做好了等他哥开门就好好开导他的准备,却发现自己好像预估错误。
  ……康盂树可能真的只是太困了,才睡了那么久而已。
  他睡醒打开门时,脸浮肿得像个猪头,都不用他催,饥肠辘辘地干掉了三碗饭一桌菜,胃口好得完全不像一个伤心人。
  康嘉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晚上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康盂树打了个饱嗝,摇头说:“哥很想陪你去,但最近这阵子估计得很忙。”
  “啊?”
  “我得加班加点跑货,至少得把上个单子捅的篓子先补上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松,给了康嘉年一种,那大几万的单子很容易填完的错觉。
  然而,接下来一个月的暑假,康嘉年都几乎没能在家里和康盂树碰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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