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热水进入口中,冲刷着每一寸被辣椒侵蚀过的皮肉,火上浇油般抚过哪些灼热的伤口。
楚淮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牙龈咬出了血,铁锈味在嘴中散开。
下颌线绷紧,心口似有一团火在烧,寒冬腊月,他却如坠火海,几欲焚身。
可任由侯二怎么瞧,也看不出半分端倪,楚淮喝了口热水后便轻飘飘的放下茶盏,继续吃菜,速度还越发快了,好似发觉了什么美味佳肴。
侯二嘶了声,这可就奇怪了,难不成九皇子分明就能吃辣?若真是如此,那太子殿下可不是白费心思,还白白送了楚淮一顿美味,这可全是荤菜,就连他也极难吃上一顿。
侯二看向长青,脸色不虞,“既然九皇子吃着欢喜,那我便先回去向太子殿下复命了。”
侯二转身时给侍从递了个眼神,两人将长青拽了出去。
一出了屋子,长青便跪下求饶,“大人,小人当真记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小人不敢诓骗太子殿下,求大人饶命。”
“你个小杂种,你自个瞧瞧,他那像是不能吃辣的样子吗?”侯二一脚将长青踹翻,摔进了雪地里。
长青马上爬了起来,再度跪下磕头,几下把额头磕青了,“大人饶命!”
侯二啐了一口,“这次暂且留你一条小命,往后为太子殿下盯紧了他,要不然你这条命也别要了。”
侯二又踹了长青一脚才带着众人浩浩荡荡离去。
长青战战兢兢从雪里爬了起来,捂着额角看向屋内,他原也是半道被送来九皇子身旁的,对九皇子无所谓忠心不忠心,自然是活着最重要。
他从窗缝中瞅了一眼,见九皇子仍旧吃着桌上的辣菜,面不改色,无端的透着一丝古怪,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古怪,他分明记得九皇子是不吃辣的,真是见了鬼了。
长青揉了揉被踹疼的腰回屋,侯二可没有半点脚软,踹的他五脏六腑生疼,今日可真是倒霉,大过年的,晦气!
正屋外归于寂静,楚淮闭了闭眼,缓缓放下木著。
他调整周身气息,想要将喉中的灼热往下压,可到底还是没有抑制住,一阵风掠过,屋子里空空如也。
*
瞧着时辰差不多了,萧容穿了一件素色披风,捧着那碟子馒头出了房门,她下意识往西厢房瞧了一眼,一片黑暗,屋门紧闭,楚淮已经睡下了吗?
她收回视线抬步走向后院僻静处,放缓脚步,免得吵醒了孔嬷嬷等人,也怕惊动了楚淮他们。
还未走近,她便听见了沙沙的声音,像是积雪塌下去的声音,她皱了皱眉,这个时辰后院还有人吗?
她继续往里走,却撞见了一幕此生难忘的场景,她、她居然瞧见楚淮跪在地上挖雪吃!
楚淮双手捧起一簇积雪就往嘴里灌,吃的很急,大口吞咽,丝毫没有往日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像是饿了许久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了食物,再不吃就要饿死了。
萧容的脑子嗡的一声,好像被锤子砸了一下,他已经沦落到吃雪了吗?
天气本就冷,再吃下这些雪,他当真不会变成雪人吗?
她记得宫宴上楚淮没有用膳,散宴时桌上的菜肴还是原原本本的。
因为楚淮的菜色与她的极其不同,红艳艳的,满是辣椒,看着无处下嘴,她便多瞧了两眼。
她虽说会吃一些辣,可也从未见过那么辣的菜,不过她在书上见过,楚国地处南方,时人皆食辣椒,心想膳房还特意照顾到楚淮的口味,难不成是因为除夕夜,善心大发?
现下看见楚淮在吃雪,她倒想明白了,楚淮兴许不能吃辣,而宴席上的菜色八成是太子故意折腾他的,他没吃,可不就饿了。
萧容咬了咬微凉的粉唇,太子真是过分,今日可是除夕,当众羞辱楚淮便罢了,竟不许他吃年夜饭,让他大过年的饿到去吃雪,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恶毒之人。
她心里升腾起的怒意很快便淹没了她压抑了半个月的理智,这一次,她大步走向了楚淮,不再犹豫。
萧容走近了,楚淮才发觉,实在是方才那些辣椒刺激的他五感有些缺失,现下脑子还是胀痛的,吞下不少冰凉的雪,他的喉咙才好受些,心里那团灼烧着火焰才逐渐熄灭。
他手中捏着一团雪,即便发觉了萧容也没有抬头,但也没再吃雪,他已经将灼热感压了下去,缓过来了。
萧容却当是自己的出现让楚淮不好意思再吃雪了,对啊 ,他本是那样骄傲的性子,怎会容忍别人看着他落魄的吃雪呢。
萧容从碟子里取出一个馒头,递了出去,温声道:“给你。”
楚淮扔下手中的雪球,缓缓起身,不解的看着那个馒头。
“给你吃,”萧容又往前递了递,还当楚淮是不好意思要,“我不会告诉旁人。”
楚淮微皱眉头,不明白萧容是何意,也不打算问,转身就要离开。
“诶,你别走啊,”萧容上前挡住了他的去路,满眼诚恳,“你吃吧,现下宫门落钥了,太子不会发觉的。”
楚淮睇了萧容一眼,不理解她为何转变的如此之快,前些日子避他不及,今日又如此好心,还敢拦着他,胆子倒见长了。
“我不饿。”楚淮才吃了那么多辣菜,又吃了一堆雪,肚子撑的满满的,哪还吃得下。
萧容耷拉着一张小脸,看着楚淮满是怜惜之色,怎么可能不饿呢,他都饿到吃雪了,难道雪有馒头好吃嘛,他就是太倔了,不肯低头,这样下去身子会垮的。
今日是她的生辰,亦是母妃的忌日,这个馒头原本是用来祭拜母妃的,可若母妃晓得她拿来做善事,一定会不会反对。
“今日是我的生辰,我请你吃馒头,不饿也可以吃的。”萧容也难得倔了一次,挡在楚淮身前不愿让开。
她若是对楚淮见死不救,那她与那些人又有何两样,她如行尸走肉的活着,又当真是她想要的吗?
即便她无法救得了楚淮,但她可以略尽绵薄之力,缓解心中愧疚。
楚淮冷眼瞧着她,想从她的眼中找出一定要他吃这个馒头的理由,难不成里面加了料?可她那胆子,当真敢往里边加料吗?
无论萧容是一片好心,还是别有用心,楚淮都不打算与她纠缠,“离我远些。”
离他越远越好。
楚淮抬步要走,这时萧容忽然鼓起勇气猛地将馒头往前一递,直接塞到了他的嘴里。
楚淮毫无温度的唇瓣忽然触到一抹柔软,馒头的清香涌入鼻端,他抬起的脚步顿住,惊诧的望着萧容。
萧容心里头打鼓,却仍装出一副我不害怕的模样,梗着脖子道:“馒头被你碰了,你不吃便是糟蹋粮食。”
作者有话说:
楚淮:……碰瓷?
第6章 生辰
楚淮不敢置信的看着萧容,她的胆子是如何一夜之间膨胀到如此地步,前不久还躲着他,现下又猛的冲上来,非得与他扯上点干系。
楚淮后退一步,唇薄唇离开那个馒头,嗓音低沉,“你不怕死吗?”
沾上他,即便不死也要脱层皮,先前躲着他便有这个缘故吧,萧应不是个良善之人,只要与他有关的人,都落不着好,可不会疼惜萧容这个异母妹妹。
萧容依旧举着那个馒头,点了点头,“怕呀,你会杀了我吗?”
她觉得不会,楚淮虽说身上有些戾气,可萧容就是觉得楚淮不会杀她。
“我不杀你,萧应也不会放过你。”楚淮还不屑于对一个小娘子下手,更何况于他没有丝毫威胁的小娘子。
萧容偏头环视一圈,继而望着楚淮的眼睛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要将我举告到太子那去吗?”
换言之,你不说,我不说,萧应又怎会晓得。
“今日是除夕夜,人人忙着讨赏钱,无人会在意小小的南撷院。”
萧容动了动胳膊,有些苦恼道:“胳膊好酸,你快收下这个馒头,我好累了,举不动啦。”
一直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对于她这个从未习过武的小娘子来说着实有些难。
楚淮微眯了眯狭长的双眸,“为何非得给我吃?我说了不饿。”一个馒头,又非山珍海味,还从未见谁追着旁人要喂馒头的。
萧容撇了撇唇,“我说了呀,今日是我的生辰,我想与人分享,可是宫中的人都不敢为我庆生,既然遇到你了,你收下我的馒头,就当是为我庆生吧。”
唉,为了让楚淮不饿肚子她当真是费心了,撒谎可不是个好习惯诶。
楚淮凝视了她一会,最终收下了这个馒头,淡淡颔首,“多谢。”
萧容笑了笑,放下胳膊,还来不及说“不客气”,楚淮便抬步要走。
她下意识后退展臂拦他,“诶,你能别走吗?”
楚淮顿住,语气有些不耐,“为何?”
萧容眼神希冀的望着他,“你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总不能白给馒头啊。
“不能。”楚淮冷酷回绝。
萧容指了指他手中的馒头,打着商量,“我给了你馒头,礼尚往来,你不是也得满足我一个要求吗?”
楚淮挑眉,“那我还你。”
萧容:“……”
这人怎么回事啊,真是好难相处哦,长这么大没被人打死真是命大!
硬的不行来软的,萧容马上耷拉了柳眉,扁着小嘴,软着声调可怜兮兮道:“楚淮,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我母妃的忌日,但宫里不许旁人为我过生辰,更不许提起我母妃,我只是想在今日与人说说话,你可以多留一会吗?”
萧容也不知自己为何一定要留下楚淮,可就是不甘心就这样让他离开,她才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亲近楚淮,若不能趁热打铁,下一次她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这般勇敢。
想亲近楚淮并非今日才有的心思,从楚淮出现的头一日,她的视线便忍不住追寻他,只是忍了大半个月,今日一朝释放,倒有些不管不顾的冲动。
她只知道自己内心是想结识楚淮,想和他做朋友的。
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她的骨子里亦流淌了楚国血脉,两人之间的羁绊,谁又说的清呢?
楚淮拧着眉心看着她,他从未与小娘子打过交道,在楚国人人避他不及,在梁宫,更是无人敢与他结交,萧容倒真是个例外。
他的指腹摩挲着掌心已经凉透了的馒头,原以为自己的心已冷如石铁,现下看着萧容的恳求,心头竟泛起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酸涩,这是他从未遇到过的事。
萧容见他不开口,想起他的性子便道:“你听我说便行,无需回应我。”
她只是想找人倾诉一下积压在心里十二年的话,楚淮未必是懂她心里苦楚的人,可却是最合适的人,因为满宫里无人敢与她说这些话,即便是孔嬷嬷,她也不敢。
而她知道,楚淮敢。
“一刻钟。”楚淮略颔首,罢了,兴许还能从她嘴里听到一些梁宫秘事。
“好。”萧容莞尔,“我们去水井旁坐吧。”
整个后院只有水井旁没有积雪,因为水井之上有盖顶,而且水井被竹林掩住,便不会有人瞧见他们二人了。
坐下后,萧容从披风内拿出剩下的两个馒头用碟子装着摆在地上,“这是给我母妃的祭品。”
楚淮垂眸看了眼手中的馒头,将其放入了碟内。
“没关系的,你吃吧,反正祭祀完我都是要吃掉的,不能浪费。”
“我不饿。”楚淮现下已将胸膛中那股火完全压了下去,并不需要馒头了。
“那好吧,等一会祭祀完再给你,”萧容也不与他争,想了下该从何说起,“我母妃是楚国人。”
楚淮眉心微动,这个他倒并未打听出来,只晓得她母妃原是宫婢。
“我母妃是被人卖到梁国的,后入了宫做宫婢,因为美貌被陛下选中,册为妃嫔,可惜深宫重重,我母妃没有母族倚仗,她的容貌又太过出色,红颜薄命,生我时被人害死了。”
“但司天监却说我是孤星命格,会克母克父克亲人,我母妃的死便是最好的证明,我出生于除夕,本是大好的日子,却让宫里见了血,视为不祥之兆,再加上这样的命格,陛下便信了,下令所有人不许提起我的生辰与我母妃,将我安置在最偏僻的南撷院。”
她不晓得是谁害了母妃,只知道她出生后,贵妃余氏便向父皇谏言送她去宫外抚育,一个长在宫外的公主,那还叫公主吗?
那时贵妃与皇后斗的如火如荼,皇后偏不想让贵妃如愿,最终萧容被留在了南撷院。
皇后自然不是心疼她,只是觉得身为皇后,该统领后宫,怎能让贵妃安置公主的去处,而这些年,将她欺负的最狠的,就是皇后所出的七公主与贵妃所出的六公主,似乎谁欺负的她越狠,谁在宫里的地位便越高。
她成为了权后与宠妃之间的牺牲品。
“我从未过过生辰,也没能在我母妃的忌日上过一炷香。”
在宫里烧纸钱是忌讳,若无特许,不可能得到香烛这些东西,她便只能用简单的,她能得到的馒头来祭奠母妃。
萧容说了这些,一旁的楚淮却没有丝毫的表示,她别过脑袋看他,“你不想说点什么吗?”
楚淮扯了下嘴角,“你不是说无需我回应?”
萧容一噎,她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楚淮还挺会听重点,这人当真是毫不客气。
她鼓了鼓腮帮子,也罢,她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也不错了,从前可是说都无处说。
“你说这些,便不怕我对外宣扬?”楚淮见她吃瘪,终于有了些乐趣开口。
梁皇这样对待他的女儿,可不像是个仁君所为,皇后虐待庶出公主,更不是个贤后,这件事若传了出去,少不得添点谈资。
萧容:“你若不怕死的话便说吧,从前有人提过一嘴被皇后晓得,便被罚去服苦役了,我母妃在宫中是禁忌,谁也不能提。”
楚淮:“那你又是从何晓得的?”
“周嬷嬷偷偷告诉我的,她已经去世了,被皇后下令乱棍打死,周嬷嬷是待我最好的人,是我害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