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阙月皎洁——眷顾山河
时间:2022-07-28 08:11:35

  韩国夫人则转话道:“娘子身为天家嫔御,自与贫贱民妇霄壤。取简朴之意,自然是好。然尊卑有序,天家风范不可失。如今娘子与市井相当,岂非贻笑大方?”衡皎则不介意她的诘责,“官家仁爱,体察民之多艰。弃贵重的窑器,只选平常瓷料。甚至弃银箸而从百姓家用竹筷。一脂一膏,取之于民。吾等受万民所养,岂为一簪一钗、一冠一坠攀贵?风范有无,不在所用饰物,而在人心。”她一时无话,只好施礼回座。今上起身,撩起长袖,执女史所奉象生牡丹,亲手簪在衡皎冠侧。“以天然雕饰,亦如芙蓉姣。”衡皎谢过,今上又赐牡丹于诸嫔御。

  宴席散后,四边的女史均议论簪花一事。称贵妃并非受今上猜忌,亦或因躬持节俭而使今上不计前嫌。他则扶她踱步于长廊,“是因宋氏?昨日我心烦意乱,不曾过宁华来,今日便有了传闻,这起子长舌妇真是讨嫌。”衡皎微微一笑,“司空见惯了,官家不必理睬。有今日,谣言也会不攻自破。”今上则凝视她,“你可想知晓宋氏与我所言?”衡皎瞥他,“不像是美言。多听无益,还是算了。”

  他搀她的手顿了一下,“从前肆意妄为的小娘子也知未雨绸缪了。人前恁地端方,私下却还是不改。”她仰起脸,“官家要见贤淑,大可去其它阁子,她们定都是瞻仰钦佩,绝不逾矩的。还是说官家喜看礼数?”他摇头,“倘如此,倒很不必同你结缘。只是你变了不少,我一时感慨万千。”

  衡皎颔首,“从前没有顾忌,没有掣肘,我做什么都可随心。而今前有官家,后有子女,断非从前。今日确是我盘算。我所戴饰物若有出格定受指摘,于是便改贵为平,姑且扮伪诓骗一回,不想就果真有人上当。她们自诩清贵,为着一个清字杀人害命、长袖善舞。还要踩低所谓的市井小民,以人之贱喻己之贵。妾在入禁中舞班前,曾随母盘桓各地,见官僚品酒论茶,嘲弄贱籍女子。却还要百般算计,逼勒官妓自荐枕席,以免因法而罪。我不介意御史所诘,盖因所言是虚,不过是博誉的手段。官家纳谏,是因臣僚之言益于百姓,而非只图名声。”今上等了须臾才叹道:“从前总不想你懂,只因错综繁杂,慧而不免伤之。如今才明白,我心中不谙世事的小娘子,早已能独当一面了。”

 

 

30章 幼悟

  冬日已不曾有飘落的柳絮了,只有如飞花的碎琼如玉交叠,落在雕梁画栋上,有些凝成坚冰,有些融成一团水,从屋檐的斜角缓缓滴下,轻的仿佛不曾来过。李氏被罢免官职后郁郁寡欢,月前不慎失足溺水身亡,而林氏惊闻噩耗出红早产,母子俱亡。这正像是一种不可逆的悲惨,因林氏中意着这个将她当做铜镜的负心人,却依旧沉浸在他营造出的蜜糖幻境中,最终甚至付以两条性命的代价。痴恋是无法逃脱的魔障,化蝶仅是听起来旖旎。这世间有懦弱的男子,譬如《孔雀东南飞》中的焦仲卿。他担当不起磐石的职责,只有闻讯“举身赴清池”以后才决意“自挂东南枝”。倘或兰芝当真被暴跳如雷的兄长适去别家,他是否会“自甘堕落”的迎娶秦罗敷,还要自诩深情,哀叹是被休下堂的妻子先行叛离。

  迁瑛端了碗渴水来,见衡皎侧首对她道:“记得替我给林娘子上一炷香,她是苦命人。”迁瑛笑了笑,“娘子还是仁慈善心,李庶人原本在京城给她置了宅邸以容她度日,没成想她惊闻丈夫身死竟要撑着孕身去哭灵。这样薄情寡义的人根本不值当她走一遭。”衡皎抬眸凝视她,“天底下不值得托付的郎君很多,她只是很不幸碰巧遇到一位。那些口蜜腹剑的蠢人嘲讽她,是他们见识短浅。同为女子,我们不该笑她。她是忠贞而赤诚的,可惜找错了人才平白耽误这一生。”

  岳迁瑛一时怔愣,自然是不太理解她这番话从何说起,圣眷常驻,妊娠接连,她本不该说些丧气话,动辄伤春悲秋才是。却不料她并不打算得过且过,想要和她计较清楚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宜,“专情被弃,今日她身死尚且背后蒙受污名,焉知不是明日之你我?”迁瑛在她身旁坐,“这话不吉利,娘子今朝势大,况且就要册封圣人,怎地非要说些灭志气的话?”衡皎拂过面前一绺碎发,“世道艰难,而郎君多喜女子弱不禁风,怯而不胜,这所谓的情分中总是藏着悲悯和不对等。而因女子立身的根本就是他们的悯与怜,我们只能如菟丝花般攀缘着眼前的藤蔓。而归根究底,这赏识与垂悯时而与豢养一只鸟雀、一朵鲜花、一只狸奴的感情并无二致。”

  迁瑛咽下悉数安慰的话,发觉她的感慨并非是一时的感伤,“最初茱萸被胡相公看中了,说要她进府做侍妾,那时我们都为她高兴。虽说是妾,但到底是不必在仙韶院辛苦练舞了。后琳玉去胡相公府中献舞,说见她披金戴银,住着宽敞的院子,前呼后拥的奴婢跟随着,真是说不尽的艳羡。再后来她有身孕,临盆生一子,孩子被女君夺走,她很快便死了,连死因都是掩饰出的急病。舞娘,在为官做宰的人心中,我们始终都卑贱如脚下泥。就算是养一只鹦鹉,它死了我尚且要伤心半日,怎地茱萸死了,胡相公翌日便另置办两门妾室冲喜呢?”衡皎神色黯然,“倘或出将入相,富贾一方,或许就不必烦恼。”

  迁瑛突发奇想,“是。我要将娘子赏给我的珠玉宝器都攒起来,等到了岁数出宫便置办铺子,买百亩良田,有一处舒适的院落栖息。便是终身不嫁亦不用愁。”衡皎颔了颔首,仿佛这的确是值得期盼的舒坦日子,“真好。现下我主管宫务,内人放留均由我裁度。但凡你愿意,随时我都可将你放出。”迁瑛犯了难,“我若走了谁来照顾娘子?宁华殿的内人看起来都呆呆笨笨的,恐怕服侍不好。”衡皎却摆了摆手,“这不须你顾虑。一茬人放出,自然有一茬新人来补缺。但不管撤换过多少人,我都会永远牵挂你。”迁瑛忽然红了眼圈,拿手背来狠蹭了蹭,“你曾也那么想走出去,不做家生的宠雀。”衡皎释然的看向她,也看向昔日走街串巷,满面欢乐,放声大笑的自己,“记得代我去一趟青州,若茶汤巷的孙婆婆还在,多给她两贯钱罢。”

  七日后,衡皎临盆,诞一女。因宫中正建道场,而公主闻佛音总是愉悦,因而今上赐名幼悟。并赐法号保慈崇佑大师,满月封邓国公主。衡皎对她既精心又耐心,比起她的三个皇子,公主仿佛更受她的疼爱。她会时常坐在公主的摇篮前,低吟浅唱些民间哄睡孩子的歌谣。成乐亦时常来探望新生的幼悟,会摇着拨浪鼓教她念诗,尽管幼悟太小,对她的滔滔不绝置若罔闻。成乐却不这样想,爹爹这般疼爱三个弟弟,而阿娘说公主与皇子天生截然不同。她自觉地将自己搁置在与幼悟同样的境地中,想要感受一点稀缺的姊妹亲情。而恰如乳母和傅母所教诲的,爹爹的儿女小时候是子凭母贵,或许成年后才有资格使得母凭子贵。

  而她的生母寇充媛并不受爹爹青睐,且为人质朴,只是个安分守常的娘子,平日不懂温声软语地宽慰爹爹朝事的劳累与倦怠,甚至讲起规矩更有心得。今上最厌烦她这一套束缚人的绳索,可他从不曾清楚,在他疏忽寇娘子那数载,或说在寇娘子成为嫔御这数载,都只能依靠所谓的进退得体来求得一席之地。在衡皎还未现身的日子中,统御禁庭的圣人是不容悖逆的存在。她用班昭的《女诫》去训诫宫妃,稍有过错便应抄录十遍、二十遍。她的生母、曾经的寇充媛曾经充满了与衡娘子一样的青春与鲜活,然而却尽数在圣人的管束中、女史的孜孜不倦、内人的提点中、与她的到来中消磨殆尽了。

  曾经的今上、她的父亲,断然不会因皇后惩戒宫妃而勃然变色,还会褒奖孃孃赏罚分明,毫不偏私。而悉数都彻底转变,她与寇充媛都感到无比的震惊。这位仙韶院出身,曾赞为舞中魁首,仪貌出挑的衡氏成为圣人的梦魇。晨昏定省,她若不想,只会随口称病,而不像敬畏圣人的娘子们,但凡有一丝气力都要强支撑着精神去坤宁请安。她悦玉器,今上便从四海搜罗成色好的玉石,都送去尚制局为她打制珠镯,她亦毫不避讳,总是戴在腕上招摇,尽管这是连圣人也不曾得到的。她有阵子偏爱珍珠玛瑙,今上恩赏好些,她亦镶嵌在珠冠上,看起来炫目多姿。文相的夫人献给她灯笼锦,她虽谦让,说实质是献宝给官家,一表赤诚丹心,却仍是吩咐人去裁了褙子与衣裙,即便奢靡,人前不见她穿戴,然而今上从未过问。谏官与御史会一如既往的将嫔御略有过激的言行当做自己忠心耿耿的凭借,忠于职守,极尽能事的攻讦。而对她的非议便如风雨雷电,常年不停歇。但到了最终,却损伤不到她的分毫。

  原来即便是帝王,也逃不过偏私二字。

  衡皎见她凝望摇篮出神,“成乐,你在瞧什么?”宝和双肩一颤,忙掩饰好自己的慌张,“衡娘子恕罪。我儿时大抵不似幼悟可爱,爹爹便不甚疼惜我。”衡皎放下公主的小裳,过来抱她,“不许胡诌。你爹爹最是挂碍你们这些儿女的。”宝和顾首,目光澄澈,口吻轻快,“衡娘子,照顾我的内人们都在议论一事。她们说您是爹爹的心头好,若是我能托生在您腹中便好了。连姐姐都说她口舌不伶俐、总令爹爹生出不快,便连带着我亦不常见到爹爹。子女无贵贱,后辈无高低,为何不能得到同等的对待?”衡皎怔了好久,直到满殿都寂静无声,连周全茶水的内人都退到一侧静候。“官家是疼成乐的。”

  她的眼光遽然悲哀起来,作为这国朝第一个公主,作为他曾经满心期盼的子女,她却业已领教了世态炎凉,人心叵测。“成乐不敬,请贵妃饶恕。她们都在拿我与幼悟比,比照名分、赏赐、甚至是我们的母亲,我们的一切。”尚未等她说毕,便听门扉砰一声响,冬日的寒风呼呼的涌进来,令衡皎打了个寒战。厚实而暖和的鹤氅立刻披到她的肩头,“宝和,你造次了。”而面对今上的训斥,她已十分坦率,即使君王的雷霆之怒使得周遭的内人仓惶无措的伏拜,她却只叉手施礼,“女儿承授于傅母,行无差错。但有一事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求爹爹赐教。”

  此刻便连衡皎的气息亦缓了两分,自觉他已起了愠恼,而宝和必定请教不出什么令他改观的事来。只好抢过话柄道:“迁瑛,公主倦了,快将公主送回芳林阁。”今上却不依不饶,“容她说完。”宝和掀裙对他肃拜,即使她尚年幼,这顿首的姿势不甚端正而完美,“敢问爹爹,女儿与幼悟孰轻孰重?”今上怫然作色,却并未立即发作,“你们都是我的女儿,自然并无轻重之分。”宝和抬头,直视着他泛着红的眼,“衡娘子与姐姐孰轻孰重?”此话一落衡皎便心头一颤,她竟猜不出成乐这样问的缘由,更弄不清楚她到底意欲为何。今上亦不耐反问:“你究竟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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