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和觑了觑他,“爹爹厚待贵妃,遂偏袒她所出的皇子与公主。幼悟尚不出襁褓便加封邓国公主,而女儿却仅有周岁所封。我与姐姐受爹爹冷落,从前如此,现下如此,可我们并不曾做错什么,爹爹用心不均衡,女儿还不能似谏官一般指出吗?”可就是这句话彻底惹怒了他,今上随手拿起一个瓷碗砸到案边,“放肆!”寇充媛很快闻讯而来,入门便紧紧搂住宝和,“官家息怒,官家恕罪!成乐一个小孩子家不懂事,都是妾没能教导好她!妾这就将她带回去严加管教。”
或许是震怒下的失语,他见寇充媛要带走女儿便立刻叫停,“是你,是你姑息纵容,才将她养的这等不知天高地厚!效仿台谏?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是朕的子女,不是那起子整日搬出祖宗家法来压朕的混账!”寇充媛无能为力,只能搂着女儿哭泣,而宝和亦悲观而绝望,她只想让阿娘与衡娘子一样,扬眉吐气,不受人冷遇,不听人恶言,却往往事与愿违。然而今上却感受不到她的恳求,只觉得这个女儿已然无救,“既然宝和屡教不改,这禁中是容不得她了……”
一旦口谕下达便不可挽回,衡皎从速下拜,“请官家息怒。公主弱龄,怎明白官家的舐犊之心。况且妾素来体弱,比起芳林阁,官家确到宁华殿探望妾多些。公主眼中黑白泾渭分明,只觉官家少去探望、未曾升迁她的位次便是薄待。妾以为在理。长幼有序,幼悟龄浅,理应宝和先受加封,再来册封幼悟。寇充媛深居浅出,服侍官家数年,一向规矩严谨,她绝不会教导公主这些。然而寇充媛定然有错,她错在过于仁厚,未能及时辨明奸佞,将她们驱逐出宫。内人竞起攀比之风,甚至拿两位公主去比,拿官家的娘子去比,妾请官家圣明烛照,即刻下旨彻查,将此等挑唆官家父女失和、口出诳语的小人下狱正法。”
寇充媛忙跟她道:“贵妃所言甚是!成乐是妾的命根子,妾生她时险些送命,个中艰辛官家必定明白。然而妾素来不爱生事,只觉小事小情能和气最好,才致使一帮仆婢生了歹心,竟敢教唆公主对君父出言不逊!请官家容妾戴罪立功,亲手清除芳林阁的奸佞。”说着她忙推搡宝和向前,“快给官家认错,父为子纲,这满天下哪有质疑君父的女儿!”宝和哭得喘不上气,只揪着今上的衣摆,“爹爹当真不要女儿了吗……”衡皎于心不忍,只能侧首去擦掉眼泪,今上亦蹲踞下身,将她搂入怀里慰藉,“都是我不好,爹爹怎会不要成乐?”
这场闹剧草率收尾,今上因御史台的觐见而不得不回福宁宫。迁瑛叹口气,“寇充媛就是太心慈手软,一旦那几个刁奴嚎丧痛哭便舍不得了!这回若还是……”衡皎望着幼悟,亦是喟然长叹道:“为成乐的安危,她会狠下心来严惩不贷的。你可以不信寇充媛,但你要信一个母亲。”迁瑛则端了碗热茶给她暖手,“您原不必替她求情,她跟您又没多少交情。这成乐公主又出言不逊,总对您心存不满。”衡皎却澹泊一笑,话出千斤重,“但你不觉她所言正是实情吗?在官家眼中儿女的轻重、妾室的轻重的确有别。”迁瑛纳罕,又听她兀自感叹,“我究竟是该庆幸他偏袒我,还是该担忧来日亦成为寇娘子,连我的儿女都护不住呢?”岳迁瑛原本很会规劝人,此刻也言语踯躅,她自问自答,“我亦只能用这段岁月来加深他心中的份量,以求落寞而不凄惨。”
如今是她一人的清平乐,她们的孤城闭,焉知明朝不会颠倒过来?
寇充媛出人意料的清算了她们的过错,杖毙了伺候公主的两位内人、两位乳娘,平日因出言不逊而遭受责罚的不下十五日,便连外围在御园侍候花草的黄门亦受到杖责。公主的荣辱彻底触怒了她,她的杀伐果断使得禁中噤若寒蝉。
幼悟满半岁,今上加封宝和公主为秦国公主,加封幼悟为齐国公主。同日,下诏册封衡皎为皇后。这场与谏官、御史的鏖战终于以他的一意孤行与力排众议告终,即便台谏预示着他的广开言路、虚心受教,亦无法扭转乾坤,使得他的心意有丝毫的改变。这对禁中倒无甚影响,在她们看来,自今上驳倒太后扶持的曹氏,且推翻臣侪送贵女入宫待选继后之时,便已亮明他执拗地立衡皎的钧意。但台谏不信,御史不许,从他们谏言如海地抗拒今上加封她的世父的时候,便已决绝地站在今上的对立面。在他们眼中,皇后只是国朝的小君,是一个如同中书令、御史大夫的职守,是今上的臣僚与属下,只要她有着贤德、智数、出身高贵、和通情达理、任虚职的家族,只要她克己复礼、愿意约束今上、适合做庙堂受人供奉的菩萨,那便是一位称职的皇后了。若她们能迎合摒弃自我、全然遵从三从四德的规章,一心维护帝王与夫权,那便是女中尧舜,太值得嘉奖了。最终,她们抹杀了自我的存在,为道德殉葬,为国朝牺牲,成为贤良淑德的代名词,在谦退和宜中沦丧本真。
她最好不快乐,因她已然得到了天下女子不曾拥有的尊荣。体面总还要有的,因她毕竟是国朝的圣人。恩宠不宜加增,而更应使禁中有序有次,广求螽斯之福。倘或今上加恩嫔妃太盛,她理应及时劝谏,而若谏不行,亦该当忍耐、宽容大度。即使这不会引起皇帝的共情,却会使得谏官一致为她喝彩。他们贪婪地对她抱有无数的幻想,而真正的圣人得到册封时,岂能达到所期。
他要一位真心悦慕的妻子,他们要一位完美的国母。选取的标尺不同,怎能殊途同归。
因是嫔御升迁,又非元后,礼数不比册张皇后时繁琐。在文德殿外领受册宝,在内侍引导下升座,接受内外命妇的贺仪,最后才能更换常服向今上与皇太后谢恩。因她受册,连同宫外的皇太后亦赶回来受礼,见她不如头前的张氏,只是仪态平常,半点欣喜也不曾露出。因百官都去东上阁门庆贺去了,她便返回坤宁殿去等候。领班的女史今日都撤换了最周全的,就连平日见不到几面的司宫令亦严阵以待。因而她身前熟悉的面孔惟独迁瑛,她一如往昔,但迫于仪典亦不敢与她窃窃私语。等回了坤宁遣退了人,她才能暂且松快一阵。不知要等到何时,然而珍馐美馔早已备好,她已饥肠辘辘,却还要坐等今上驾临。迁瑛看的失笑,“我藏了糕点。”说着她取出油纸包裹的点心,衡皎四下见无人,便抹开唇脂大快朵颐。从未觉得一块糕点这样可口,大抵真是饿慌了心。迁瑛替她整了衣衫,擦去唇边的渣子,又拿石榴娇的口脂粉给她点唇,“今日不能失仪,圣人您要谨慎才是。”
她哑然失笑,“你如今倒是有模有样。”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她强打精神,身侧的女史轻声提醒道:“圣人,官家驾临。”她忙撑案起身,迁瑛忙替她扶正冠子,揽平裙摆,众人向今上施礼后又恢复寂静,这珍馐美馔因食不言而变得味同嚼蜡,他的皇后始终垂目在琳琅的菜色上,不曾赏他一眼。等到安置时女史仍在近前伺候,弄的她有些局促。今上立刻吩咐道:“澄时,你带她们先下去,朕与皇后不需人服侍了。”等人撤了,衡皎才猛出一口气,他忙拍了拍她的背,“累坏了罢。”她抱怨道:“您家规矩太多,嫁进来等同于折了半条命。女史盯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怎敢错一点落人口实。今日去致礼孃孃神色不好,我还当是我礼数不周让她老人家不快了呢。”他安抚道:“姐姐礼佛久了,自然是今日繁琐的流程令她不快,与你不相干。宗妻们都盛赞你凤仪万千,我瞧着无一处不好,这还不够吗?”她莞尔笑道:“好罢,权且当做是一点慰藉了。”
他双眸明亮,手已揽到她的后腰,“今日既是洞房花烛,自然大礼是免不得的。圣人快快与我宽衣,时辰可不早了。”她埋怨他的焦急,将他腾出来的手撇开,“官家怎地就想着此事?妾今日经大典疲累,此刻身虚体乏,您就不体谅我?”他们地久天长,如今计较新婚与圆房自然没趣,只好压抑按捺,“谁说的,我是最体谅娘子的。”
然而到了五更还是幔帐晃动,人影交斜,衡皎恨恨道:“你当真没有一句是真的。”他则坚定地反驳,“从前的山盟海誓,如今的终生厮守,都是真的。娘子若不信只好长寿到百岁,亲眼瞧一瞧它是真是假。”
知晓真假又能如何?便也只能这样稀里糊涂的过下去。
在今上亲笔记载的手书中曾有截然不同于他其余政事的一段:吾妻衡皎,博通音律,典知古今,姿容冠绝,我之心爱。
至和元年正月,皇后崩逝,时年六十二岁。
谥曰:温成。
或许这是不圆满的圆满,亦是圆满的不圆满。然而月盈而冲,世间万事变化莫测,今日恩爱,明日反目,终究是福祸难休。
繁盛年景,富饶之世。却不知他们的相逢是该庆幸还是该遗憾。
——致我最爱的祯成和北宋“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