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全知讲着讲着笑起来,不愧是做了三十年人命生意的暗影阁阁主。
山路之下,清玄弟子一走,薛十九拇指冲脸:“我的名号还用报?”
守山弟子脸色阴沉,并不让路。
薛十九继续:“怎么,怕凤鸣谷将你们堂堂‘正道’的风光抢走,被整个武林笑掉大牙?若是怂了,说出口便是,明日,洛寒渊宁当缩头乌龟、不肯公允一战的消息便会传遍大江南北,叫天下人耻笑。”
守山弟子面面相觑,几经犹豫后,终于还是让开山路,薛十九趁其中一名弟子转身的工夫,抬腿朝他背上踹去,被踹之人向前猛扑,踉跄一段路后,好容易站稳身形。
他愤怒转头:“你!”
薛十九哈哈大笑,带领手下扬长而去。
江横天觉得很有意思,摸着下巴道:“早听说凤鸣谷行事乖张,近些年出现的尽是这种狂妄后辈,秉性姑且不论,这些人怕是早看不惯如今江湖的陈规旧矩,想着尽早破除才好。洛寒渊那些老顽固,要吃苦头喽。只不过……”
他抬眼望高山。
“凤鸣谷也就罢了,登山人少,闹不出太大动静。我担心的是他们。”竹节轻摆,山下斗篷微扬,某些人手上腰间提佩的长兵短刃露出一角,“万一上面拼杀起来,我们无路可退,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宋全知提起他在暗影阁时常用的语调,掐着喑哑的嗓音说:“没有万一,我选的人,我心中有数。”
说罢,宋全知钻入人群。
阁主平日见惯了大家遮掩蒙面的模样,他眼神毒辣,当真能在众多身份不明者中间挑出暗影阁旧人,一认一个准。
江月明伸出手掌在朗云何脸上一顿揉搓,尽兴之后,她收手转身,只见巨石周围已经悄无声息地聚集一群蒙面之人,其中半数都是高大魁梧的汉子。
他们看看江月明,又看看朗云何,眼神一个赛一个古怪。
好多人都在揉眼,仿佛觉得自己瞎了。
江月明冷哼一声:“看什么看,挖你们眼珠子。”
声音一出,周围众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是她,照夜胡娘。
朗云何牵起江月明的手往边上走:“过来。”
众人又吸一口凉气:是他,千面扇鬼。
这两位难道不是见面就掐的仇人?
这、这这……
怎么又是捏脸又是牵手?我没瞎呀?
哦,一定是他们疯了。
褚非凡是过来人,他不管不顾地用手肘捅一捅身边的高大男子,乐道:“兄台,是不是下巴都要惊掉了?哎呀,实不相瞒,我当初也是如此,啊!”
褚非凡被人揪着后领提到半空。
勾魂无常不屑道:“谁是你兄台,叫老子爷爷。”
这一刻,褚非凡终于回想起那些年在暗影阁中被大刺客压迫的恐惧,他在空中凌乱摆手,慌忙认错。
红衣鹤在旁边嘲笑:“一大把年纪了,就知道欺负后辈。”
朗云何见江月明探头朝褚非凡所在方向望去:“怎么?”
江月明跳到他背上,双手勾住他脖子,说:“昨夜就是他们在大堂喝酒,吵得我睡不着。我后来一想,总觉得声音有些耳熟。原来都是故人。”
她指向前方:“守山弟子不肯让路,等宋老头儿磨下还要好久。那边阴凉,我们过去。”
“好。”
第69章 胡论理◎我们光明宗顶顶纯良。◎
“凭什么不让上山?”
宋阁主单枪匹马和守山弟子讲道理。
“虽然没什么名气,但一听名字你就该知晓,我们光明宗可是顶顶纯良的门派。我身为宗主,为了让我们大山里的小弟子见见世面,把家底都掏空了雇车马。你看我衣裳,破的!都是江湖儿女,你应该知道,碧华峰一试可能是我们这些山野之辈一生只能见一次的盛况,你抬眼看看我们光明宗弟子渴望又可怜的神情吧,你忍心让他们止步于此?”
守山弟子微微侧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乌压压一片黑色斗篷,斗篷主人半数以上都是山样高的男子,他们各个不露真容,眼神凶悍似山间猛虎,对视瞬间,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他抓去生啃,连骨头都能嚼烂咽下。
守山弟子眼皮抽搐,他重新站直了身躯,冷酷无情道:“我只看见壮汉。”
会吃人的那种。
什么光明宗,太可疑。
宋全知不依不饶:“北方人,吃白馍粗面就咸菜长大的,白馍你知道吧,特别长身体。也有个子矮的,你看那边坐着的小女子,文弱得很呐。行个方便嘛,魔教都放行了,你看我们……”
守山弟子懒得听他废话:“露出真容,不然不准上山。”
“正常人谁愿遮面,我们宗门比较特殊,只接纳面上有疾的可怜之人,我们要是坏人,早就闯山了,你们还有命活?我又怎会心平气和地在这里求你通融一二。”
“有些道理,不过,就算你们帮派纯良,捂成这样,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混进歹人、刺客?。”
宋全知听了哈哈大笑:“就算真刺客站到你面前,你认得出来?再说,这些人都是我一个个捡回来的,捂得再紧我都清楚,别看有些人长得高,那都是虚壮,水提不了两桶,谁能当刺客?那边的小姑娘吗?别说,她是有点像传说中的照夜胡娘,她旁边的郎君挺像千面扇鬼,但是小兄弟,你也知道,这两人见面就掐,怎么可能这样亲密地坐在一起,多虑啦……”
阁主在山底软磨硬泡,江月明将声音远远收入耳中,直赞:“他口才真好。”
朗云何说:“嗯,主要是脸皮厚。”
江月明捡起一条树枝,她开始在地上绘图:“出息了,敢在背后嚼阁主舌根。”
随着她手臂挥动,小小一座楼阁破土而出,只不过线条凌乱,好像被大力揉搓过一般。
朗云何欣赏片刻,由衷感叹:“阿清都比你画得好。”
江月明举起树枝:“我好久没抽你了。”
朗云何补充:“你是写意。”
“晚了。”江月明抬腕在他手臂上轻轻打了两下,然后丢掉枝条,抬头看向顶端绿叶摇摆,“真奇怪,按照本来计划,我还要再拖延你两年,我都想好了,怎么凶怎么来,打骂你都得给我受着。”
“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江月明两手拽住朗云何帽沿,视线一点点描摹着他半遮住的轮廓,这人垂眸看她时,江月明亦能看见他眼中倒映的自己,像深潭映月,浮云入水,蕴着浅浅淡淡的温柔。
她说:“没办法,你太俊了。”
……
“所以。”一群刺客聚在山石底下,悄悄指着对面发问,“那两个究竟怎么回事?”
若他们没有记错,每次照夜胡娘与千面扇鬼同时出现时,无论如何免不了一场恶战。
众人依稀记得最近一次,那夜,凉风呜咽,暗影阁被一片肃杀之气笼罩。青草垂露,照夜胡娘高立于阁顶,身后是一轮清冷孤寂的圆月。
几缕淡薄的云缓缓穿过夜幕,那灰白的纤细完全遮挡不住银白皎洁,可此情此景下,最令人难以忽视的还要属照夜胡娘眼中散出的寒芒。
她的眼睛只是微微斜转,瞬间便捕捉到刚刚踏入阁中的千面扇鬼。
千面扇鬼抬头与她对视。
他身上还残有血液余温,脸上面具是段沧海的最新杰作,纹路条条,像淌了殷红的血渍,如河流过川般缓缓蜿蜒向前。
众刺客小心藏匿在墙后、树上、楼中,他们默契地收回外出心思,静待一场大战降临。
风动,风止。
外界二人没有动作,良久,只听千面扇鬼轻笑一声。
“呵。”
众刺客在心中竖起拇指:先行挑衅!他虽然在笑,但这笑声薄凉不屑,其中尽是轻蔑之意,竟敢这样对待照夜胡娘,不愧是千面扇鬼!
再看阁顶之上的照夜胡娘,她转动手中精短双刀,右手抬起,将嗜血的刀尖对准千面扇鬼方向,她说:“你笑什么?”
众人心道:她在质问!
夜风将沉稳的男声扶送而上:“我见到你,克制不住,不行吗?”
老天!多大胆!
这谁能忍?
众人已经能预见接下来的发展。
只见照夜胡娘两步从阁顶跃至院墙,踏上墙壁的瞬间,她双腿借力改变方向,手握双刀直冲千面扇鬼袭去。
顷刻间,暗影阁恍若狂风过境,屋瓦碎落,枝叶乱折,草皮与泥土一道飞溅而出,惊得暗中之人连连避开。
“他们那般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关系,怎么会成了如今这样……”说话之人强迫自己朝对面树荫底下看去,一手狠拧自己胳膊上的肉,确定不是做梦后,他才继续道,“这样亲密无间的……小情人?”
陆白溪猛地咳嗽几声,面上布料又闷又热,她擅于易容,其实根本不用遮掩,但大家都捂得严实,她觉得蒙脸合群,最终还是没有解下黑巾:“这个,说来话长。”
在暗影阁时,陆白溪经常与江月明小聚,她也曾经问过:你为何总与千面扇鬼过不去?他哪里得罪你了?
江月明每次回答:我看他不顺眼,就想揍一顿解气。
现在想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打情骂俏。
勾魂无常说:“我早看那俩不对劲,年轻小子都爱招惹意中人,原本疏远的关系,惹着打着,自然而然就亲近了,”
红衣鹤补充道:“姑娘家害羞,江湖人想不出什么缠绵花样,干柴烈火打上一架,比说一万句情话都管用。”
“噢——”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有人问季长言:“你方才伸手时,我看见上面有伤,咦,下手可重,又青又紫,你又是和哪家姑娘打架了?我们认识吗?”
季长言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爹的扫帚,你要不要尝尝。”
那人连连摆手:你太客气,不用。
扭头就和别人说:醉书生亲爹可凶,拿扫帚狂抽儿子。
山石底下聚满了人,沈客悄悄转过身去,掀起面巾大咬一口玉米饼,穆逍靠在一旁发呆。
沈客嚼着饼问:“还在担心比武的事?”
穆逍回神,摇摇头道:“我就是有些意外。暗影阁与我想象中的很不一样。”
“你想象中的是什么样?”
“刺客们独来独往,凶残嗜血,见人就杀。”
现在呢,虽然各个都蒙面遮掩真身,但是大家就和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聚在一起谈天说笑。
穆逍已经提前感受过这种打碎观念的震撼,那时他一心想抓刺客,直到被杀手掳进晓春城北的洞穴……
他当时心神剧颤,那叫一个天崩地裂。
再看眼前这番和睦场景,就连穆逍自己也混入其中,他觉得现实仿佛一场大梦,朦朦胧胧摸不真切。
沈客点头:“你没错,孤僻凶残是刺客的常态,至少做任务时必须这样。从前在暗影阁时,好些人裹得比现在还要严实,有的甚至半年不说一句话。”
可大家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逐渐相识,黑夜下,他们的直觉被锻炼得如同野兽般敏锐,声音、眼神、举手投足的姿态都是比样貌更重要的信息,通过这些,大家才能互相辨认。
“不会认错吗?”穆逍问。
“当然会。”
沈客指向一处——
“你有病吧,谁是你老弟。”
一位黑袍人拍开肩上的手。
拍他肩的那位男子抱歉道:“认错了,我说怎么半年没见,老弟清瘦许多。”
穆逍见状,又是心慌又是好笑。
“挺有意思吧,今天这样热闹的场面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山底蒙面人太多,认错一两个也正常。要么说宋全知能当阁主呢,那双眼是真毒。”
沈客靠在巨石上。
“最开始的时候,江月明他们都没认出我,我亦不敢确认他们身份,但是相处久了,总会抓到破绽。若是不想暴露,小心一些总没错的。你听见他们刚才说的吗,不是所有人都活下来了,有几个就因为曾经做任务时遮掩不干净,走在路上叫六华门的人瞧出端倪,几十名弟子围攻上前,插翅难飞。做我们这行的,最不好抱怨江湖险恶,能活一天是一天,死了只能说明运气差,好一点的,每年清明会有人给你烧点纸钱。啊,刚才那张大饼好干,还是晓春的精致点心吃起来舒坦。”
比起暗流涌动的江湖,晓春和乐安宁,简直是他们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一个时辰后,守山弟子依旧不肯放行,左右沿山还各站一排,他们目不斜视,持剑伫立。
宋全知势单力薄,应梦怜和江横天上前帮忙,不过片刻,江横□□人群招呼:“光明宗弟子上山,排好,一个个验身份,不要着急。”
他话一出口,大家都有些懵,然而还是不明所以地排起长龙。
后来才各自明白:哦,原来不是道理说通了,那名守山弟子被白骨三娘点住穴道,他说不出话,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蒙面人踏上山路。
宋全知朝左右大声喝道:“不要偷看,都说了我们面上有疾,只能一个人验,他眼睛瞪得铜铃样大,还怕看不清?说到底还是我们亏了!”
第70章 登云峰◎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好过◎
最后一人通过,应梦怜将守山弟子穴道解开,紧接着从袖中拿出一包药粉,趁山风乱刮时往空中一撒,她迅速跟上队伍远离此处。
“来……”
那名弟子刚要招呼身边同伴,倏地闻到一股幽魅芳香,登时感觉喝了几坛陈年老酒,整个人醉醺醺的,眼前景象开始摇晃,腿脚却麻木不已,无法挪动分毫。这种状态仅仅持续瞬息,立即,他视线清明,仿佛做了一场模糊不清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