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
他刚才想说什么?
回头望去,山路上没有行人踪迹,唯积了厚厚一层落叶。
左右的师兄弟眼皮沉坠,他们同样嗅到那股气息,昏昏欲睡。
山底依旧有人,似乎比记忆中少了些许,守山弟子莫名发慌,这种感觉就像满载的渔网破漏一道口子,再想修补,为时晚矣。
“有人偷溜上去吗?”
答话之人打了个呵欠:“没有,我们都在这儿呢,刚刚放行的人你不是都看过了,就那个……什么宗来着?反正不出名。”
“是哦。”
“奇怪,我好困。”
“不瞒你说,我也有点。估计是山路走多了,累的,好像站着都能做梦。”
……
“山高路窄,注意脚下。”
暗影阁众人在崎岖山路上飞快行进,宋全知带领几位身高马大的男子走在最前,他们腰间负刀,只见寒光一闪,沿途荆棘蔓草瞬间被砍下拨开,后面的人坐享其成,全不费力。
江月明回头一望,身后郁郁葱葱一片绿,往下是被清理干净的山路,果真没有人追赶上来,她问应梦怜:“娘,你用的什么毒?他们好听话。”
“不算毒,撒了些迷香粉,用量小,面上看不出来,叫人糊涂几天罢了,之后就能清醒。”
边上的红衣鹤说:“实在是手下留情,就应该多撒几包,叫他们变成傻子。”
底下一堆起哄:“对,武林盟,大傻子。”
宋全知在旁边叫停:“不要吵,前面的还没走远,后面还有其他江湖人,还没到顶呢,想把他们招惹过来?”
于是一个个暂时咽下粗鄙言语,老老实实走路。
宋全知语重心长:“就像我之前说的,登峰是为比武,给这半年追杀我们的人一点教训,山上门派众多,连清玄门的道长都在。我们若想全身而退,一定不能大开杀戒。”
于是有人问了。
“不能割脖子?”
“不能。”
“不多割,每人一个。割完就抛尸下崖,碧华峰高耸入云,一摔就碎,保准不留痕迹。”
混在人群中的穆逍打个寒颤,这般惊险刺激的讨价还价着实把人吓傻了,他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很对,刺客果然凶狠残暴。
这时,旁边一个壮汉拍拍他肩膀,热情道:“小兄弟,我没见过你,新人吧,你看上去没做过几次任务,真是亏了。这样,我不割他们脑袋,让给你怎么样?”
穆逍连连摇头:这可不兴让。
“您太客气了,不用管我。”
说罢,他默默裹紧身上斗篷,快步往沈客他们方向靠去。心道:还是熟人好,有安全感。
完全忘了身边这群才是最厉害的角色。
宋全知接着之前的话说:“你把他们丢下山崖,剩下的又不傻,无缘无故消失一群人,我们捂得这样严实,肯定会被怀疑。”
那人本想说一起做掉,但架不住山上人多,其中不乏高手,操作起来太困难,于是只好收回这个大胆的想法。
“只扔洛寒渊一个呢?他好碍眼,这几个月可把我们折腾坏了,走到哪里都是追杀悬赏,烦得我日夜提心吊胆,觉也睡不好。来都来了,若是什么都不干就下山,岂不是白跑一趟,憋屈。”
抱怨声响成一片。
江月明加入其中:“谁说什么都不干,要知道,死人是最轻松的,洛寒渊若是死了,他倒能撒手不管身后事,我们的头顶的悬赏怕是这辈子都没法撤下。”
“那怎么办?”
“要我说,武林盟最好面子。报复的最好方式就是在碧华峰上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叫他们颜面尽失,受天下人耻笑。再略施小计,让他们心甘情愿将悬赏撤下。”
“什么计划?”
“威胁啊。什么盟主、掌门、长老,他们哪一个手上干净?暗影阁消息灵通,知道的内幕会少?这些人一齐聚在峰顶,表面谈笑风生切磋武艺,背后却不知牵扯了多少恩怨,随便揪两个出来都是仇家,小打小闹有,血海深仇也有。倘若他们仍旧执迷不悟,不肯撤悬赏,我们就把这些陈年旧事全部抖出去,看他们能不能承受住后果。”
暗影阁出事之后,有些人不是没想过这样做,然而保密是暗影阁的一贯规矩,大家互相之间没有交流,每个人知道的消息有限,只言片语无法对那群人造成威胁,容易被打成谣言不说,一旦泄露行踪,极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如今他们人多,尤其阁主也在,他手里的秘密最多,其他人再拼拼凑凑,碧华峰顶起码能凑齐十几对冤家。
武林盟的各大门派能和谐相处到现在,着实不易。
你们要抓刺客?行啊,人是他让我杀的,要死一起死,谁也别想独善其身。
高峰孤寒,兵行险招,仇家一旦见面,无路可退。
江月明说:“那些人要脸,我们知道许多细节,他们洗不清嫌疑,谁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揭开真面目,要的就是这种把心放在油锅上慢慢煎熬的痛楚,这不比杀了他们更令人难受?”
暗影阁出事之后,刺客们起初只想安安分分混过一段日子,结果反倒助长了其他江湖势力的威风,一场荒谬的追杀持续数月,闹出的动静越大,武林盟越不好息事宁人。
他们没料到朝廷会做甩手掌柜,也许下发赏金令的初衷仅是为了彰显正道风采,无奈响应人数太多,最后愈演愈烈,只能硬着头皮往下抗。
他们抓不到刺客,时间拖得越久,暗中隐患愈大,刺客们一旦反击,谁也捞不到好处。
“这……可行吗?”
江月明:“不试试怎么知道,还是说,你们宁愿以命相搏?放心,如果以上计划失败,还是有机会的。”
众人纷纷摇头:我们也惜命。阁主,你怎么看?
宋全知道:“我就是这个意思。当然,知道你们这段时间过得委屈,登上峰顶之后,大可以找对面切磋一番,打掉牙都无所谓的,要是实在看谁不顺眼,这个……刀剑无眼,不要太明显。”
大家点点头:放心,都懂。
……
时间点点流逝,众人逐渐踏上云雾。
施展轻功跃上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坡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历经数十年铸成的宽大平台,再往上还有路,那处峰顶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如今这个只是暂供登山者歇脚的场所。
高山之上人迹罕至,留存下来的大多是往年登山者搭建的草棚,讲究一点的,周边再围上几块木板,一个条件简陋临时住所便完成了。
各大门派弟子来回走动,他们大多已经选好地方安顿,此时正卸下行囊,撸起袖子准备清理一番。
暗影阁一行声势浩大,江湖子弟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望向他们的眼神尽是疑惑:何方神圣?
可惜无人搭理这些探究视线,得不到答案,看过来的顿觉无趣,此后各忙各的,大家两不相干。
江月明扫视半圈,入目几乎都是破烂简棚,并且早已被先到之人占据。
后来者抢不到好位置,只能清理地上灰土,倚树靠石,随意在此处或者附近缓坡上找一块地方休息。
清玄门道长就是如此,他们聚在一棵大树底下,盘腿闭目,养精蓄锐,或许是这股世外高人的气质太过独特,清玄门与周围忙碌的人群格格不入,仿佛周边天然竖起一道屏障,无人敢过去惊扰。
而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一座精简的竹楼独立其间,门口有层层守卫,两名貌美的女弟子托盘而进,盘上放的是用山泉洗净、整齐切好的新鲜野果。
酸甜的气息弥漫开来,众人不由自主地吞咽唾沫,脸上纷纷露出艳羡的神情。
能享受如此待遇的……不用猜,唯有武林盟那些大人物。
陆白溪说:“他们好会享受。”
反观暗影阁众人,除了随身刀剑与几包干粮,身无长物,只能沾山中道人的光,和清玄门挤在一处。
同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众人的觉悟却远远比不上清修多年的道长,他们都想有人送果送山泉,最好能再加一只皮酥肉嫩的烤山鸡……
嘴里啃着干粮,齐齐长叹一口气:唉。
难怪说人往高处走。
惬意啊。
江月明说:“我若是盟主,肯定要命人在山间盖一座蓬莱居。”
朗云何将水囊递给她:“盟主,您的琼浆玉液。”
江月明接过,仰头喝了一口,然后砸吧砸吧嘴,学着自家老爹眯眼回味片刻,半晌,遗憾道:“有些寡淡。”
只能说口渴的人喝了正好。
朗云何说:“没办法,修建蓬莱居的工匠昨日来讨要银钱,我们拿不出,只能送几坛好酒相抵,余下两坛兑了水,省着喝能坚持到明年。”
江月明笑说:“怕是兑了一条河。朗云何,你好会编故事,还有吗,我想听。”
远处,洛寒渊从竹楼中走出,这位盟主不显老态,他身体健硕,粗眉大眼,嘴角天生下耷,不做表情时仿佛蕴了怒气。
几道身影在他之后出现,皆是江湖中大名鼎鼎的前辈高人。
外界众人见了,纷纷上前行礼。
朗云何朝人群簇拥处淡淡一瞥,接着回答江月明:“有,总计三十年的江湖恩怨,晚上讲给你听。”
第71章 录名号◎光明宗一号弟子◎
洛寒渊与身边众人问好,他声音很粗,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中气十足。
寒暄之后,身边围聚的人群逐渐散去,凤鸣谷的薛十九远远朝他“切”了一声,顺便带动周边下属,一个个冷笑哼气,姿态傲然,根本不把武林盟放在眼里。
“盟主,他们……”
洛寒渊抬手拦下身边的小弟子,这位盟主虽然天生一副怒相,但行事并不冲动,尤其在这种场合,身边各位都是武林豪杰,连清玄门的道长都在,凤鸣谷正是沾了他们的光才得以上山。洛寒渊有意与清玄门亲近,他若在此时发作,岂不是拂了真一道长的面子?
他往清玄门方向望去,只见连排树荫底下,除了正襟危坐的道士,还有乌黑一片斗篷,“斗篷们”同样朝洛寒渊方向望来,眉宇间煞气深重,如狼似虎。
洛寒渊神色诧异:他们是谁?穿成这样,怎么会被放行?
这群人装扮诡异,身上没有任何门派标识。虽说部分江湖散客喜欢遮掩真容,可他们大多独来独往,像这样成片聚集的情况极少,通常只有在个别杀手或者情报组织中才能见到。
暗影阁。
洛寒渊无端冒出这个危险的猜想,登时心下一紧,正想叫人去核验对面身份,忽然看到其中一个黑衣人朝清玄门的真一道长方向走去,那人冲真一道长行了一礼,真一睁眼看他,右手冲身边指点,示意他坐下,小道士们甚至特意给他腾出一块场地,举止很是尊敬。
那人毫不客气,当即混在道士堆里,与他们一起闭目凝神。
洛寒渊搞不懂了。
他摇散脑中混乱想法:还是处理身边事务要紧。
洛寒渊说:“不要与魔教浪费口舌,薛十九到底年轻,掀不起大风浪。他们既然敢来,我们接招便是,无名呢?”
弟子回答:“说是登峰看场地去了,现在还未回来。”
“嗯。”洛寒渊点点头,“安排他与薛十九比试。”
那名弟子一笑:“盟主,我看无名师兄和薛十九脾性相似,所谓二虎相争,他一定不会手下留情。”
他们声音极小,加上周围嘈杂,无人听见其中内容。
江月明背靠树干,她也觉得无名和薛十九相像:“都不拿正眼瞧人,他们若是对上,好没意思的。”
朗云何问:“怎么没意思,你不想看他们打起来?”
江月明左右各伸出一根手指,比划道:“这是薛十九,这是无名,他们谁也看不起谁,比武台上,无名下巴一翘,说:‘我让你三招。’薛十九不乐意了,抬眼看天:‘你算哪根葱,我让你五招,你不可能打过我。’然后无名让八招,薛十九让十招,他们让来让去,都想证明自己比对方强,结果让到天黑也没打成。你笑什么,难道不觉得这种事发生在他们身上很合理吗?”
朗云何清理完地面碎石,抖开一块干净的布,将它平铺在地上,他声音愉悦:“正常。”
江月明趴在那块布料上,用手掌将它捋捋平整,底下都是干燥的土壤,躺上去不会硌人。
她转身而坐,高山上的太阳有些刺眼,江月明垂下眼睫:“我想看魔教暴打武林盟,无名这种满心只有武艺、脑子又不太好使的,拿他去对薛十九多浪费。”
附近的季长言和陆白溪听到这边谈论,一起凑过来说:“无名是不是提过他要从头打到尾?真是一点不挑食。”
穆逍瘪着张脸,也凑过来:“从头打到尾?那我岂不是没希望了。”
江月明给他支招:“碧华峰比武没什么正经规矩,打败谁就能排在谁前面,暂时落后也不要紧,休息之后还能再比,直到比武结束,一切尘埃落定。你最后一个上,等别人耗干无名的力气,一举将他拿下。”
说完拍拍他肩膀:“天下第一的穆少侠,从此江湖都是你的传说。”
穆逍心想:我外公当年也是日日比武,他说越打到后面越兴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
一旁的江横天同样将地面打理干净,他一边扶应梦怜坐下,一边毫不留情地打断江月明的幻想:“挺美,恐怕没这个机会了,今年太巧,我们正赶上别人定规矩,看那边。”
所有人朝洛寒渊方向望去。
只见这位盟主站在人群中央,旁边的弟子抬手示意旁人安静。
洛寒渊高声道:“诸位,历年碧华峰比武秩序混乱,大家对排名颇有争议。公平起见,洛某身为武林盟主,与各大派掌门商议后想出一个办法,不如按武林大会的规矩办事,抓阄决定出场顺序,一来节省体力,二来,公平公正,避免有人投机取巧、刻意刁难。不知诸位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