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寺里住了三天，走时她给我塞了好大一罐腌竹笋，我最开始是想求她跟我回宫的。
可最后发现她在这里过得还要自在些。
竹林里立着两座衣冠冢，她每天都会过去打理，但更多时间是一个人搬了凳子坐在那说话。
她房里供奉着两个牌位，她说只要供奉足九年，那么被供奉的两人下辈子会永远在一起。
我永远都忘不了她跟我说这件事时高兴的模样。
沈姐姐跟瑜亲王错过了今生，下辈子一定会紧紧抓住彼此。
只是希望下辈子我的顾姐姐也能遇见自己的良人，不再为了一份说不出口的爱耽误一辈子。
皇帝自去见了凝阳一面，心中便有些自责，觉得自己不配做一个父亲，一来二去便病了。
脑子也越来越糊涂，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的月儿。
谁的话都不听偏偏只听我的，应该说是只听我发间的步摇，遇上我没戴步摇的日子，他总会指着我的脸问我是谁。
说来宋姐姐嫁给他的那一年，他母妃刚刚过世。
无数个难熬的夜晚都是她陪着他过去的，那时摄政王扶持的不是他，甚至都不愿见他。
是她陪着他在摄政王府门口站了半个月，这才打动了摄政王。
自此他便在心里发誓要好好对她。
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天，从宫墙上将她背回了未央宫，并告诉她这天下有一半是她的，以后这宫里只有她们一家。
他以为她也爱着他，殊不知她心里早已住了人。
她受伤他守在榻边却听得她嘴里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他震怒之余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所付出的一切从未得到回应。
他恨她，于是自她死都没去见过一面，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忘记了她，直到那一夜我的出现。
皇后给我步摇的本意是让我恶心皇帝，但他却误把这支步摇当做了救命的稻草，以为这是她对他的眷顾。
他后来将自己困在了过去，在我身上实现了对宋姐姐的诺言。
他以为自己情深几许，殊不知在我眼里他愚蠢至极。
他嘴里叫的月儿是她死前不愿回想的过去，到头来他感动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宋姐姐从未爱过他，当年跟他的浓情蜜意也不过是李家要的结果。
他将杨氏的感情踩在脚下的时候是否想过，他不配被人爱。
……
皇帝的精神越来越不好，一天有十几个时辰都是躺在床上，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索性让太子登基自己做了太上皇。
太医用药给吊着他，他生辰那一日精神异常的话，晚间醒过来一直抓着我说要找月儿。
我将步摇带在头上领他出了门，走了没多久他却猛然跑了出去，等我好不容易寻到他时，他正蹲在御花园里。
衣服上沾满了泥，看着我就一脸高兴的凑了过来，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掏出一朵花献宝似的递给了我。
那花被他压得皱皱巴巴的，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我鼻子一酸眼泪竟落了下来。
我这一哭将他弄得手足无措：“不哭不哭，是我错了，是我惹得月儿哭泣”
他抓我的手去打他 一边打还一边说，：“月儿不哭”
我拉着他就准备回去，但因为力气太小被他一下子就挣脱了。
“今天我生辰，月儿陪我好不好”
我没来得及答应就被他一把拉走了，走到锦鲤池时头上的步摇掉进了池子里。
皇帝跟着那步摇跳了下去，没有半分迟疑。
我站在岸边，心里十分凄凉，晚风吹得我一阵踉跄。
“皇上落水了！”言罢我闭上眼睛毫不迟疑的跳了下去，也不知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
眼看着他的身子沉下去，我在水里扑腾了几下，连灌了几口水，被呛得嗓子疼，但仍拼尽了全力喊：“救皇上，救皇上！”
有人跳下了水，我以为他会去救皇帝，却没想到他径直往我身边游过来。
“救皇上！救皇上！”
那人也不听我的话，只将我拉住径直往岸边游去，在这期间已有其他人跳下水往皇帝身边去。
等我被顺利捞上岸时才瞧见了一旁脸色铁青的太子，也才看清楚方才救我的人的模样，正是太子的老师安阳。
太子一脸探究的看着我们二人，仿佛要从我们身上盯出一朵花来一般，我只拢紧宫女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只觉今晚的风比出去冷了许多。
皇帝被捞上来时已经没了呼吸，因为喝了些水，身子有些发肿，唇边挂着一抹淡淡的笑，也不知到最后捞着他的月儿了没。
……
我因为落水受了惊，一连半月下不了床，小皇帝也不好意思让我爬着去给先皇守灵，所以我成功逃过了先皇的丧事。
我还以为先皇驾崩，顾姐姐会回来，却没想到她跟三公主只是寄了几本手抄的经书来。
一日晚上，小皇帝身边的人来请我过去，说是请我闲话家常。
我以为只有我们两个，却不料踏入殿内就见得安阳稳稳当当的坐在他下首。
“柳太妃” 安阳朝我行礼，我讪讪的笑了笑，忙叫他免礼。
小皇帝让我坐在安阳对面，一人给我们斟了一杯茶，我跟安阳大眼瞪小眼，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边小皇帝却笑着开口了：“朕还记得幼时夫子授课，朕问了一句天上的洛神仙女是否跟柳母妃一样，夫子那时答的是什么？”
安阳不假思索答道：“臣答的是相差无几”
“那时夫子见过柳母妃吗？”
小皇帝根本不给人插话的机会：“夫子不喜与人争辩，但若是有人骂着了柳氏，你往往会与那人辩上八百回合，为了她不惜一人与群臣做对，这一切是先皇的意思吗？”
“在行宫时，柳氏送瑜亲王父妇出宫门，你带了人在背后护卫，这是先皇的意思吗？”
“还有哪一日在锦鲤池，你跳下去先救柳氏也是先皇的意思吗？”
小皇帝一拍桌子，脸上满是怒气，安阳跪了下去，我往日里被先皇吓唬惯了，腿一软也想跟着跪下去，被小皇帝白了一眼，我也才知道自己失态了。
“臣爱慕柳太妃”听闻这话我心间一阵咯噔，直觉今后没有好日子过了，果然小皇帝的脸更加吓人了。
我看向安阳，心里祈祷他快闭嘴，却不料他迎着我的目光坦坦荡荡的又说出了一句话：“一厢情愿的爱慕”
“是吗？可是朕听闻你曾跟她定过亲”
“定过，但那时她年岁还小，只拿我当哥哥”
小皇帝不太相信他的话，转而来问我：“柳太妃，是这样吗？”
“皇上，这一切都是臣一厢情愿，与她无关，还请您勿要牵连无辜”
“夫子！你已有家室，你这样叫安夫人情何以堪！”
“臣与她只是互利关系，并无夫妻之情，当年先皇整治贪污，他父填不上亏空，只得与我结亲，家父那时被人诬陷入了狱，我需仰赖她救助，她家有权，我家有钱，成亲时我二人就已达成了协议，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小皇帝盯着他看了许久才阴森森的开口：“所以你就敢觊觎后宫的妃嫔？”
“是臣一人的错，要打要杀毫无怨言”
或许真是怕他祸乱宫闱，皇帝将他贬了出去。
而我那晚后被尊为恭欢太妃，居寿康宫宫。
安阳走时隔着宫道见了我一面，他什么都没说，只求人给了我一张纸条。
你说这人还真是奇怪，拥有的时候从不珍惜，要等失去了才知道珍贵。
……
不瞒大家说，当太妃的日子简直不要太爽，小皇帝虽跟我不对付，但却只能将我高高供起。
他后宫仅有三个嫔妃，小皇后单纯，小淑妃温柔，小梅妃活泼。
她们三人关系甚好，从来不会因为争小皇帝的恩宠而闹矛盾，起初我觉得她们不正常。但后来想想，小皇帝根本就不值得她们为他争风吃醋。
小皇后只觊觎我小厨房里的人，但他们可都是沈姐姐留给我的，给她看一眼就已经了不起了，别想从我这挖人过去。
第二年春日，竹林里长了好多竹笋，我带了阿漾去挖，刚挖到一半小皇帝后宫那几个小冤家就来了。
她们什么都不干，就站在旁边看着，偏偏吃的时候又一个比一个大，我挥舞着锄头将她们赶出去，并立誓再也不理她们。
但晚间被她们一阵忽悠又好了，还不争气的将筐里的竹笋分了出去。
之后的日子就在我跟她们的打打闹闹中过去了。
……
第20章 番外篇 前尘往事
除夕宫宴，太妃喝醉了酒，拉着新皇就叫皇上，我跟寿康宫一众宫人都拉不动她。
好容易将她拽出来，她却又径直往寿康宫相反方向去，我担心她只得跟着她一路跑，可怜我这老胳膊老腿的生生遭了罪。
她总说宫里只有我们两个老家伙有些孤独，今日约莫是来寻她从前的挚友了。
但是这又有用呢，变成老家伙的只有她一个人，其他娘娘们还青春尚好。w
她心中最挂念的就是储颜宫了，推开门进去屋内早已不同从前。
从前的沈德妃喜欢素雅的装扮，但如今这里却全被金银财宝堆砌，除了旁边的竹林，怕是再难从储颜宫里看出她们存在过的痕迹了。
她一头闯进沈德妃的宫殿，嘴里大声道：“昭仪娘娘，今年内务府给我送的新衣裳，花纹样式老得不得了”
我此时很想捂住她的嘴，她现在一大把年纪，不穿花样老的衣裳她要穿什么？
“昭仪娘娘”叫了半晌不见人回答，她脸上有些落寞，一把抓住我的手道：“阿漾，昭仪娘娘说内务府送的东西不好，叫人新做了衣服，你去取来，我们过个好年”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怔怔的看着她，所幸她也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她四周打量了一下，而后吩咐我：“昭仪娘娘怕冷，你快去生火，免得冻着了她”
话毕她就走了出去，到门口时还不忘记叮嘱我一句：“别忘了生火”
因为喝了太多酒，她此时走路摇摇晃晃的，我也不知她晕不晕，只知她要去寻她的顾姐姐。
顾淑妃从前住的地方也是冷冰冰的，床上甚至连被子都没有，但太妃仍爬到了床上，好似从前因为害怕跟顾淑妃睡在一起的模样。
我寻了被子想为她盖上，她却一骨碌坐了起来，眼巴巴的看着我问道：“婕妤娘娘呢？”
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忽而想到从前几位主子最喜欢去的是竹林，于是支支吾吾道：“许是去了竹林”
她这一夜就没闲下来过，我才说了竹林就马上往外跑。
里面黑漆漆的一片，她非说看着了沈德妃，说得我后背一阵发凉。
想劝她离开，她却兀自往里面去，我虽然害怕但也不敢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她走了半晌突然回头看着我一脸迷茫的问道：“阿漾，沈姐姐呢？”
“小姐，德妃娘娘已经走了”
“你骗我的”她无比坚定的说着这句话，脸上也挂起一抹天真的笑：“她说了会一直陪着我”
“她才不会抛弃我，还有顾姐姐，她们都是信守承诺的人，从不会骗我”
“小姐……”我轻唤一声，眼泪流了下来。
她并未理我，只是一个人往竹林里去，唇边呢喃着：“她们不会骗我的”
她突然蹲了下来，两只手抱住膝盖，将头埋在上面哭了起来，我上前去抱住她，她在我怀里哭了好半晌才抬起头来问我：“为什么到最后只有我一个人记得这些承诺”
实现不了的诺言不过是留给在意的那一方无尽的伤害。
孩子没了的时候她就已经想离开了，若非是因为顾淑妃，此时她怕已是一堆白骨了。
人人都说我家小姐受尽了恩宠，可却没人知道那恩宠本来就不属于她。
她后来受了那么多年的宠却未能再有身孕，众人只当她小产后伤了身子，却不知不行的是先皇。
当年杨贤妃走时给了先皇三刀，其中有一刀让他再也不能人道。
他受伤后我家小姐有了身孕，他便怀疑那孩子不是他的，所以下了手。
当小姐流产并不是因为情绪波动，而是他在后面动的手脚。
所以小姐恨独了他，那支步摇是小姐扔下去的，就连之前先帝生病，神志不清，也是小姐下的药。
他宠了她这些年，最后却死在了她手里。
杀人就该偿命，那怕他是天子也一样。
初入宫时，李总管说她是特殊的，如今想想不过是因为那一张跟李家二小姐相像的脸。
她因此时卷入了无端的争斗，也因此获得了许多庇佑，她常说自己是幸运的。
怎么不幸运呢，自入宫就顺风顺水到了如今，没有子嗣却被奉养在寿康宫。
皇帝跟后宫的人都是尽心尽力在服侍她，磕着一点点都是大事又怎么不幸运呢。
比起其他娘娘，她好得太多，至少晚年是幸福的。
虽不是她的儿女，但好歹承欢膝下。
……
我费了好大劲才将她搬回了寿康宫，梦里也不知道又见到了谁，哭哭啼啼好半晌。
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画州传信说大少爷家的小女儿及笄了，掰着手指头一数，我们离开家将近二十个年头了。
老爷前些年就已经去了，大少爷没有入朝为官，只做了个教书先生，跟夫人感情很好。
安公子被贬回了画州，如今住在大少爷旁边，两家跟从前一样又变成邻居了。
说起来当年安公子跟大少爷一样，也只想做个教书先生，一辈子闲云野鹤。
大少爷因为舍不得小姐，还曾跟安公子约定以后两家住在一起。
如今他们倒是如愿了，只是少了一个小姐。
当年安公子告诉小姐，如果两个人想一直在一起的话，就要去月老祠求红线，用红线把彼此绑定在一起，但他们寻遍整个画州都没瞧见月老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