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写到半夜,浑然不知道门被人悄悄开了,有人正看着他。
第52章
晏杭写了一夜, 他将自己脑海里所记得的从前读过的书全部过一遍,适合女子所学的,他便全部写下来, 打算回头交给书月,也方便书月教学所用。
他写的时候并不知道,书月就站在旁边看着。
她这几年作息很是安稳,天黑不久便就睡下了, 天亮的时候醒来, 很少有异样的情况, 可今日才要躺下就想起来晏杭屋子里的炭盆似乎烧得有些过于旺盛了。
他是个体热之人,若是炭盆烧得太足,夜间睡得也不会好, 所以才想起来过来将他的炭盆再处理下,没想到他没有睡觉, 而是就这样双目空洞地在写什么。
瞧见他写在纸上的那些东西,书月不得不承认, 晏杭是个极其富有才华之人。
他就这样写到了四更,书月也在旁边看到了四更,有时候她看着桌上的纸,他一张一张地去触摸, 而后下笔, 如果不仔细看, 都发觉不出来这个人其实失明了。
可即便他失明了,他写出来的东西还是很难有人超越。
书月有时候看着他笔下的字,有时候去看他的脸。
他从前在战场驰骋, 身上就有不少伤, 这几年到处游历寻她, 更是身上没有一处完好的,手上是斑斑勃勃的痕迹,耳朵下面也有伤疤,只是他天生一副好骨相,即便是受过很多伤,瞧着依旧是好看的。
可想到他那双眼,书月都忍不住去想,他下半生应该怎么办?
他是真的能接受自己双目永远看不见吗?
曾经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沦落至此……
书月枯坐一夜,把这些年的事情反反复复地想了一个遍,抬头时才惊觉外头已经天亮了。
不知不觉,时间就过得这样快,她这一生也已经快过去了一半了。
用早饭时,晏杭便把自己夜里写的东西告诉了书月:“你看看若是用得上,也不算我白吃了你的饭。”
书月往他面前放了一碗猪肉芹菜水饺,嗯了一声:“我得空便看看。”
大约是熬了一夜的缘故,晏杭上午帮助小厮扫院子,小厮哪里好麻烦他一个盲人,也不过是带着他摸了一圈院子,又劝晏杭歇着。
午饭后,书月便说下午没什么事,让大家伙儿都各自回房休息。
晏杭有些疲惫,回到房中支撑不住倒是睡了一会儿。
书月本身回到自己房中看了一会儿晏杭给她写的那些文章,越看越觉得趣味浓厚,他的字也十分漂亮,值得细细欣赏的那种。
只是看着看着,水墨进来了,低声道:“萧娘子,您让我打听的关于治眼睛的事情,我打听到了。平城北边有一位老大夫最擅长治眼睛,其他的不擅长,只是眼睛出毛病的人不多,所以他名气也不大。只是这位大夫脾气古怪,如今正赶上过年,只怕也不肯接待患者。”
书月把手里的纸张放下,蹙眉:“可这眼睛越是耽误,治好的几率便越是低,这样吧,今日我们无事,你随我去一趟?”
水墨自然点头,而后跟书月细细说了那位大夫家中的情况,书月备了一份礼,与水墨一道出去了。
素日里书月对待下人一向不苛刻,不规定干活儿的时间,也不限制人身自由,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去哪里都成,当然,她选人的时候也都是选的人品端正的。
书月才走,其他的几个下人也都因着有事,或要出门采买,或要回家一趟等等陆续都出去了。
而书月跟水墨一起乘坐马车到了城北齐大夫家,主动报上家门说是城南女子书院的女先生,那齐大夫本身的确脾气古怪,但听闻来找自己的是女子书院的女先生,他态度当下便温和了,对读书人,尤其是爱读书的女子那是相当地尊重。
书月客客气气地把晏杭的大致情况同齐大夫说了,齐大夫凝眉道:“这大约还是要亲自看伤者的情况老夫才能下定论,眼睛上的伤的确是要尽快医治,否则耽误得久了想再治好可能性很低。”
这般商议之下,书月便邀请齐大夫一起去一趟书院。
这天寒地冻的,加上又是过年,出门一趟很不容易,书月拿出来几锭银子,那齐大夫推让一番,倒是也受了。
齐大夫自家便有马车,书月的马车在前面带路,齐大夫的马车在后面跟着。
一路上没什么人,大过年的,寒风呼呼的,谁会闲着没事来路上走?
可谁知道快到城南女子书院之时,车夫骤然把车停下,书月跟水墨都差点撞到脑袋。
水墨连忙掀开帘子:“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了?”
车夫往前一指,水墨抬头去看,就见前面的路上有个熟悉的高大男人正一脸慌乱地抓着一根棍子在街上乱走。
他一边走,一边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瞧着像是摔了好几跤的样子。
书月从水墨身后伸出头来,在看到那人的刹那,也愣住了。
街上寒风呼呼,地上许多未融化的雪,他走一步都打滑,因着眼睛看不见,走路也不是寻常人那样规规矩矩地走在街边,看上去像是在横冲直撞一样。
但最让人心酸的是,他一脸的慌乱,踉踉跄跄,不知道在找什么。
书月从马上成走下去,一步步走到他跟前。
晏杭听到有人的脚步声离自己越来越近,他气喘吁吁地抓住这人的手臂:“请问一下,你可知道萧书月在何处?你可见过她?”
他明明已经找到她了,明明与她说了那么多话,明明抱着她哭,吃过她亲自做的饭食,为什么他就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发现这一切都是梦?
梦醒之后,怎么都喊不到她,他还以为那肯定不是梦,可如今想来,分明还是梦。
一切都是他的幻觉,是他穷途末路之时生出来的无端希冀。
他几乎崩溃,一路摸索出来走到街上,听到人的脚步声便走上来抓住对方问是否认识书月,是否见过她。
期间有一个男子不耐烦地抬手推开他,他双目失明本身就不够稳当,当即就摔在了雪地里。
此时书月看着他头发上沾着的雪泥,干枯的唇,慌张的眼,冰冷的手,只觉得心里酸得厉害。
她握住他的手,声音发苦:“我就在这里。”
晏杭一愣,继而双手往前去摸索,等碰到她衣裳的时候,瞬间把她搂在了怀里。
男人闭着眼,热泪沿着下巴落到她的发间,书月轻轻拍拍他后背。
“晏杭,往后你都不必再找我了。”
“你好好站着不动,我便会过来的。”
晏杭听到她轻柔的两句话,悲痛再也难以抑制:“我是个瞎子,我什么都做不了,你若是走了,我连找你都没有办法再找。阿月,我是个废人了……”
书月握着他的手,只轻轻地问:“你想当废人,还是想当晏杭?”
男人浑身一震,他虽看不见她,却好似能想象得到她温柔含笑的样子。
他喃喃说道:“我相当晏杭,我想当……”
想当你的晏杭哥哥。
好一会儿,书月将晏杭安慰好,带人回了书院,齐大夫背着药箱,仔仔细细地为晏杭查了一番眼睛。
第53章
齐大夫仔仔细细地为晏杭检查了一番之后, 只皱眉说道:“这眼睛的伤实在是耽误了太久,伤得极深,不是一朝一夕才会这般, 若是治的话兴许也有法子,但并不能保证一定会治得好。”
晏杭没有吭声,微微垂着眸子。
书月便问:“齐大夫,那麻烦您帮助治疗一番吧。”
齐大夫沉吟一番道:“老夫不建议治疗。”
晏杭仍旧是平静的, 书月一愣:“为何?”
“因着他这病症太过深入, 治好的几率极低, 且治疗的过程十分痛苦,非常人难以忍受的。一个疗程至少要一个月,而往往需要至少两个疗程才能明白究竟有没有效果。若是人受苦折腾了一番, 到后来眼睛仍旧看不见,你们想必也会埋怨老夫。”
说完, 他都觉得自己像是骗人一般,摆摆手:“罢了罢了, 老夫也不愿意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齐大夫背起来药箱便要走,书月看了晏杭一眼,便追了出去,跟齐大夫细细说了几句话:“这种好事儿我要同他本人商量一番, 若是他愿意的话可否再去求您?”
齐大夫点头:“随你, 若是你们想治, 只管着人去喊我吧。”
将齐大夫送走,书月便去了晏杭的屋子,他仍旧坐在桌边, 眼神茫然, 若是他就这样不动, 其实也看不出来他是个盲人。
书月自然知道,晏杭不是很想治疗,她便问:“你为何不想治?”
见晏杭不说话,她又道:“或者我派人将你送回京城,京城那边大夫更多,想必法子也会多一点。眼睛是个大问题,若是不及时处理只怕将来你当真是一丝看见的可能也没有了。”
晏杭却忽然激动起来,他猛地抬头:“我不回去!”
他似乎很坚定:“我不想回去,也不想变成一个浑浑噩噩只能被照顾的废人。”
书月皱眉:“你怕疼?”
晏杭想不想便答道:“不怕。”
“那你怕什么?”
他没再说话,心里却门清,他怕她看见自己疼到满地打滚丑陋不堪的样子,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不是为了给她增加一个累赘的。
如今他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多少能帮她做一点事情,若是真的治疗起来,日日都处在疼痛中,人都下不来床,那他找到她有什么意义?
更别说他的眼睛他自己都感觉到是没有治好的可能性了。
晏杭正沉默着,书月笑了:“是谁说的若是我愿意留他下来,便一切都听我的话?你这便是听话么?”
良久,男人才语气艰涩地说:“那……你若是想让我治,我便治。”
书月自然希望他能好起来,第二日便让人去请了齐大夫来,私下还告诉了齐大夫这人便是从前战功赫赫的晏大将军,请齐大夫看在他曾为天下百姓的安定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尽力治好他的伤。
齐大夫一阵愕然,等再看看晏杭身上的刀剑伤痕时也明白了,这人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只是再怎么着,晏杭还是没有逃得掉治疗的痛苦。
齐大夫将他面部经络扎上几十根银针,脉络相通,痛感很快袭来,晏杭是定力很足的人,可很快他的面上就渗出豆大的汗珠,双手紧紧地扣住身侧的床畔,那样子分明是疼极了!
可那针需要反复地□□,再扎进去,这样持续一个时辰,晏杭只坚持到小半个时辰便已经疼得嘴唇都在哆嗦了。
他手脚都在无意识地颤抖,齐大夫连忙说:“萧娘子,只怕要将他的手脚都捆住才好,否则等他忍不住之时若是一个不慎便会打乱整个治疗过程。”
晏杭嘴唇发白,声音嘶哑:“捆吧。”
他的确是疼到了极限,四肢百骸都在疼,头脑眩晕到几乎快撑不住。
书月赶忙找布条捆住晏杭的四肢,可捆的时候却有些茫然了,她自以为要帮他恢复光明,希望他还跟从前一样潇洒恣意,但这真的是对的吗?
治疗过程这样痛苦,治好的希望又那么渺茫。
书月心里很不是滋味,眼见着晏杭四肢被捆住,疼得额上青筋暴出眼睛都红了,她一颗心也揪住了。
齐大夫有些着急:“同他说说话,提醒他莫要咬舌!他怎的与旁人不同?寻常人疼了都会喊出来,他不知道喊出来,万一咬舌就麻烦了!”
书月只能上去握住晏杭的手,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只记得很久之前他那时候还体弱在阳城养病之时,她是如何哄他吃药的。
那时候她情急之下说:“你这般体弱,不好好吃药,将来都无法护着你娘子。”
晏杭听了她的话,便一碗一碗地喝药,一日一日地练剑,直到后来身子骨逐渐硬朗,有一次直接在无人的竹林中打横将她抱起来,在她耳边问:“四妹妹觉得我如今可还护得住我娘子?”
床上的男人紧闭双眼,汗水潺潺,书月感受得到他的手也在颤动,她咽了下唾沫,在他耳旁低声道:“晏杭,你若是治不好眼睛,如何瞧得见你娘子?”
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密密麻麻的疼痛中,他恍惚听到了一句话,而后那只握住他手的温软小手在他手背顺了两下,他好像,真的就没那么痛了。
他若是治不好眼睛,如何看得见他的娘子?
是啊,他怎么能舍得,这余生再也瞧不见她的脸。
余下整整两个月,晏杭几乎两三日便治疗一次,每次疼痛才缓解,便有新的疼痛袭来,而眼睛依旧是一片大雾,什么都看不清。
苦到难以下咽的药汁一碗接一碗,只要是书月递上来的,他都如数喝下。
到后来他忍不住哑着嗓子问她:“那时候,有人陪在你身边吗?”
你最苦最难的时候,可有人陪着你安慰你,照顾你?
书月轻轻一笑:“杏儿一直在陪着我,只是,我当时的确做梦都希望陪着我的人不是她。”
她一直一直一直都在等的人,便是那个一直一直一直都在找她的人。
晏杭看不见,只徇着声音才找到她的手,他带着无限的愧疚同她说道:“杏儿是个好人,你放心,我安排了人照顾他们夫妇二人,他们此生都会幸福。”
书月倒是有些意外,临走之前她也曾经嘱咐皇兄多照顾杏儿夫妇,却没有想到私下晏杭也有在关心杏儿夫妇。
晏杭轻轻握着她的手:“阿月,你是原谅我了吗?若是你原谅了我,下半辈子,我为你做牛做马心甘情愿。”
书月从他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等你能瞧见了再说吧。”
她起身走了,没几步回头,便看到晏杭的脸上浮现一种很久都没有见到过的浅笑。
这一日书月做了一顿很是丰盛的午餐,留齐大夫也吃了顿饭,晏杭疼得昏了过去便只能躺着休息。
书月给他单独留了饭菜,谁知道几个人才坐下来准备用饭,就听到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一瞧,便瞧见了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系着头巾,拎着两只大坛子说道:“这位小娘子,可是姓萧?有人让我给您送点东西,东西送到,我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