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行安又笑了声,让人更加提起心来,“不过大家毕竟都是为百姓的,所以若此次有任何的差错,官府和药行会一并承担。妻儿老小不用担忧挂怀,各位大夫最要紧的是在七日内,叫病情稳下来。”
其他的大夫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明白,毕竟谁也不想跟他后面的谢家医馆对着干。,谢行安看他们识相,把人安排过去,“陈大夫和王大夫一道去二号屋,柳大夫和张大夫去五号屋……”
等人全分好后,他们才发现,分得还挺有水平,全是平日关系就很微妙的对家医馆,相好的全都打散。
为的争这一头,那些大夫也不可能会糊弄,要是被对家的看出来,可不就是送上门打脸。但也有些看得太不顺眼,一挨着边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却听谢行安说完,“不管如何,八个人,一个时辰内我要在院子里见到各位的人,耽误时辰的话,今后多两次守夜。”
那几波人立马满脸堆笑,一副哥俩好的神情,拿上东西飞似的跑出去。
晏桑枝默默在一旁听了全程,等只剩下两人时,她吐出几个字,“高,实在是高。”
从选定人到现下不足半个时辰,能将那么些人安排地妥当也着实是种手段。
谢行安边走边说:“相互制衡总比相互糊弄要好。”
在即将推开门时,他又低头问了一句,“未来最少有七日我们都得在里面,能不能站着出这个院子还不知晓。你真的要进去吗?若是反悔,我现下可以送你出去。”
他从来没有这么优柔寡断过,同样的话他问了三遍。
虽不知道晏桑枝前世是如何没命的,可他真心不想叫她又折在瘟疫里。
那太苦了。
“别再问了,”晏桑枝叹气,“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若我今日是上战场,难道要我做一个逃回来的将士吗?进去吧,死生随命。”
她不愿再多说什么,已经能听见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
谢行安闭上嘴,他沉重地用钥匙将那扇门打开,推开门后,屋子里顿时传来一阵恶臭,青石砖地下有人匍匐着,有的孩童惊恐,有的人失声痛哭,跪在地上磕头,嘴里只会说一句话,“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头发枯结,两颊干瘦,双眼无神,有的神情却又癫狂,骇人至极。
晏桑枝有瞬间的晃神,捏紧手里的布头,来到江淮有段日子了,大家都是白净或整洁的模样。再看到这般的,恍如隔世。
她头有点晕,掐了自己一把,让自己回过神来,在流民的黑瞳仁注视下,把窗户给打开,她调整自己几近沙哑的声音,才开口说道:“几位嫂子不用担忧,我们跟之前一般诊脉就成,看看身子还有什么问题,治好后就能出去了。不用担心没地方住,官府会给找地方安顿,做点活计也足够养活自己的。只要把病给治好了。”
她这时候说话很温柔,轻声细语地生怕惊扰了她们。其实更深的原因,她怕这些人失去理智发疯,流民的性子她太过于了解,要是不说好,治病时背后用棍子打你都有可能。
有个女子抬起头,她厉声地道:“治好?如何治好,真当我们不知道,隔壁已经有人死了吗?你们说,是不是想叫我们都死在这里啊!你们都是来害命的,大家不要信她们,他们会害死我们的,会害死我们的!”
她说到后头,一会儿大叫一会儿哭,用手撕扯自己的头发,最后趴在地上哀嚎,“我的儿啊,我的儿子啊。”
有知晓内情的妇人情绪还冷静些,拿眼觑着那女子,小声道:“她疯了,大夫我是信你们来救人的,她是个疯子,儿子死了,丈夫在地动时又没了,才变成这般。”
说完想起自己也家破人亡,一时忍不住,也哭丧似地拍打地面,“我的命怎么这般苦啊!”
晏桑枝和谢行安对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都透露着为难。
更能知道,伤寒无疑,这样的面相一眼都能瞧出来,有些再晚些只怕保不住命。
那些让人欲哭的哀叫她只能努力当没听见,让旁的人先过来把脉,孩子先来,女童大概五岁的模样,可嘴唇青紫发乌,两只眼皮直落落地垂下,拿布裹住摸她脉都能感受到手的冰凉。
越诊脉,晏桑枝的心就越发沉,她不知道自己是秉着何样的心情,把这些在她看来必死的病症给写到上面去的。
八个人看完诊不算太快,她本想说些什么的,可看到这一双双想活下去的眼睛,她如何说,怎么说。
能救的只有那么几个人而已。
出门前她还是安抚大家,“不算是太大的病症,只是熬药的速度要慢些,大家再等几日,病会好起来的。”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苍白无力。
出了门,挂了锁,两个人都有点难受,他们知道过了今晚,有些人就不会在这个世上了。
医者啊,哪怕看惯了这些事,可总不能忍心。
一路沉默地走到院子中央,那里已经有不少大夫,从一开始的面色还算好看,这一遭后,露在外头的眼睛都颇为无力。
谢行安也没有多说什么,让大家先拿胰子去井里盛水将手给洗干净再说,全都好之后才开始说自己所诊的脉。
“我们这边,两个死症,已经无需再医了,病发的太快了。”
“我,”有个年轻的大夫有点哽咽,“我们这边,诊出了前面进去的何大夫,病症不好,前面两日他说自己只是头疼,把过脉也还成,现下已经起不来了。只怕,没几日可活了。”
无人说话,此时真的意识到,这已经不算普通的伤寒了,沾上后真的会要人命。
“尽力医。”
谢行安沉默了半晌,只说了这三个字。
越说到后头,死症不多,但光这一日,已经有十来个。
有人死活没明白,“就算吃了什么东西,发病也还算快。可流民从松镇到这里便用了半个多月,再加上这几日,算算有二十来日才发病,一发病就这般猛,这是为何?”
太过于离奇。
“是水,”晏桑枝出声,“他们大概全都喝过山洪水。因水源而发病,时间可至一个月。”
这般重的病症,只怕不止喝了,泡在洪水中时日也多。
有些大夫点点头,有种束手无策地感觉,又问,“那该如何医?”
按普通的法子去医不成。
谢行安能用针灸吊命,可只有他和另外两人本事还成,根本不能放在这么多人身上。
但是他提出几个关键的意见,“第一,流民身上的衣服要换,不洁邪气只会更甚,拿艾叶或苍术加皂夹熏烟。再叫外头送桶子来,叫他们全都擦拭一翻。”
说到第二有些沉重,“把死症的人全都移出来,二楼有屋子,单独一间,莫要惊扰了旁人。送他们一程体面。”
“还有便是,之前便说过流民虚到吃不了汤药,现下也自然不成。我是想苍耳末服冷水,辟恶。”
谢行安刚说完,晏桑枝立马反对,“不成,这冷水入胃如何能受得了,更何况苍耳有小毒。我这里有几个法子,请大家听一听。最要紧的是要让他们能喝下汤药,我本想慢慢来,如今也慢不下来。
那就是先吊着,拿天门冬做成天门冬膏,每日多吃几次,能补益元气,至于饥饱吃多了也就不会觉得饿。要是那些格外怕冷的,就让他吃天门冬、茯苓粉。
吃上三日能短时间内把难受给抵住,再吃方药,下稍猛点的药,把病根先去了。之后再按药膳来补。不知道大家意下如何?”
“麦门冬膏真的这么有效?”
“自然,它还能除瘟疫。”
“我听小娘子的。”
又七嘴八舌地讨论了很久,集思广益,在大家所说之下把方案完备了下,大差不差。又请示外头,等了一炷香,才说按这个来。
谢行安让人安排送需要的药材和衣物,剩下的大夫去带死症的病人。
晏桑枝站在那里,看着之前那个哭天抢地,死了儿子又没了官人的女子被带出去,她大概也晓得自己的病,哈哈大笑,竟也无畏地跟了过去。
只有看得人难受。
等天门冬到了之后,她便抓紧把这些全都泡在水里,泡了段时辰后,去皮,芯也不能要,拿石杵给捣烂。旁边的大锅已经烧上了,炉子呼呼作响,天门冬汁倒下去,小火慢煮,放蜜下去,再熬沾到铲子上已经挂在上头,她便舀到洗净的瓦罐里,再把罐身埋到土里,去一去火毒。
等过上几个时辰,天门冬膏也好了。她盛在碗里的事后不由想起谢老太太来,她说过保寿命,给的也是天门冬膏,毕竟多喝上几年真能叫人延年益寿。
想着事,手底下也没有含糊,全部碗里都放两勺的膏,用热水融开它,淡淡的黄晕出来,是甜口的。
有小吏壮着胆子送到流民旁边去,渴了不知道多久,大家接过去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甜滋滋的味道,让他们饥肠辘辘的肚子安静下来,情绪也稳定了点。
一日喝了几顿汤,到了晚上,谢行安和晏桑枝守东边,另外一组守西边。楼上还有人守着,天刚黑下来没多久,楼上便有人死去。
尸体被蒙上头,静悄悄运到后院出城焚烧的地方,官府会给立个墓碑。
晏桑枝全程看着,手脚麻木,坐在屋门前的栏杆上时,都恹恹的。
她于寂静中开口,“害怕吗?要是真死在了这里,你还有什么憾事?”
谢行安的脸让夜色和面纱遮得严严实实的,声音也有点闷,“不算害怕吧,但你问起这一茬,要是真死了,很多事情都没能做。”
“什么事呢?”
“我没还有成亲。”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
晏桑枝停了一会儿,才又道:“那确实是憾事,要是能活着出去,这事就能安排上了。”
他低低笑了声,“是啊,要是能出去,我真的会试试。你呢?能出去后想嫁给什么样的人。”
语气有点期待。
“嫁给什么人,”晏桑枝瞥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抠着墙沿,慢慢地道:“会找个老实点的吧,不要求多有钱,长得不好主要人好都行。最要紧的是,能入赘。”
“嗯?”
谢行安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又问了一遍。
晏桑枝复述自己的话。
他抬眸看着灯下的她,心有点碎了,啪嗒地落了一地。
好半天没说话。
后来安慰自己,还没试着说出口,总会不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本文篇幅不长,大概二十来万字就会完结。感谢大家的支持,该写的线大概都会写到,不会草草结束。
天门冬膏参考——《本草纲目》感谢在2022-06-27 23:42:28~2022-06-28 23:52:0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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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疫病除 ◇
◎昏倒,剖析心迹◎
晏桑枝并不傻, 她相反很明白。
别人对待自己的特殊,哪怕不用心,只用眼睛都能发现。
她或许有点心动, 可也看得过于清楚。
不合适。
好比她要翻山越岭,只想要一双能够陪她走完全程都不坏的鞋子, 不管是否平庸, 只要足够合脚,足够耐劳。
可摆在她面前的, 是一双很华丽的鞋子,甚至连内里都是精致的。晏桑枝不用试都知道,这会很舒服,甚至很让人心动,还会在心底问自己, 要不就选这双吧?
哪怕后面出现问题, 都可以磨合的,可以解决的。
但哪怕再心动她都知道,不适合。
此夜的风很好, 没有那么凛冽,只是两个人聊完后,都各怀心思,谁也没有再开口。
好似这真的是闲聊, 随口聊完也不会往心里去。
晏桑枝仰头看天, 这么好的晚上居然没有星子,她觉得有点失落,并且这种失落的情绪越来越重。
手抓住栏杆边缘, 她想, 也许还是有点难过, 毕竟华美的鞋子少有。
但很快,她收起这种多余的情绪。
守的屋子里发出哭嚎声和拍门声,“大夫,大夫,我的孩子要不行了!救人救救我的儿啊!”
晏桑枝和谢行安赶紧跑过去,心里却沉下去,这间屋是他们诊脉的,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发病的是谁。
进屋借着灯火一看,是今早那个眼皮都垂下来的孩子,他半靠在他娘身上,弓起背咳嗽,喘气若有若无。
晏桑枝去摸他的脉,低垂着头好半天没动。
最后她几乎是忍着哭腔出声,“移到另外的屋子去。”
谁都明白这话的意义,她娘哭喊着磕头,只想求他们救救他,可是阳气已尽,谁也救不了。
在那个晚上,他们送走了一个刚过完五岁生辰的孩子。这个孩子很乖,没有哭闹,就这么静悄悄地离开了。
他们给盖了一块青绿的布,他娘说,孩子喜欢这个色。
此后几日,陆陆续续有人离开,连最先进去的几个大夫,也有人走了。
不过四日,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人也消瘦地很多。后来,谢行安说,这些人,官府给找了一片好地,埋在山谷里,是个朝阳会有花开的地方。
死去的人众人都很难过,可更要在意还活着的。
那些换洗下来的衣物全都烧毁了,屋子里叫药燃起的烟熏了不知几遍,能喝药后,院子里全是方药的苦味,二十几只炉子一同烧着。
到第九日时,病情已经趋于稳定,好似他们真的控制住一场瘟疫,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背后是多少条人命。
九日死了将近一半多的人,从夜晚拉人出去,到不分白天黑夜,也正因为如此,病症才没有蔓延开。
传到外院,也没有人高兴,却派了新的大夫过来接手,等病情大半都消除后,官府和药行都会有封赏。晏桑枝他们功成身退,从后门离开去旁边的院子安置。
要待上三日,主要是看有没有染病,若有症状,总不能放出去害人。
药行这边安排还算妥当,每间的屋子干净有泡好的水壶且是软被,晏桑枝本来是被单独安排在最旁边,四处没有其他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