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谢母状似嗔怪,见了众人进来,就连忙给她引见,“这是行安他爹,你就叫伯父好了,这是他祖父,阿栀你应当认得的,”
晏桑枝也确实认得不少人,有熟人在,她也更放得开了一些,一一叫人。
不过谢行安有点郁闷,这些本来都应该是他的活计,现在倒好,全被他娘给抢了去,头一次被迫当了锯嘴葫芦,偏偏还插不上话。只能接收他们打趣的视线,坐在那里喝茶。
大家虽然对于两个人的关系心照不宣,不过没有定亲也不好说得那般露骨,叫人听去传开反倒不好。
所以谢三叔爽朗一笑,而后道:“我第一次见着阿栀的时候可不像你们这样,我当时觉得她年纪太小了些,又是位女郎,看病应当没有像其他的大夫那样老手。
不过我谢三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你们可不晓得,她把完脉,就让我喝了碗粥,当天夜里我就能睡不少时辰。”
他话里话外都是在捧着晏桑枝,就是想着怎么也要叫大家高看她一番,行医世家的可能对富贵权势都不算那么看重,但是对于医术好的人,大家一定是捧着的。
“更别提后来还医好了我娘的病症。”
谢三的好话点到为止。
在场的哪个不是人精,谢老爷子捧着茶附和,“这在药膳上确实是没话说,我行医这么多年,确实只见到了这一个,阿栀你要是有空的时候,我还想跟你讨教,我也准备学点药膳。”
“当然可以。”
晏桑枝一点都没犹豫,满口答应,难得有人想要跟她讨教药膳,自然是求之不得。
“阿栀姐,这药膳是不是很难学?”
谢行言好奇很久了,说到医术上他的话不停往外冒,“我瞧每种病都要用不同的菜蔬,又各有药性,比之药材也不为过了,真要学好当真不容易吧?”
“学个几年应当就会觉得容易了,”谢行安截过话头,他看向谢行言说道:“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晚点就来问我,改日我带着你去医馆见识一下也可以。现下就别问这些行医之事了,要是真的很想知道,我书房里还有不少书。”
言外之意就是在告诉他,再提这些事,大晚上的都要押着他到书房里去把书给看完。
谢行言还是太嫩了一些,听到这威胁声也老老实实地闭嘴,旁边围着的人在那里看戏。
不过之后倒是真的没有再说起跟医术有关的话,大多说说家常,但大家也知道晏桑枝家里的那些事情,都特意避开了这些话。
等到后面浮元子上来后,满满一碗又圆又白的糯米丸子,谢母先给晏桑枝端的,她笑意盈盈地道:“快尝尝,这合不合你的胃口?”
晏桑枝不好推辞,尝了一口,浮元子特别甜。但她才刚咬上,就感觉牙齿硌到了,拿开勺子一看,咬开的元子里露出的是一枚铜板。
“哎呀,吃到了铜板,阿栀你今年的福运只怕挡不住。”
谢母说的真心实意,即使这明明是她叫陈嫂准备的,但说出来就让人觉得是真的。旁边还有莫照月附和,“确实呢,我上年吃着了,那一年干什么事情都很顺利。阿栀,你今年只怕也这是这般,万事吉利。”
晏桑枝也笑,可不知怎么,她鼻子发酸。怎么可能会看不出来,很久以前她阿娘还在的时候,也是这般特意将包了铜板的饺子给她吃,看她咬到了也是高兴非常。
从爹娘去世后,就再也没有感受过了。今日却在谢家得到了,她有点感慨。
晏桑枝曾经很固执地认为,谢家人虽说会礼数周全,待她应当不会很好。可是她好像真的错了,不过在一起守夜一晚,她明白谢家人当真很好相处。
祖父祖母和蔼慈善,谢父平日说话不多,但只要看他都是笑着的。大哥大嫂虽然不苟言笑,却给足了面子,一直努力搭话,他们的孩子也很乖巧。谢行言和莫照月是对活宝,总在耍宝。
哪管她不说话,大家也不会忘记她,总是时不时就找她说话,或是递点东西给她垫垫肚子。
谢母还跟她说,一个人不容易,尤其是带着一双弟妹,正好她早就见谢行安烦得不成,还得多亏有你收走他,远香近臭,出去住也好。
听得晏桑枝都觉得她是真嫌这个儿子烦人,之前那点关于入赘的担忧也渐渐放下。
到后头大家都说要去放爆竹,晏桑枝走得很慢,谢行安就跟在她的旁边,并问道:“今日高兴吗?”
“很高兴,”晏桑枝在灯烛中看向他,“你的家里人都很好。”
“以后也会是你的家人。”
谢行安很认真地回她,他又说了那句话,“阿栀,现在你信了吧,以后你会有更多的家人关心你。”
她点点头,和谢行安一起并肩坐在那里看天上的烟火,旁边有小孩在放爆竹,还有嬉闹声,是人间烟火味。
【番外二】
春末正是好时节,医馆也颇为忙碌,不过好在阿春已经能够上手不少,又有穆月橘在一旁煎药膳,她如今瘦了一大截,也肯出来见人了。有了她们的从旁帮衬,晏桑枝的活计真的是松快不少。
所以当谢行安过来找她的时候,阿春几个都让她不用在顾着这一头,出去逛逛为好。
毕竟院子里的人对两人的关系都心照不宣,定亲只是早晚而已。
不过她们也没有想到,谢行安是过来带着麦冬准备去医馆的,毕竟这是他之前和晏桑枝说好的事情。
正好今日麦冬休沐,恰好有时间可以过去,麦芽也没有落下,他们全都上了谢家的马车。
在马车上,麦芽好奇地道:“谢大哥,我们今日都要在那里看老大夫行医吗?”
她是真的坐不住。
“不用,我们看到晌午,下午再带你们出去玩。”
谢行安摸摸麦芽的头发,很耐心地回答。虽然他对小孩子确实很好,不过他对麦芽麦冬的好,里面掺杂了爱屋及乌。
不同于麦芽,麦冬对此次去医馆就显得特别高兴,他本来就有点老成,这次在马车上缠着谢行安问东问西时,喜悦之情露于言表。
等马车到了医馆时,人还不少,老大夫正在把脉,他们就站在一旁看,并没有打扰。
只不过谢行安偶尔会问他,比较浅显的问题,只要麦冬能答得上来,他就会在大家面前赞扬。
不过一个上午,就让麦冬高兴非常。
麦芽突然觉得无趣,但是下午的时候,谢行安带着他们去酒楼吃了一顿,点的都是小孩爱吃的,诸如糖醋鱼,油炸排骨,盘兔等,吃得两个小孩子满嘴流油。又沿路领着他们去玩了不少东西,扑卖、转圈、唱戏的,以至于黄昏的时候,两个孩子回去后高兴的脸都红扑扑的。
晏桑枝看着他们高兴,自己更加高兴,毕竟她曾经以为这是谢行安随口说说的,毕竟人在动情时说出来的话总要动听些。
“我不会骗你,”谢行安捏了捏她的鼻子,“我日后还准备让麦冬去学医的书院,就是比较远,不过看他自己。麦芽的话,我暂时只能买点衣裳给她。”
“你对他们比我还上心。”
“那当然,”谢行安在出口后立马转口,“没有你上心了。”
“不过我也算是用心了吧,”他笑道,“那你亲我一口。”
晏桑枝用手代替脸算是了事,想得倒是挺美的。
【番外三】
在认识晏桑枝将满半年内,谢行安以为自己应当不会再做梦了。
不过在春日很寻常的一天夜里,他睡下后又陷入了梦境里。
再次睁眼后,四周苍凉,树木枯死,地上全是裸露的黄土,半掩埋的枯骨。
他从松镇回来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不过谢行安知道,他又梦到了晏桑枝的前世,应当是他之前没有梦到过的后半生。
只要这么一想,哪管在睡梦中,他的呼气声都变得很急促。
梦境从她拜师开始,原本两个人时,一路上遇到灾民也会提前躲藏,遇到不好的事情,也能避开。
不过从师父死后,晏桑枝就变得浑浑噩噩。当谢行安看着她大冷天的什么都不盖,躺在地上心如死灰的时候。揪心到想要冲到梦里头,但是他挣脱不了这种无形的束缚,无法动弹,无法闭眼。
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晏桑枝毫无求生欲望地活着一日又一日,荒山野地连人烟都没有,吃的也少得可怜,基本吃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保命。
不过晏桑枝有火烛,她倒是靠着烧热的雪水撑了过去,走出那个鬼地方,在她待在那里的一个月后。
就算出去也不是太平盛世,地上全是尸骨,连野物都没有多少,要是能见到一只,就算撞了大运。
这种时候她都能撑到下去,也算是少见了,屋子倒塌得很多,走不动就缩在那里,偶尔就去挖人家的地窖,有粮食就再多待一段时间。
她还是难以管住自己的善心,路上要是遇到能救的人就救他,要是不能救,挖个坑埋了,后面倒是跟着她的人越来越多。
都是些在乱世还没有失去傲骨的普通人,他们不想死,也不想吃人,走了一年多才找到一处山,里面还长着谷物。
原本以为是块宝地,但晏桑枝到那里不过多久,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吊着她活下去的一口气也渐渐消散。
在做这段梦的时候,谢行安有无数次想要闭上眼睛,也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挣脱束缚,但是他不能。他只能看着,就像个局外人那样看着晏桑枝受伤,趴在地上不能动弹,他甚至只能看着她活的一点人样都没有。
谢行安从来没有哭过,可是他现在眼眶通红,尤其看见晏桑枝瘦得只有一把骨头,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上,屋子歪歪扭扭地搭着,里头也没有一丝光。
她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动也没动,眼睛无力地看着那木板缝里透出来的一丝光,在逃难路上从来没有笑过的晏桑枝,躺在这里时却勾起唇角。
谢行安知道,这样的面相已经是油尽灯枯了,他救不了她,就算能入梦也救不了她。
他只能看着,只能看着她闭上眼睛,从这个人世间离开。
这时,谢行安完全脱力,他忽然觉得自己手脚一点力气都没有,面上一片冰凉。
连最后的时候,晏桑枝也是孤身一人走的,只不过同行的人将她埋在了山上。
他根本没有办法进到梦里,哪怕是送她最后一路。
谢行安醒来后,他的无力感更甚,他反复告诉自己那不过是梦,不是真的。
但同时冒出一个念头,他要见晏桑枝一面,他现在就想见到她。
哪管天还是黑的,出门的时候碰到一旁的谢七,他说:“你去驾马车,我要去晏家一趟。”
“郎君要去找晏娘子不成,”,谢七想也是这样,他又道:“今日过节,小娘子被请到这边来了,郎君你回来时说不舒服。老太太让我在这里守着,也就没吵你。要我去将小娘子请过来吗?”
本来谢行安应当要自己去的,但是他感觉自己好像走不动步子,只能让谢七走一趟。
晏桑枝来得很快,她进到书房时,里面只点了昏暗的光,谢行安靠在圈椅上。
她好奇,“叫我来做什么?我正跟你侄子玩呢。”
看到眼前鲜活有人气的晏桑枝时,他没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看。
“你今天晚上有点怪,”晏桑枝凑到他面前,摸了下他额头,而后撤开了手,“好像也没有发热,睡懵了不成。”
她自顾自地说着,而后瞟到书桌旁边最上面叠起来的书,还有张纸,她拿过来,笑着道:“我瞧瞧你都在看什么书。”
晏桑枝径直翻到折起来的那一页,她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上面写的字,原本还翘起的唇角立马放下,甚至手指不自觉地揉捏着纸边。
太初八年天降大雪,伏尸千里,白骨皑皑。明年春,饥荒至,寸谷不生。太初十二年人相食,疫病起,民十不存一。
太初十三年,乱马过城门,国灭。
春燕归,巢于林木。
她那短短的一生,都在这几句话上了,她从尸山血海里走过的一生,淹没在国灭两个字里。
晏桑枝整个人是怔然的,她没有哭,只是惨然一笑,脑子里闪过许多画面而后一片空白,甚至连谢行安站在背后都没发觉,自己绊自己的裙摆直接摔到地上。
她呆愣楞地坐在那里,她呢喃道:“春燕归,巢于林木,那我是什么呢?”
谢行安同她一样跪在地上,他紧握她的手,哽住的喉咙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巢于林木,可是后面连林木都没有了。”
晏桑枝她笑,将头埋下去笑了一声又一声,从胸腔里发出笑声,“原来史书是这么记载的,不足百余字。”
她伏地小声地笑起来,她想起自己见过那么多的尸骨啊,每走一步都是踏在别人的骨头,别人的坟地上行走。
那么偌大一个国啊,伏脉千里,可是也只得了那么短的一段话。
“阿栀,”谢行安小声地喊着,拉她起来,紧紧抱住她,侧脸贴在她的脸上,他哽咽地道:“阿栀,你想哭就哭吧。”
“为什么不哭呢?”
他喃喃地问,眼前想起他梦到的那些年,那般的苦,她也从来没有掉过眼泪,他自言自语,“为什么不哭呀?”
“为什么要哭呢,”晏桑枝将头埋在他宽阔的脊背上,短促地笑了一声,反问他。
“可是,”
我这个旁观者都为了你流了那么多的泪,那你吃了那么多苦头,为什么一滴泪都不肯掉呢?
谢行安双手捧住她的脸,让晏桑枝直视自己,他的眼眶通红,有滴泪悬在眼睫上将落未落,脸上满是泪痕。
他从来没有哭过,可是只要一想她的那些苦难,就忍不住想要落泪。
谢行安摸着晏桑枝脸颊的手颤抖,他说:“阿栀,你不想哭就不要哭了,我已经替你哭过了。”
晏桑枝收敛起自己的表情,她伸手去擦谢行安脸上的泪,指尖碰到那泪的时候,她只觉得发烫。
埋头靠在谢行安的胸前,她双手环住他的腰,现在她能听见一个人的真心。
晏桑枝很慢地道:“所以你从什么时候知道我的来历呢?”
那张夹在书里的纸是她到谢家医馆诊脉的医案,如果这也是巧合,那一叠的书册,隐约可见的景平国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