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饶是汗水沿着棱角锋利的面部线条往下落,陆祉年看上去还是丝毫的不显狼狈。
他的眉他的眼在灼热的阳光暴晒下,变得更黑更亮,乃至于少年朝气蓬勃的浓郁气息在夏天完全迸发了出来。
“怎么了这是?”
见她久久不说话,他眉骨微挑,低声问询道。
这一声终于让云熹涣散的意识聚拢,让她真切意识到身前站着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是……
是除了许如烟女士外最能理解她的人。
可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又如何诉说自己从一开始对父亲的那份隐秘期待,在今天尽数破灭化为失望的破败。
她沉默地低下了头。
恰在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时候,伞柄突然转交到了她的手上,“拿着。”
闻言,云熹茫茫然地抬起眼,然后就看见陆祉年转身朝别处走去。
是,是嫌她烦了吗?
云熹抿了抿唇,往日里清亮透润的眼睛蓦然暗了下来。
她撑着伞,愈加沉默起来。
仿佛是被人抛弃了,脸上现出小动物一般楚楚可怜的神情。
……
陆祉年从便利店出来后,轻易就察觉到她这幅比之先前更加不对劲的模样。
他无奈笑了笑,“谁惹你了,告诉我,我去给你找补回来成吗?”
边说着,边低下头去看云熹脸上的神情。
“不高兴?”
云熹还没从他去而复返的情形中回过神来,就瞧见陆祉年的脸庞忽然凑近,少年沾染了热气却仍然干净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此同时,她因日晒而显得有些红的脸颊处,忽然多了瓶正滋滋往外冒着冷气的橘子汽水。
陆祉年单手拿着汽水瓶,轻轻碰了碰她的脸。
于是,在这空气都险些要蒸发掉的烈日里,沁凉的温度却透过肌肤瞬间钻入云熹心底。
……
云熹定了好一会儿心神,才敢同陆祉年对视。
可张口时,话翻涌至嘴边,反而不知道该先说哪句。
“不想说也没关系,那就不说。”
但他却像是清楚她所有想法,连这点为难也替她省掉了。
陆祉年没再问其他,甚至除了将汽水瓶递到她手上外没有别的多余动作。
刚从冰柜里拿出的橘子汽水触感冰凉,橙色液体在瓶口晃荡,仿佛能消解一整个夏天的暑气。
“不高兴了我们就回家。”
空荡荡的柏油路上偶尔有车飞驰而过,但大多时候闷热而空寂,以至于陆祉年说话声音响起的瞬间格外清晰。
“熹熹,跟我回家。”云熹听见他说。
……
被人污蔑没有哭,和周正彦大吵了一架也没有哭。
奇怪的是,听陆祉年说了这么句话,云熹鼻腔却莫名酸涩了起来。
在这夺目得让人连抬头都觉得困难的炽热光线下,她实在没能忍住,眼泪悄无声息地从脸上淌了下来。
好像所有的委屈在见到眼前这个人的时候,尽数冒了出来。
哭着哭着,云熹慌忙低头,偶然作祟的自尊心让她不想给陆祉年瞧见,自己现在这幅狼狈的模样。
可下一秒,有只手覆盖在她脸上,温热而有力,替她将眼角泪水擦拭干净。
动作不算熟练,甚至带着某种生涩,但云熹分明能感觉到少年指腹传来的力度是温柔的。
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模糊间直直对上陆祉年的眼睛。
她想说些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一张嘴就又开始掉眼泪。
“陆陆祉年……”
云熹哽咽着喊道,尾音的哭腔特别明显。
陆祉年很快“嗯”了声,“我在。”
他惯来没什么情绪在的声调罕见地泛起波澜,俯下身说话的时候像在哄小孩子,“想说什么我们慢慢说,哭什么。”
却没想到云熹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陆祉年面上罕见地现出些无措,赶忙伸出手去将她的泪水尽数接住。
在听见云熹断断续续的抽泣“我,我这样……是不是哭得……哭得很丑”的时候,陆祉年没再犹豫,一把将她按入怀中,直到她的脸完全埋在他胸口衣料处。
沉闷、静默的空气中,他低声说了句,“不丑,而且没人能看得见。”
“别担心,嗯?”
良久后,云熹脸稍微抬起来了点。
隔着薄薄层衣料,她感受着少年胸腔处传来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的确不喜欢夏天,因为记忆里的夏天闷热而冗长。
可面前的少年偏偏如夏天般热烈,轻易就能用他滚烫的体温将一切陈年旧事覆盖去。
这一次,是夏天拥她入怀。
作者有话说:
应该算双更叭
另外感谢虾球,芝士卷卷薯条,unpredictable同学的营养液~
第41章 41℃
回家后, 云熹独自缓了缓。
她不想说,陆祉年也就没多问。
两人照旧过着陆祉年去北城参加面试之前的平淡生活,备考的日子没有丝毫的改变。
除了每晚云熹的书桌前, 总是会被人放上瓶刚从冰柜里取出来的橘子汽水, 和那天他给的那瓶一模一样。
每每写完真题卷后,云熹目光就会定在这盛着鲜亮橘色液体的玻璃瓶上, 当手指触碰到瓶壁外侧附着冰珠的时候, 思绪渐渐放飞。
初夏的季节,天还不太热。
有它,有他,很舒服。
云熹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过下去, 其实挺不错。
……
可她这点小小愿望终究还是得不到满足。
因为周正彦不可能善罢甘休。
由于陆祉年放学后总是被老师叫住,忙着准备保送事宜,最近云熹都是一个人回家。
而星期五下午,她再次在校门口见到了专程等她的周正彦。
云熹皱了下眉,装作没看见直接绕了条路走。
却被另一道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拦了下来, “熹熹,熹熹, 我是舅舅啊, 诶你这孩子走这么快干什么?”
“有事吗, 舅舅。”
云熹不得已停住,面无表情地看着许丘山和钱慧琳两口子。
她的确没想到,在上次要钱无果后, 这两人还会来找她。
“快考试了吧, 都准备得怎么样……”
“舅舅, 有话还是直说吧。”
云熹打断了许丘山看似关心的寒暄, 清凌凌的眼神仿佛能看透一切。
许丘山讪笑着止住话头, 舅妈钱慧琳则适时地往前走了一步,“这可是你让我们有话直说的啊。”
“都是一家人,舅妈也不跟你绕弯子,还是钱的问题。”
云熹了然地笑笑,“我说了,没钱。”
“你别来这一套,现在是你亲舅舅欠了人钱,你难道就打算坐视不理,看着你舅舅被追债的人打死?”
“你你要是不管,我们就在这给你跪下,让你同学都好好看看你有多冷血,连自己亲舅舅的死活也不顾!”
校门口人来人往,确实是个撒泼的好地方,钱慧琳的愈来愈大的嗓门已经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云熹藏在校服袖子里的手攥得发紧,气得连身体都隐隐有些发抖。
深呼口气后,她吐出两个字,“随便。”
然后转身抬腿就走。
没成想钱慧琳见她要走,口中边大喊着她的名字,边追来抓她的手。
这一喊,就把等在另一侧的周正彦给吸引了过来。
到底是要体面的生意人,周正彦随口问了几句后,就引着人往附近的咖啡馆走。
听完许丘山两口子的讲述后,抬头意有所指地看向云熹,“是这么回事吗熹熹?”
云熹完全不配合,“你要帮他们那就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先走了。”
她冷着脸走出咖啡馆,低着头自顾自地走。
却在经过分岔路口的时候,手腕被人捉住。
平日里稍显淡漠的嗓音此刻多了分波澜起伏,“红绿灯你也敢闯?”
云熹抬头,果不其然看见了单手拎着校服外套的陆祉年。
他领口扣子松了两三颗,露出小片肩颈皮肤,是她最熟悉的散漫模样。
没由来地松了口气,云熹道谢后小声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不是说好了最近不一起回家了吗?”
“忘了。”
陆祉年轻描淡写地扯了扯嘴角,旋即问起了她,“倒是你——”
“说说,为什么从咖啡馆里出来。”
他在校门口没看见她,顺着一中学校的道路走,反而透过商场的落地玻璃窗瞧见了她。
云熹抿了抿唇,好半晌后才说道,“没什么大事。”
“那就是有事。”
陆祉年挑了下漆黑眉骨,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字眼。
云熹却仍是摇头,“没事。”
她轻声道,“陆祉年,你别问了。”
他对她已经足够好,说句仁至义尽也不为过,在他为保送忙碌的时间里,她实在没道理再麻烦他,没道理误人前途。
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她在前,陆祉年在后。
在云熹没能看见的地方,细碎的黑发遮挡住了少年锋利眉眼,轮廓明晰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来。
他伸出手顺着她手腕往下,掰开她自从见到许丘山两口子后,就一直紧攥着的掌心。
然后淡声回了个“好”。
不问就不问。
……
那天过后,云熹过了几天安宁日子。
直到周正彦的电话再度响起,这次他一反常态地没有兜圈子,将话说得很明白。
“熹熹,你要做的不过是配合我在爷爷面前尽孝,然后你就可以从我这拿到一笔属于你的财产,甚至连你舅舅那边的钱我也可以替你给了。”
“你还年轻,我希望你不要逞一时之快。”
云熹收拾着桌面,轻声反问道,“是吗?”
“可我不需要你的财产,至于舅舅欠的钱,他一个成年人有手有脚,还轮不到我管,你要钱多愿意发善心,那是你的事。”
她说了见到周正彦这个父亲后最长的一通话,“别再来找我,不然我不介意到医院,在你的亲戚家人面前说说你当年是如何抛弃妻女的。”
到时候别说是他所觊觎的遗产得不到,就连他最在乎的颜面也都得扫地。
说完,云熹将电话挂断,也不管电话那边的周正彦是何反应。
只是……
看着手里多出的贺卡明信片,云熹眉心倏而微微皱了起来。
明信片是刚才在她手机铃声响起,正准备接电话的时候,隔壁班女同学递给她的。
那女同学极会看眼色,在云熹拒绝之前,飞速开口撒娇道,“云同学麻烦你了,帮我把这个转交给陆祉年好吗,我知道你们放学经常一起回家,谢谢你了。”
在铃声又响了一遍的时候,女同学将包装好的信封摁在了云熹手上,“那我就不打扰你先走了,改天请你喝奶茶。”
淡粉色的信封,由不得她不多想。
云熹轻轻叹了口气。
……
放学时候,云熹比平常晚了些时间出教室,因为他们班班长请她帮忙清点班上同学上次月考的成绩单。
走出教学楼的时候,班长拍了下自己后脑勺,“我请你喝点东西吧,奶茶怎么样,总不能叫你白忙活。”
“不,不用。”短时间之内两次听到奶茶这两个字,云熹赶忙摇头拒绝。
“跟我客气什么?”
班长却一个劲拉着她往校外奶茶店走。
她挣脱不开,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就拉得极近,看上去甚至有些亲密。
而几步远的地方,站着等了有些时间的陆祉年。
这一幕毫不意外地落进他眼里,几乎是同一时刻,他走上前将云熹扯至自己的身后。
“同,同学你可能误会了,我就是请喝个奶茶。”
见来人似乎面色不善,班长开口解释道。
陆祉年眼皮掀起,在看见云熹点头后,不咸不淡地“嗯”了声,然后面无表情地说了句,“下次不要动手动脚。”
……
班长离开后,云熹跟在陆祉年后边往家的方向走。
谁都没有先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云熹慢慢吞吞地从包里将那张淡粉色的信封拿了出来,朝陆祉年递去,在他抬眼的时候,小声补充了句,“别人托我给你的。”
陆祉年低头辨认着明信片上的字迹,一言不发。
等待的瞬间,云熹总觉得他身上有层不大高兴的情绪,可她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直到耳边响起声很轻的嗤笑,“别人让你给你就给?”
“以后这种事,少干。”
这天后,云熹同陆祉年两天都没再说过话,往常好好的联系像忽然中断了样。
她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确实不高兴。
但每晚的橘子汽水却又不曾少,按时按点的放在桌上。
云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明白他,都不高兴了为什么还要给她送……
……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离高考还剩不到半个月的时间。
陆祉年的保送资格已经下来了。
与此同时,云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这场即将到来的考试上。
每天三点一线,比上了发条的时钟还要更为精准。
只是她没想到,去许丘山家追债的人找来了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