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霜身形未动,斜着眼可怜看她,清晰吐出两个字。
话落,迎面泼来一股热流。鹿霜来不及躲避,淅沥沥的咖啡淋了一脸。涩苦的香味顿时侵袭入鼻,鹿霜缓缓睁开眼,睫毛上亮盈盈的水珠摇摇欲坠。
她不觉狼狈,反而在心里为自己试探的结果疯狂鼓掌。没想到苏月为逼婚,不顾身体安危,竟然来这么一出。
苏月脸上刷白,涂好的粉底登时泛出阴惨惨的青色,像多了束夜里猛地从下巴底射出来的光,把人映得吊诡可怖。
她能走到现在,靠的就是听话,懂事。无比清楚,怀孕一事假如被沈士杭知晓,他可能会比鹿霜说的,做得更过分。
很快,这束光被强褪下去,苏月冷着声说:“你给我闭嘴!”
鹿霜笑得鬼魅天真,“私生子虽然名声不好,但分遗产可比情人好用,你说对吗?”
睫毛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滚下来,啪一下洇进牛仔裤里。鹿霜视线定到她小腹上,嗤笑一声。
“妈,这样闹下去,你也得不到好处,不如我们做笔交易。孩子生下前,我不仅不会闹事,还会帮你隐瞒,怎么样?”
苏月呼吸沉沉,双手下意识护住小腹。怀胎十月,高龄产妇随时都有危险。她真正能信任的人不多,浮华富贵里,没了利益,谁都不会站在她身后。
但是鹿霜不一样,她们握着彼此的把柄,互相威胁,互相倚靠。
“你想要什么?”
“我要和艺术馆解约。”
“不可能,士杭不会同意。”
“应该没人比您更清楚,妈,我画不出来了。”鹿霜看她露出迟疑,抬手拭去眼下的咖啡液。“慢慢考虑,我等您的消息。”
鹿霜走到楼梯下,一脸担忧的助理迎上来,她指指二楼,“让人上去打扫吧。”
“要不,你先回房清理一下再走。”
“不了。”
“等等,我送你。”
“你去陪她吧。”
别墅区离公交站台至少有一公里,又是上下班用车堵车的高峰期,约车软件目前无人接单。鹿霜息掉屏幕,垂眼看着胸前褐色的痕迹,法棍包上沾了一些,裤子,帆布鞋无一幸免。
她抽了张纸,试着擦掉脸颊额头脸颊上黏腻的触感,脑海里思考着纷纷杂杂的问题。
“滴滴滴。”
身后脆耳的喇叭声连番叫起,鹿霜往旁让了让。车头灯探到过来,呼呼开过去,又退回来。
“滴滴滴。”
一台艳丽张狂的帕加尼滑到她眼前,车的主人欣然探出脸,露出双风流桃花眼。
“鹿霜?还真是你,巧了。”
“周砺?”
“这辈分不对吧,”他嘀咕着,“怎么叫你哥哥,叫我就全名了?”
鹿霜愣了愣,随即发现他耳朵里的蓝牙耳机。
周砺听完那头的人说话,呵呵干笑一声,冲电话里的人无奈道,“我是那种人吗?待会见。”说完,抬眼看鹿霜,“去哪?我送你。”
鹿霜一手团住纸巾,思忖几秒,犹豫问:“能送我去附近的公交站吗?”
“公交有点难等趟,送你去地铁站,行吗?”
“好。”
马达呼啦空响,车灯隐入斑斓迷夜中。
周砺倾身,拿出储物格里的湿纸巾递给她。鹿霜抽了张出来擦脸,黏腻的触感终于消失,湿润的皮肤瞬时清爽。
“谢谢。”
“客气了,”周砺顶顶腮,“程慕找你麻烦了?”
鹿霜垂下眼睫,纤弱出声,“......不是。”
那就肯定和程慕有关。
周砺往旁一瞥,心口跳动了下。烂橘色的光影一梭梭掠过那截瓷白的颈,温柔可爱,像某种动物柔软的幼崽,下一秒就能扑进你怀里揉蹭。
他鬼死神差说:“不如把我电话记一下,微信也是它。下次要不开心,随时都能找我。”
副驾驶上的幼崽懵懂抬头,湿濡的黑色眼珠蒙着水雾,面露讶异。
“可以吗?”她小心确认。
周砺大男子主义和英雄主义交相辉映,挺了挺胸口,“当然可以,你是七哥的妹妹,就是我妹妹。自家人互相照顾,应该的。”
虽然这个妹妹还没被沈家承认,沈侓川也并不打算帮忙。
“那,谢谢你。”
“见你两次,听你说的最多的,就是谢谢。”周砺有些无奈。
“因为,没人会,”她适时减弱声音,欲言又止,随之轻笑,“因为你总在帮我。”
周砺顿时内心叹息,眼前的小可怜为什么不是沈侓川亲妹妹?!
跑车马力强劲,一脚油门滑到地铁口。鹿霜下车,冲他摇摇手,“谢谢你。”
周砺扶额,“行了,路上小心点。”
“嗯。”
鹿霜乘电梯到地下入口,等地铁间隙苏月打来电话。
“鹿霜,解约这事我办不到。但我记得,合同里提过,要是你因个人身体损伤,无法完成作品,合同届时会作废。”
鹿霜沉吟一会,抬起右手。
“话我说这,你自己想办法。但你记着,我和沈士杭一旦砸了,死前也会把你送进地狱。你想想,求死不能是什么滋味。”
“您好好养胎,肝火太旺,对孕妇不好。”
“嘟——”
鹿霜靠着冰凉的座椅,看着聊天页面最上方周砺的头像。
周家的独子,众星捧月长大。长期活跃在公众视野里的继承人,与沈家截然不同的处世理念。
打开他的朋友圈,翻了一溜,大多是他滑雪冲浪的恣意生活,鹿霜视线停在一张照片上。
似乎是随手仰拍的建筑,镜头有点虚焦,下头的人影看不真切。左下角出现小半张人脸,下颌线干净利落,有点眼熟。鹿霜仔细辨认,与阳台上偏过脸抽烟的人,联系在一起。
鹿霜同苏月在澜院生活多年,沈士杭极少在两人面前谈论公事,和家族关系。外界几乎无人敢提及,沈家盘根错杂的关系。往往媒体刚得到点内容,不等发出,便会被拦下。
沈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苏月这么多年也没弄清楚。两人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
比起那些纷华靡丽的富二代们,这个家族所有人,在沈老爷子掌控下,刻意保持着低调,显得神秘非常。
低调的人,静水流深,办事往往更加狠厉干脆。
如果选择周砺牵制程慕,势必会和沈侓川打交道,要冒险吗?
鹿霜心下惴惴。
——鹿小姐认亲,一向这么快?
——没有这么大的妹妹。
沈侓川轻描淡写的眼神,像在看一叶残破的幕布,或是脚下挣扎的蝼蚁。
鹿霜抓紧细窄的包带,他见多攀龙附凤的人,不至于会插手朋友的某一段关系。
第04章
色彩斑斓的球形射灯将光灌满整个舞池,喧嚣的电子金属乐震耳欲聋,强烈的节奏不断敲打着薄薄的耳膜。男女扭着腰肢,舞动双臂,在里面全然忘我的放纵。
周砺放下酒杯,含笑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手上的尾戒熠熠发光,和他今晚的笑容一样,无比显眼。
打完一行字,他随意瞥了眼楼下那群妖魔鬼怪,余光望见沈侓川捏着宽口玻璃杯,对凡胎浊骨的尘世毫无兴致。
“七哥,我出去带个人。”
沈侓川浅浅撩了下眼皮。
周砺神秘笑着去楼下接人,不大一会进来,身后缀了个小尾巴。
“看看,我把谁带来了。”
沈侓川斜睨过去,周砺往旁让开,露出后头的小尾巴。
鹿霜乖巧立直 ,上身简单的镂空月白衬衣,浅色牛仔裤裹着笔直修长的腿,尽显曼妙。底下细细的一截玉白脚踝露在外头,穿一双低帮休闲鞋。
她今日随意抓了个高马尾,有几缕短些,散了下来。遮起眼尾,显得人温柔安静。
是淡烟疏雨里走出来的迷路姑娘,而非精致呆板的提线木偶。
“七哥,”最后一字没蹦出来,她懂事改称呼,“沈先生。”
沈侓川掀眸,骨感分明的长指敲了下杯沿。
叩出的轻响似扑杀猎物前的信号,鹿霜登时有一瞬被人掐住喉咙的窒息感。
周砺举起手里用油皮纸包好的画框,对沈侓川说:“鹿霜专程给我送画来的,七哥您别吓她。”
鹿霜腼腆笑了下,“谢谢你帮我两次,画送到了,那我就先走。”
周砺觑眼沈侓川,鹿霜加上周砺微信后,也从来没主动联系过他,除了今天送画。小可怜好不容易活泼些,不再怯怯,他有点想哄人是怎么回事?
“别,来都来了,坐会呗,”
她一双水眼清凌凌看向周砺,摇摇头,“不了,我和朋友一块来的。”
“那,我把画拆开看了你再走,好不好?”周砺恳求的眼神,像小狗狗。
“好。”
他兴致盎然拆开油皮纸,看到画眼睛瞬时发直。立马关掉昏暗的氛围灯,打开照明灯,一屁股坐到沈侓川边上,激动道:
“七哥,神了,鹿霜给我画活了!”
沈侓川眼尾掠过,忽而凝住。
窄边实木画框四开大小,全黑底色。画面上的周砺只有头像完整,半个身子剥掉皮肉,仅剩一身骨架。原本死气沉沉的画面,鹿霜在胸骨内堆叠大朵大朵的荼蘼,和刻意弯折探出的葡萄风信子。
两侧骨盆蔓延着叫不出名字的苍青爬藤。整个骨架边缘模糊,似散着朦胧荧光周。周围色彩斑斓的蝴蝶,似触非触,惧怕却被吸引。
而最上面的头像讥诮看着观众,画面如同隐世的神迹。
周砺不住惊叹摇头,轻声嘀咕:“这花花语是什么,我查查。”
“重生。”沈侓川垂下眼眸,声音很轻。
鹿霜意外瞄他一眼,让周砺把手机拿出来。
“啊?”周砺对这些完全是门外汉,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在鹿霜指引下把手机摄像头对上画面。
随即,他盯着手机里放大的细节,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那些层层密密的花朵底下,竟然藏了一条吐着信子的小黑蛇。不细看,会以为那是藤丝。
“太绝了,”周砺词汇贫瘠,无法用语言形容。抬手隔空抚过画面,啧啧称奇,“我怎么有种被人击中灵魂的感觉呢?”
鹿霜看到他眼中闪耀的惊艳和悸动。
周砺一时更舍不得鹿霜离开,眼珠一转,“这样,我刚跟楼下的调酒师学了一手,给你秀个绝活你再走。”
不给机会她拒绝,一秒拉开门环,说:“等着啊,我亲自去挑酒!”
人一走,这屋便安静下来。
灯光炽照屋内,逆光看时余光折射出一弧五彩光圈。鹿霜坐在沙发另一端,双手放在膝上,视线定在楼下沸腾的舞池里,余光有些游移。
沈侓川坐在那儿,鸣珂锵玉,令人难以忽视。
嗒。杯底落在桌上的声音。
“周砺下个月订婚。”
“嗯?”鹿霜对上他的视线,怔了怔。
平静漠然,不像厌恶和警告。
“沈先生,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鹿霜脸嫩,腮上泛起薄红,两颗湿溜溜眸子浸的水,努力含在眼眶里。
“你选错了人。”沈侓川眉宇微抬,姿势闲适,云淡风轻观察她的表情。
一个能用刀自保的女孩,没法承受这样直接的指控吧。
她站起来,指节捏得发白,“不好意思,还有事,麻烦跟周先生说一声,我先走了。”
走到门前,她拉开房门,纵使被羞辱,却依然礼貌转身,轻手关上门。房门合拢的一刹那,她和房内那道视线再度交锋。
鹿霜蹙紧眉头,眉尾耷到下头。
潸然欲泣的女孩,委屈又倔强。
她低着头,一口气穿过舞池。周砺在吧台,探着身子看见她,还来不及叫人,目光便跟丢了背影。
鹿霜走出酒吧,再次抬眼。眼里波动的水光已不知所踪,表情露出些许烦躁。
沈侓川的姿态,像造物主提前预判了结局,令人心口发冷。
刚回学校,周砺的电话就追过来。
“鹿霜,那什么,这周末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只字不提酒吧里的事。
“不好意思啊,周砺,那天我要去画室。”
“没事,反正我这段时间都在北城。”
“嗯,那,再见。”
“鹿霜,”周砺忽而问,“你是不是怕七哥?”
“......没,”鹿霜慢吞吞开口,软绵绵没有说服力,“不过,应该少见他比较好,不想让你夹在中间为难。”
“别人都求着见他,你倒避开。”周砺灿然笑出声,“你和其她女孩真不一样。”
两人结束通话,鹿霜拧眉思索一会,转弯去图书馆借了两本书。回来的路上,手机上显示有条语音。
程慕:“给你挑了件裙子,看看喜不喜欢?”
下头发来一张图。
凌乱的大床上,摊着条白色连衣裙。
破烂的,带着斑驳血迹的连衣裙。
鹿霜手一抖,“啪”,手机应声落地!
第05章
鹿霜一点也不怕死,可她怕死得不痛快。无论是皮肉,还是心理上的。
有一回芭蕾老师给她撕腿,疼得她嗷嗷叫。她生了脾气,犯拧,死也不肯再去。
回家后,苏月对着梳妆台涂抹完面膜,转身便抽了她一巴掌。
馥郁浓稠的玫瑰香气,如狂风般冲入她的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