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温去世之后,这座摘星楼便许久不曾有人来过了,如今已经满是灰尘,顶层的沈贵妃画像已经随着宇文温长眠地下。
“先帝应当和沈贵妃双宿双飞了。”静影如是道,走到小抽屉旁,用王内侍给她的钥匙将第一个抽屉打开,里面呈现出三张尘封已久的卷轴。
阿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静影将卷轴取出,然后慢慢展开,待看到里面的内容时,不禁呆楞在了原地。
“怎么会……他怎么会……”
阿香也颇为震惊:“皇城之内竟然还暗有密道,只怕这个秘密唯有先帝知晓,如今娘娘是唯一知晓的人。”阿香拿着第二个卷轴道。
“这第三张卷轴……”阿香正要伸手去拿,却被静影阻止:“我们的困局,这两个卷轴便能解决了。”
“谁能料到蜀地军竟然……”阿香叹道。
“可是如今派谁去倒成了一个问题,娘娘,婢不怕死,这些年跟着娘娘已经享受到前所未有的荣华富贵,魏都之人谁都知晓婢子是娘娘心腹,娘娘若是派婢子去,那些人定然不会质疑。”
静影摸了摸阿香的脸颊,冷静道:“你的心意很好,可是这件事哀家另有人选。”
——
未央宫中,陈章单膝跪在静影面前,静静听着她的吩咐:“此去切记首先要保住自己性命,至于援兵……便听天由命了。”
话音刚落,外头的守卫又前来报信,说是宇文韶联合了京中的何将军,此刻正在撞宫门,他们已经守了一整天,可到底人手不及对面,眼看着宫门将破,陈章焦急地看着静影道:“太后娘娘!”他请求娘娘和他一起走。
可是静影却摇了摇头:“哀家已经做过一次懦夫,不想再做第二次,况且如今还未至死局,去将陛下带来。”
“你此去不知几日,唯愿泰儿是天命所归,有天神庇佑。若是……便也是命。”她的目光逐渐坚定,不知怎的,竟然想起了陈国城破的那一日。
这一次,只是皇城遭殃。
以前宇文温尝试着给她讲什么是生民,什么是百姓,什么是君王的责任,那时候她满心满眼的报复,所以对他的教导充耳不闻,可是如今自己身居高位,才知道,这天下百姓才是君王立身之本。
只要百姓在,君王就在。
只要她的子民安全无虞,那么她的坚守和牺牲便是值得的。
“请太后和陛下暂避!”禁军首领黄让如是道,他忠肝义胆,自宇文温还在时便担任禁军首领一职。
静影刚想呵斥,却被突然站起身来的黄让给吓了一跳,黄让指使手下将静影和小皇帝带到从前丽太妃的居所——丽太妃因为年纪渐长,已于前年过世,而黄让便是丽太妃的娘家子侄,也正是因此,宇文温才放心让他担任禁军首领的职责。
他指示手下将静影和宇文泰带入密道,而后跪于静影面前道:“太后有吩咐,臣本不该置喙,只是兹事体大,国不可一日无君,宇文韶是叛军逆党自然不可能占据皇位,天下的正统唯有陛下,臣等忠于的也是陛下,所以,臣不死,便会护着娘娘和陛下!”
“为主上战死,是一个将士的荣耀。”他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后,便奔赴战场。
若是五年前,静影一定会忍不住哭出来,可她不是,更多的是对宇文韶的憎恨,和对黄让的惋惜。
所有忠骨,总免不了此途。
如今的魏国,昔日的陈国,又是何其的相似。
“母后,我们会死吗?”宇文泰不知恐惧地问道。
静影将他抱在怀中,却并没有选择骗他:“也许会。可是,宇文家的江山,永远不会落在宇文韶的手中。”她托陈章带出去的,还有另一则消息。
第64章 野种
静影搂着宇文泰坐在黑暗中,这里狭窄而逼仄,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心跳声便什么也听不到,宇文泰虽小却也知道这回和母后遇到了不一样的大事,所以根本不敢哭闹。
小小的宇文泰仰望着母亲的下巴,母后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他甚至贪婪地想让这时光停留地再长一些。
因为母后她从来不曾这样抱过自己,刚满四岁的宇文泰常常会一个人胡思乱想,也会暗自问乳母,为什么母后总是对自己如此苛责,为什么母后总是不肯抱一抱他,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一国之君吗?
可为什么,摄政王却对她那样和善呢。
乳母说,那是因为摄政王有所图谋,宇文泰不懂,不知道什么叫有所图谋,可是他觉得,有人问津的日子当真是温暖极了。
“母后,我冷。”此刻他并不是什么皇帝陛下,只想好好的缩在母亲的怀中。
静影并未察觉到宇文泰的心情,她伸出手,在宇文泰的额头上摸了摸,惊道:“泰儿,你怎么烧得这么重?”
发烧?宇文泰皱着眉头,老气横秋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母后用她自己的额头向他贴来,贴得极近,宇文泰露出一丝得逞的笑容,朝着静影怀里又钻了钻,撒娇道:“母后,真的好冷。”
静影心急如焚,援军未到,宇文泰却生起了病,这可怎么是好,于是她拍着宇文泰的背安慰道:“泰儿乖,睡一觉就没事了。”
可是孩童发烧可大可小,最要紧的是得到及时救治,他们母子所处的环境恶劣,她又不通药理,也不知怎样帮宇文泰,只好紧紧地抱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一阵嘈杂声,像是一群人快速行过,静影贴在门壁上,不多时,眼前出现一道白光,紧接着那白光越扩越大,静影终于重见天日了,可是外面却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援兵,而是宇文韶带来的叛军。
他狞笑着靠近静影:“太后娘娘,别来无恙啊。”
静影没有理会他,而宇文韶却独自上前,色眯眯地看着静影继续道:“哟,小皇帝也在呢,来人呐,将这野种带下去,明日在众人面前处决了。至于太后娘娘么……既然太后娘娘都肯下嫁外臣,想来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妇,不如在死前让侄儿爽快一番如何?”
他试图捏着静影的下巴,却被静影冷冷地甩开,静影瞪着他,直言:“你若敢伤哀家和陛下半分,便等着千刀万剐吧!”
谁料宇文韶却哈哈大笑起来:“不知该说太后娘娘您是蠢呢还是单纯,我便是不伤害你们,也难逃一死了!不过太后娘娘生起气来倒更显得风情万种了,不若您全心全意地做本王的侍妾,本王便说太后暴毙……”
却不妨被静影啐了满口。
宇文韶擦去静影唾在他面上赃污,冷笑道:“将人带到猎场,今日本王便要亲自杀了这贱人。”若非这贱人,天下本该是他的!
全是这贱人的过错!还有桓槊,这对狗男女,合该死在一处!
下邳王平生没有别的爱好,唯有狩猎,因此射箭的功夫乃是一流,所以倒也并非全然一无是处了。
静影被人带到靶场,面如死灰,现下落在了宇文韶的手中,恐怕是再难逃出生天了。
不知泰儿如何了。
听周围人的意思,似乎并未想直接杀了宇文泰,也是,宇文韶出兵师出无名,自然需要泰儿为他正位,所以他要泰儿为他写下传位诏书。
此前宇文韶所说的立即杀了泰儿,想来也不过是吓唬一下他们母子。
只要泰儿有一线生机便不怕……只是,自己恐怕是难逃一死了。
静影身上的华服早在自己带着宇文泰藏进密室的那一日便被自己脱下了,如今她身上不过身着一袭白色中衣,脸上还满是污渍,可众人观其风采,亦为她折服。
少有人能面临生死难关而面不改色的。
太后娘娘倒真算得上是女中豪杰。
静影嘲讽地看着宇文韶,他翻身上马,被静影目光中的讽刺之意给刺痛,于是他狞笑道:“今日不如玩个刺激的。”说罢他命令仆从强绑住静影的双手,只有一双腿让她逃跑。
宇文韶数道:“一二三,皇婶可要跑快些。”他搭弓射箭,瞄准静影,本想一次便射中静影的心脏,但转念想到这样未免太过无趣,于是稍稍偏离,长箭破空,将静影的袖子钉死在地面。
身后传来宇文韶恶劣的笑声:“皇婶是年纪大了吗,怎么躲不开啊,难道皇婶和皇叔一样,也是个痨病鬼?”他是刻意羞辱宇文温的,目的便是想看一看静影的反应。
实际上宇文韶也是真的讨厌宇文温。
凭什么他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对自己生杀予夺的,然而自己小心奉承却始终得不到任何人的认可!然而那个女人的孩子刚出生便是太子,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待他!
宇文韶越想越气,这一下更是蓄满了力气,直直朝静影射去。
若是这一箭正中心脏,只怕不死也残。
静影以为这次自己必死无疑了,她都一动不动等待死亡了,可是预想的痛感没有来,而是等倒了宇文韶坠马的画面。
“我不在,你便这般狼狈?”桓槊戏谑道。
静影呆楞着看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桓槊却并不直接回答她的话,而是拉着静影的手,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好在宇文韶够蠢,竟然将人带到猎场,而桓槊对猎场的地形算是无比熟悉的,他回头看了一眼被乐游射下马的宇文韶,缓步走向他。
“下邳王,你真是无可救药,今日本王就杀了你!”桓槊挥刀向他,尽管宇文韶左腿痛得钻心,但桓槊刀就在眼前,他此刻根本也不知痛不痛,连忙求饶道:“莫杀我!”他忽然想起了民间的一个传闻,不禁握紧拳头准备搏一把。
“宇文泰那小子在我手里,若你们不想他死,最好乖乖收手。”
泰儿在他手中?桓槊对静影施以疑惑的目光,在得到静影肯定的回答之后,他仍是不肯收剑,挑衅道:“杀了你,你的虾兵蟹将只不过是一团散沙!”
宇文韶立马道:“皇叔生前便一直说我蠢,我自己当然想不出,也没胆量逼宫,只因我背后另有高人!也是他让我留着宇文泰……”
“所以你们若是杀了我,我背后之人自不会放过宇文泰的!”他在赌,赌桓槊是否真的在乎……
桓槊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还算你有自知之明。”
方才宇文韶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特地让守卫守在外面,而猎场空旷,里面发生了什么根本无人知晓,谁能想到桓槊竟然能从山的那边翻过来,出其不意地救下太后呢。
桓槊拉过静影,道:‘咱们先走,营救泰儿的事,再从长计议。”
谁知二人还没走多远,宇文韶贼心不死,冲静影背后射了一箭,他狞笑道:“你们一个都别想走!桓槊你也太小看本王了!”
可是这一箭却被桓槊给接下了,静影看着挡在自己身后的桓槊,惊讶的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你……”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桓槊怎么会替自己挡箭呢?
宇文韶一声令下,外面的守卫便冲进来将二人团团围住。
“明日便将此二窃国之贼在午市正法。”
——
牢狱之中,静影试探着替桓槊处理他背后的血。
宇文韶那一箭射得十分重,径直将桓槊的后背贯穿,鲜血淋漓的,现在已经粘稠起来,再不处理,桓槊只怕有性命之忧。
原本让桓槊这厮死去,是静影平生最大的愿望,可此时此刻,想到桓槊毕竟是为自己挡箭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便又些不忍。
“桓槊,不要睡!”她拍了拍桓槊的面颊,企图让他清醒一些:“你不能死。至少你现在不能死!”
桓槊突然笑了,虽然无比虚弱,却仍然紧紧地攥住静影的手,道:“你是不是怕我死了,再没人保护你们母子了。”
静影摇了摇头,冷冷道:“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和泰儿手上。”
“你可真心狠。”他躺在静影腿上,这样没有那么难受,可他却觉得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压着,痛得很。
他伸出手,手上满是血迹,本想摸一摸静影脸上的泪水,可是什么也摸不到。
她甚至不会为自己掉一滴泪。
“为什么?”从军十数年,几十次刀枪水火里过,都未曾觉得半点痛意,可今日却不知怎的,真的很痛。他很想问个为什么。
“你一直对我虚与委蛇,接受我就这么难吗?”他望向静影的眼睛,想在她眼中看到一丝不忍,可是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一点波澜都无。
背后的伤口已经结痂,她仔细地为自己处理伤口,虽然不能拔去箭头,但仍能尽力让伤口不再变得更坏。
牢狱之中没有烛火,静影想起宇文韶说,明日便要将他们就地正法。
也许这日子,明日便算是到头了。
她累了,不想再装下去了。
她站起身来,尽管牢房中昏暗无比,她的眸中却一片清明,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桓槊,身上的白衣染了好大的一片血渍。
她姿态高傲,目光冷厉,似乎从来不将他这个人放在眼里,更遑论是心上了。
“是。从第一次见面我便害怕你。”她将往事缓缓道来,“你仗着自己的身份,肆意□□我,欺负我,将我踩人泥地里,你将我最重要的家人阉割送进宫中,你丝毫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甚至于这么些年来,你一直逼迫着我做不喜欢的事情,你何曾拿我当个人来看?桓槊,你未免也太高看自己了,或者说,你太小瞧我了。”
“我有今日,全拜你所赐。”
“我不止一次的想要离开你,你说这是为什么?从前我为卑贱时,纵然身在下贱,可我的心从未下贱过!”她拍着自己的胸脯,走到桓槊面前,眼中因为情绪激动而盈满泪水。
“我不妨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亲妹妹桓思飞,也无比的痛恨你!”
“哦对了!泰儿其实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呢!我还要多谢你照顾了他那么久,你怎么这么蠢。”她披头散发,已经陷入癫狂之境,似乎要将这么些年的秘密全都一次性的抖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