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尹崇月终是说道:“原来徐太后提醒我的,是这件事啊……”
“她想提醒你的,似乎还有更多。”
门忽然开了。
冷漠而又熟悉的声音几乎将尹崇月的意识和记忆撕裂,她被卢雪隐飞速护在身后,只能越过他笔挺的脊背,看向走进来的萧恪。
“卢爱卿,我低估了你的本事。”萧恪负着手说道。
这时,尹崇月却先一步迈出,抢在卢雪隐前:“皇上,我可以……再和你像从前一样说说话么?”
此话一出,萧恪与卢雪隐皆是一愣。
沉默僵持了短暂须臾,萧恪说道:“好。”
卢雪隐却仍是沉默不动,护在尹崇月身前,她看在眼中,心中十分感动,眼下她的确有些话要和萧恪说,卢雪隐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他“死过”一次,不能再冒险了。
“我想和皇上单独说话。”尹崇月虽是对卢雪隐说,眼睛却看向萧恪,“就我们两个人。”
“既然此事你已知晓,朕不会再对卢爱卿做什么,他既然是太后带进来的,便先去太后处,由太后出面,你必然不至于担忧。至于你我之间谈些什么,他的确不需要知晓。”
萧恪总是能很快理解自己的意思,尹崇月低头苦笑。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尹崇月见卢雪隐并不愿意离去陷自己于危险当中,于是对他说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就算我们要朝来日而去,这也必须是第一步,否则我是不会甘心的。”
卢雪隐当然不放心,然而他又知晓尹崇月的个性,她既然已经这么说,便是拿定注意再怎么劝也没有用,自己心中略微也有了个想法,于是也并未朝萧恪行君臣之礼,只是叮嘱尹崇月小心,然后走出香观三清堂。
三清造像前,香烛冉冉处,尹崇月再去端详萧恪的脸,仿佛见他是站在千里之外的阴影当中,如此难以捉摸。
“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一样渺远。
“皇上当真觉得我若离开会泄露您的秘密么?”她轻声问道。
“我父皇从前也不相信,有人胆敢入宫哗变,直到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萧恪说道,“我再怎么相信你,却也不能越过人性的考验。”
“人性的考验……”尹崇月轻笑一声,走进萧恪,“那我想问问皇上,在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任何一次将您的秘密至于危险当中?即便是太后知晓,也是她自己发现,于我无关。在最危险——我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刻,我也从未动过泄露您秘密的哪怕一丁点念头。”
萧恪静静看着她靠近自己,沉声道:“朕不愿意冒险。”
“所以你没有选择直接让我从世界上消失,而是想断了我离宫的后路,让我永远待在宫里。”
“因为我确实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可我不想冒险去试探和验证真相,与其如此,不如就让此时此刻继续下去,难道不好么?”萧恪恢复了从前他们之间私下的自称我,声音也软下去许多,甚至带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难道这一年,你过得不快乐么?”
“我当然很快乐!”尹崇月已有哽咽之声,“我从未想过自己入宫后的生活会是这样,皇上是我的好姐妹,我也没有过你这样的朋友,我每一件替你做得事情都心甘情愿,不是为君君臣臣什么狗屁忠心,而是……而是士为知己者死!”
萧恪心头大恸,双手扶住尹崇月肩臂,也颤抖了声音说道:“所以,你为什么总是要说你还要走呢?你那么聪明本来就知道我舍不得你,还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我的秘密,这其中的关系,你明明都想得通,却仍是一意孤行!”
“因为我相信你啊!我相信你说过要还我自由,要和我像寻常好友姐妹那样,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却还能时常聚聚,我也相信自己即便离开这里,也仍然能帮到你,你若有事,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我自己都会变化,你也会变,这一切都不会完全按照你所想发生。”
尹崇月看着萧恪的眼睛,其中光亮是如此熟悉,但其中严酷的绝望,却是她未曾见到过的。
这是一个在幼时经历过永宁之乱,失去过亲人的女孩,她甚至在这次恐怖的血腥杀戮中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扮演了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已经二十余年。然后,在二十年后,又一次宫变几乎带走他的性命,也将他最不愿意宣之于人的秘密泄露出来。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被释放,而这些阴影已经悄然占据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再怎么想从中拖出那个曾经熟悉的朋友,只能注定徒劳无功。
但尹崇月不怪萧恪,如果是自己经历这些,怕是早就耐不住更变本加厉。
那么,她该怪谁呢?
先帝?光宗?甚至是……师父?怪废太子无能,自己的皇位守不住,怪那些乱臣贼子混账,为了自己的欲【】望强加苦厄于天下?
好像谁都有错,谁又都没错。
“留下吧……”
萧恪忽然说道。
声音里的无限眷恋和悲伤几乎让尹崇月心碎。
但是经历过这些,他们之间的信任便是荡然无存,她留在宫中最后的理由也没有了。
尹崇月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自己的决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抬起头,不再流泪的双眼澄净无波,声音里透着坚定与沉着:“如果我就是不愿意留在宫中,你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萧恪松开在她肩上的手,后退一步,也是用同样平静但却深藏被伤害痛苦的目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他又变回了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尹崇月平静道:“即便是皇上,也并非事事顺意。”
“朕偏要万事顺意!”萧恪冷声说完,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既然你意已决,又不肯继续在宫中为后,朕断然不会留知晓如此私密之多的人在世上,你只有死路一条,你父母一无所知朕不会加害,至于卢雪隐……他必然恨朕入骨,他的命在他自己手里。太后那么聪明,你更是不必担忧,其余人也知晓并非如此多,也断然不会牵扯其中。你一死,便是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么……
尹崇月笑了笑,这种笑容里的轻松刺痛了萧恪,他面目冷下来时的天威之怒在阴暗堂内格外可怖,然而尹崇月却恍然不觉,从他径直手里拿过瓷瓶。
然后,她缓缓跪了下去,双手并拢,头触于地,深深拜扣,口中缓缓道:“皇上,臣还有最后一言要谏。”
“好一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恪声音比他的眉目更冷,“你说。”
尹崇月仿佛听不出话里的怒意,施施然道:“皇上想必已经知道是徐太后的父亲让先皇知晓大理寺密室所在,才有了我们那日所见一幕。臣知道此事后才觉徐家行事狠辣。他们陷先皇于不义,也妄图陷陛下于苦痛癫狂。”
萧恪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及这件事,于是问道:“何以见得?”
“其实徐家想必已经知道此番行事不会成功。但却仍然孤注一掷,不惜搭上自己也要用如此极端的宫变手段行事,因为他们深知,当年先皇所以后来行事愈发狠辣,便是因为永宁之变尝到切肤之痛,于是便也要用同样的办法,也以此将皇上置于绝望之境走入万丈深渊,也开始犹如光宗一般行事狠辣。这样一来,无论是朝野还是天下,必然再度混乱,而因此而死的徐家会成为新的借口,不满之人会又多一个天下大义的理由起兵犯上,而那个时候皇上已然孤家寡人腹背受敌难以招架。他们的用心和其之毒。”
尹崇月说完再深深一拜,又道:“臣蒙师父重托,即便如今为陛下所厌弃,也务必将此中关键告知,方不负臣心与先人之意,望圣上明鉴。”
萧恪静默良久,不知他是在思索尹崇月前面的谏言,还是后面的话。
“朕知道了。放心,朕不会重蹈覆辙。”
尹崇月伏在地上许久,听到头顶上传来这样一句话后,才缓缓抬头。
萧恪居高临下,只见那张自己熟悉的总是挂着笑的脸庞,此时全然是泪。
“皇上……姐姐,你已度过最难一关,切莫再冲动行事。”她声音柔和,是那么肖似从前两人亲密无间时说话的模样,一双眼睛也坦诚地望过来,全然没有对生的眷恋和死的畏惧,“今后万难,需要你一个人面对,我在天章殿有偷偷留下一些寻常听来你与大臣问政时不曾注意的要点,虽未成册,但也有不少,都夹在那本咱俩都很喜欢的《五州胜概图集》里,你一个人时去悄悄拿上,时不时看看,会有些帮助的。”
尹崇月再一深深埋头,啜泣声像被关在胸腔当中,只有气音虽话语一同流出:“我其实很开心能认识你,姐姐,我无愧于你于自己,我……并不后悔。”
一声很轻的响动,听了这些全然愣住的萧恪看见一个小小瓷瓶滚至自己脚边——已然是空了。
“满满!”他忽然哭了出来,叫着抱起尹崇月,可很奇怪,刚才还跟他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却没了声响,身上也软绵绵的,面容安详,一动不动,他哭着怎么叫,都没有一声回应。
三清造像眉目清朗却冷漠异常地注视堂内所发生的一切,仿佛神仙都是如此,只看不语,更不同情凡人的悲辛凄凉。
第59章 大结局
◎三劫已过,今恍若今生了却,如今便是再没有任何命运左右的未来了。◎
翻来覆去死不了是一种什么体验, 尹崇月最能回答。
她第一次经历是自己作死,为了给萧恪找条路走,不惜自己拿刀捅了自己;
第二次是为了救自己和萧恪阻止宫变, 拉着徐荧真不顾伤口,拼了命把自己又折腾回鬼门关一次;
第三次是这次, 她万念俱灰, 喝下毒药, 打算和这个尘世做个了解。
不过看起来尘世倒是很喜欢她, 三次折腾,三次都把她给拖回来。
以至于尹崇月一直在想其实师父算命真的很准, 她这三劫当真都应了。
只是这次醒过来时并没有很痛苦, 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喉咙里火辣辣的干燥灼热, 好想给自己灌水喝。
于是便有一股清泉流入口中, 尹崇月照单全收, 待她睁眼一看,却是个怀抱襁褓的陌生女子在给她喂水。
吓得她猛地撒手后退, 身下这张床也不是她认识的窗, 整间屋子干净朴素却极其温馨, 挂着好多孩子用的小玩意儿, 多姿多彩满是鲜活气息, 却不知误入了谁的天地。
给她倒水的女子与珠娘差不多年纪, 三十岁左右, 却皮肤更白, 看起来也更俏丽温婉, 笑容极其柔和, 她哄了哄仿佛被尹崇月忽然惊醒吓到的孩子, 又抬起头来温柔笑笑:“你醒了?睡着的时候你喊了好久的渴要了好多次水,还没喝够呀!”她声音极其亲切,仿佛和尹崇月已经认识了许久,没有一点见外。
尹崇月虽然也是个自来熟,但刚经历生死之际,一时也不敢接她的话,只是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你不用害怕,没人会来追你的。”陌生的夫人向尹崇月展示友好,“看你害怕的样子,可怜见的,我再去给你倒点水,你帮我看着一下女儿可好?”
人家都把女儿交给自己了,再提心吊胆表现出来似乎也不大好。
再说她也真的很渴。
尹崇月只能按捺不安,点点头,努力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死这个问题,从陌生夫人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襁褓,看她缓缓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这孩子睡得倒熟……被自己嗷嗷一嗓子还没喊醒。
尹崇月手拖襁褓低头看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脊背寒毛都竖起来,差点将襁褓扔出去。
——那里面包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木偶,没有面目,做成婴儿大小裹在其中。
这是恶梦吧?是阴曹地府的考验?是阎王老儿的测试?
救命,按照道理她是修行之人,死后不归阎王,该归地藏菩萨管啊!不对,她又不是学佛法的,好像地藏菩萨也管不着。
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
尹崇月心想大家都是鬼,你不怕我我也没必要怕你!可是当那陌生夫人端着水走回来时,她却还是浑身发抖往后躲去。
然而对方恍然未觉,从她怀里接过襁褓里的木头娃娃,轻声哄了哄,慈母温柔的神色和语调都仿佛这是自己真正的亲生骨肉一般,看得尹崇月毛骨悚然,一动不敢动。
这时门忽然开了。
尹崇月求救般抬眼望去,差点哭出来,心想陈麓你怎么也死了!
进来的人正是陈麓,他身上穿着常服,并未着甲胄,看着也不像死人。
陌生夫人见他进来便抱着孩子迎上去说道:“相公,小姑娘她醒了。”
陈麓揽过自己妻子的肩膀,用尹崇月从来没听过的温柔声音道:“夫人辛苦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真是……你快抱抱阿薇,她可想你了。”
尹崇月便真的看到陈麓犹如慈祥的父亲一般抱起那个木头的孩儿在怀中,轻轻哄逗,然后又递回给妻子柔声道:“我与客人说些公事,阿薇都困了,你哄她先睡了。”
陈夫人与陈麓相视而笑,点点头,抱着孩子朝门外走,走出去一半却又回来道:“小姑娘下午烧了好一会儿,如今好了正是渴的时候,你别光顾着和人说话,记得倒些水给她喝。”
“还是夫人心细,我晓得了。”
陈麓目送陈夫人离去后,转身看向屋内床上,只见尹崇月紧紧扯着被子一角,脸色比送来时还要苍白,整个人抖作一团。
疯了,都疯了!
这屋里一定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常人!
不对,大家如果都是死人,那大家都不正常!
她思维最混乱之际,陈麓已走至窗前,朝她深深一拜:“惊吓到了尹贵……姑娘,实在抱歉,只是各处都风声鹤唳,只好将你送至我府上躲避,不得已出此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