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会劝人,国师一定是看重你这点才让你陪伴我的吧。”
萧恪叹息一口气缓缓起身转过来。
“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恐怕在君临天下这条路上早已万劫不复。”
他说道。
尹崇月见他形容憔悴,整个人似都陷入一种迷茫痛苦的萎靡当中,顿时为好友心痛不已,上前两步抱住了他:“如果不是能和你一起共览天下事,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有几多本事多少能耐,又真的是不是不负此生所学。”
“可你还是会离开我,倒不是你更喜欢卢雪隐,而是你更喜欢……更喜欢自由,和轻松的生活。”
萧恪也抱紧自己的姐妹。
他的声音自耳畔而入,低徊中满是忧愁,尹崇月听得心中难过,却也无法反驳,只能实话实说:“我若是回到世间,只要你遇到麻烦召我,我披荆斩棘杀过千山万水也要来到你的身边。”
萧恪似是在她肩上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
“而且这些糟糕的事情才结束,我断然不会此时就离开你的!”尹崇月松开怀抱,与萧恪面对面,一字一顿说道,“我若是走了,岂不是既辜负你的信任与感情,又辜负师父的嘱托。”
萧恪也终于是露出笑容来:“当然,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已向你坦白,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是你想什么治乱世需重典之类的东西,想学先皇?”尹崇月略微提高一点自己的音调,好显得这个问题更郑重。
“不是,我只是真的很想将那些乱臣贼子扣押在这里,然后亲自问问他们为何要执意如此,再告诉他们我是女人,让他们真正死不瞑目。”
萧恪声音总是很平和的,但说出的话却让尹崇月心跳越来越快。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诶亚你不要恨这些人啦,他们虽然想你死掉,但也罪不至此啦……这种话她可说不出来,因为他们就是该死的。只是若是萧恪真这样办,恐惧的种子会在群臣中弥漫,好不容易恢复安宁的朝堂又要陷入忐忑。而最可怕的是通过仇恨带来快意报复感的行为有可能会彻底改变萧恪的心志,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你你你……”尹崇月故意弄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来,斥责道,“你难不成想像是当初跟我暴露身份那样也在这里宽衣解带让那些罪臣饱览风光?这也太便宜他们……”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暴怒的萧恪狠敲两下。
见他大骂自己不知廉耻又满口胡言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时,尹崇月才暗中松了口气。
对嘛,这才是她熟悉的萧恪。
他能这个样子,就证明心情恢复了许多。
于是她赶紧道歉,又嘻嘻哈哈一通,拉着满面怒容未消的萧恪出了密室,叫上薛平,一道回宫。
纵然笑容璀璨,只是尹崇月的心中却是沉重的。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人已经在此次变故后悄然改变,她也并非浑然不觉,只是或许心底不愿相信罢了。
第56章
◎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
尹崇月陪萧恪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徐荧真。
这次她去太后宫中腰杆儿硬多了, 也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生怕一句错话就被拿住把柄,如今的太后可是自己人, 当然她来也不是为了内部研究下一步如何进展,而是兴师问罪的。
太后宫中总是那样安静, 不管发生什么大事, 这里都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 尹崇月进入正殿后, 头一次觉得自己当时闯入过的地方如此顺眼,徐荧真仿佛知道她会来, 安排人引她去书房见面。
说古朴雅致很难形容这个书房给尹崇月的第一印象。唯一能寻觅到的恰当描述就是:一进来便知道这是徐荧真的地盘。
太后少有穿了淡色衣饰, 素雅秀丽,不像守寡和刚死了亲爹亲哥, 倒像是待嫁的千金小姐在书房修身养性。
等人出去, 尹崇月到桌子前, 也不管徐荧真还在写字,只用力一拍桌面怒道:“姓徐的!谁让你跟卢雪隐说了皇上的事?”
“没人。”徐荧真头也不抬, 声音平淡一如往常, “听贵妃你说话中气十足, 也知道伤养得不错, 那日我以为你必然要死了呢。”
“我才不会死!”尹崇月怒道, “这是什么样的秘密?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数!你怎么敢的?你忘了我那天和你说了什么吗?”
徐荧真这才抬头看她, 少女一般的面庞浮出一个温婉绰约的笑容:“我确实答应你了至少护你周全, 但可没答应你替萧恪保密。”
“你!”尹崇月在言语上是从来无法在徐荧真处讨到便宜的, 只能用气势对峙, “那你也不能说啊!”
“我以为卢大人和贵妃你关系……那么要好都已经到了可以当着别人面上手抱起来的程度, 那这件事恐怕他已经知道了也不奇怪吧?”
气死了, 怎么会有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人!尹崇月眉毛都快立起来了:“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随便说出去!即便是卢……那也不会说的!我信守承诺又忠于皇上,断然不会做此等事!”
“忠于皇上……”徐荧真拿紫竹的笔杆轻轻敲了两下自己小巧的下颚,若有所思道,“这个忠于是指皇上还没死的时候就和朝臣暗地勾搭成奸吗?”
尹崇月真的希望自己能在宫变那天死掉,也好过今日被徐荧真欺负成这样。
眼看尹崇月就要再次伤口崩裂,徐荧真也不再逗弄她,虽然这是自己在尹贵妃入宫后偶然发现有趣的娱乐项目,也必须适可而止,不然以后聪明又自尊心强的小老鼠怕是再也不会踏进宫门一步给自己这个放松身心的机会了。
“你明明知道皇上是……我又不是他老婆……我只是……”尹崇月一句话三次断句,脸憋得红红涨涨的。
“那我问你,卢雪隐知道这事对你有什么坏处么?”徐荧真撂下笔,静静望着尹崇月道。
尹崇月忽然冷静下来,呆呆站着。
这件事唯一的受害者只有萧恪,于她自己而言是没有任何坏处的,甚至澄清了许多误会,避免自己和卢雪隐之间横亘已久的芥蒂。然而……她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萧恪的事在她心中也是头等要紧的。
“确实没有。但是萧恪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想说出去的秘密我也不会想说。”
“所以你并不信任卢雪隐?”徐荧真挑眉。
尹崇月急了:“怎么不信任!我可信任了!”
“那你介意什么?让自己信任的人知道秘密,萧恪不也是这样对你的么?他都不介意,你倒是着急起来了。”徐荧真笑道。
从前尹崇月觉得徐荧真笑起来美,但此时却只觉美中满是可恶的邪恶,然而她字字珠玑全是正确的道理,偏偏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可尹崇月到底看过无数先秦纵横家的光荣事迹,在嘴硬这件事上,她是绝对不会认输的,于是昂首凌然道:“徐荧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你不过是想让更多人知晓秘密,保证自己安全,这样皇上的把柄握在他无法掌控的人手中,到时你又能祸水东引又能用来自保!”
“尹贵妃,你少看点勾心斗角的史书吧。”徐荧真摇头叹气,走到书架前取下本书放入尹崇月怀中,“多看看修身养性的典籍,免得将来宫花寂寞红的时候一个人心绪难平。”
尹崇月拿起书看了看,发现是本司马承祯的《坐忘论》,便重重将书拍到桌子上道:“这我十岁就会背了!”
“那却不见你长记性能融会贯通。”徐荧真倒也不气,拿起自己写得字卷起来又给了尹崇月,“这夜当我送你的。”
尹崇月拿来看过,却见纸上笔势缥缈却稳健,书法造诣极深,笔走龙蛇出十个草书字: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
正是《坐忘论》头篇里的句子。
她再看徐荧真,对方又把书递过来,神情很是平静。
不知怎么,尹崇月觉得徐荧真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可是她短暂回味方才交谈,却半点也觉察不出什么,索性按下自己的气性,接过书,随手将赠字一折夹进书里,然后说道:“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不如直说。”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徐荧真若有所思偏过头看向窗外,“你我都向往过自由,但我如今觉得权力也未尝不是自由的一种,然而你可能还是更适合天然的自由,潜心修道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但我又不能说走就走,还有萧恪在宫里,现在还有一些琐事需要我帮助他。”尹崇月听她这样心平气和讲话,也没有了方才的脾气,低声道,“等待国泰民安后,我再想自己的事情吧……”
“你是这样想的,皇上是怎么想得你可曾问过?”徐荧真转回头看她。
“他的难言之隐更多,我看出他不舍得我,但却也表示过愿意让我在事情平息后离开宫中,回到过去的生活里。”
“尹贵妃,你虽是日常伴驾,当你的皇帝是自己的金兰姐妹,却是否曾想过,权力如今已改变了我,是否会改变他呢?”徐荧真收回了笑容后,又如从前一般肃然认真,看得人心生畏惧,“我既已做出选择,便已无后路可走,今日同你说这些也不过是偶尔也说些心里话痛快痛快罢了。我劝你多想想自己,少想想萧恪,他是随时可以改变主意让天下为之听从的,而你,机会到了眼前的时候,可能便只是唯一可能,再无转圜余地。”
她停了停,见尹崇月瞪大眼睛咬紧嘴唇望着自己,声音不由得软下些许,又道:“宫变当日你拼上性命救萧恪并说服我,于国于君都已仁至义尽,无需再做他想,切勿庸人自扰,错判时局。”
拿着书从太后宫中出来时,尹崇月仍然晕晕乎乎。
她本身兴师问罪,却被徐荧真教育一通,最后竟然还默认了!自己灰溜溜出来!
当真是奇耻大辱!
于是回去她就把书扔到一边,待到晚上萧恪回来时,见她气鼓鼓抱怨徐荧真不会好好说话,便笑着说道:“咱们不理她就是了,反正如今这个形式,她又没有别的选择,和你斗斗气还能派遣寂寞。对了,我要和你说两件事。”
听说有正事,尹崇月便收回小性子专心听。
“其一呢,是邰州又出事了。”
尹崇月一惊,诧异道:“怎么又是邰州?”
萧恪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是很意外,烦躁说道:“到底曾是废太子与其党羽扎根之处,很难平息,所以我又派了卢雪隐带禁军去,待事态严重前率先发难,若只是小事,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如若真闹起来,这批最后殊死一搏的反贼党羽,我便要他一网打尽,不留半点祸患。”
萧恪在政事方面从来极有能耐,这样做便是再稳妥不过了,虽然又要离开卢雪隐,然而尹崇月想,若是自己当皇帝,也必然是要派熟悉邰州地形与军情,在此处与叛军有过交锋的卢大人去的。
“那第二件事呢?”尹崇月点头后问。
换过话题,萧恪的神色便轻松多了,笑道:“带你出去转转。”
“又去逛州桥夜市吗?”尹崇月想以萧恪现在紧绷的状态,只要做好暗中护卫,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也没什么不好,她一万个赞同。
“当然不是,万一再给中京府尹吓出病了怎么办。”萧恪想到上次的闹剧也笑出了声,“这次咱们是去秋常祭。”
皇帝每年有春秋两大祭祀,春种秋收,民为邦本,这是一等一兹事体大的要紧事,尹崇月赶忙摆手:“这么大的事咱俩顺路郊游,是不是不太好?”
萧恪敲她一下脑袋道:“当然不是儿戏!去的时候自然要天子仪仗规规矩矩。不过我们回来路上绕去崇山行宫,路上可以顺便查看京畿农时,那里还有个道观,说是咱俩一起顺路祝祷,也不算什么离谱的事,你觉得呢?”
果然好!尹崇月当即拍手道:“崇山的温泉行宫我早就想去了!”
萧恪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去过一两次,确实是风光好又舒适的地方。”
“你怎么只去过一两次?”尹崇月有点纳闷,“不是想去随时可以的么?”
“那地方都是从前历代皇帝带皇后和后妃去享乐休憩的去处。”萧恪脸颊忽然红了,“我没得内宠,一个人巴巴天天往那里跑,满朝文武还不是要说我闲话。”
“哇!所以你现在可以那我当借口去了?”尹崇月玩笑道,“哎,我看这祸国的奸妃我是当定了。”
“去洗个温泉怎么就祸国了!”萧恪又去敲尹崇月脑袋,“那是……那是帝王的内帷之福!”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尹崇月觉得好笑,揉着脑壳连连称是,只是不知道她俩一起洗澡,怕是自己眼福要更大一些。
第57章
◎“邰州军报,加急面圣。”◎
出发当日, 尹崇月极好的心情在看到自己的仪仗后急转直下。
“这不是逾制吗?”她趁着还没上车辇前赶忙问萧恪,“我这眼看都有皇后仪仗的派头了!”
萧恪却不紧不慢答道:“慌什么,我吩咐的, 谁敢说去。”
“你昏头啦!”尹崇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像在自己寝殿里那样殴打皇帝,只能压低声音骂出来。
“这么大的祭祀, 本来就是皇上和皇后去的, 要是给你弄得太小家子气, 我面子上多难看。”萧恪笑着说道, “这事儿我问过礼部和大鸿胪寺,没有问题的, 放心。”
饶是他这样说, 尹崇月也还是十分忐忑,然而箭在弦上, 她也只能朝前走了。
不过还好, 祭祀顺利, 一路秋景也分外迷人,帝京处于天下正中, 四季分明, 秋色最浓时天方有微凉却无寒意, 很是秋高气爽。尹崇月自伤大好后也没机会走动, 在往行宫的路上, 萧恪特意在其中一段路免了车辇, 与尹崇月二人一道漫步在郊野金色的田地之间, 湛蓝冰天上只有微云点点, 菽粟麦三种作物都已透出欣喜的颜色垂下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