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崇月当然听得出里面的讥讽,她也觉得这两个人临死还要恶心一下萧恪,真是烦极,只是想到徐荧真,她又有些不忍道:“太后……终究是最后帮了我们,更何况不连累你孝礼名义上的母亲也是个好名声,就别再在宫里大动干戈了。”
“我当然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分别听陈麓、裴雁棠、薛平还有你的好男人卢雪隐讲过四次,他们所述基本完全一致,如果不是太后,我俩根本活不到现在,我再怎样也不会恩将仇报,更何况她愿意顺我的意本就是天大的好事,为以后省去不少麻烦。”萧恪改去方才的阴鸷神情,换了副略带娇俏的柔和笑容,“太后后来和我说,她本是不会帮忙的,但是你让她改变了心意。”
“她……她都和你说什么了?”根据尹崇月从小在社会上混所经历见过的经验,婆婆和老公背后讲媳妇,一般都是好话少的。
“夸了你,然后又警告了我。”萧恪谈及徐荧真是不冷不热,也看不出他是怎样的态度,“只是她知道了这件事,我心头总好像悬了把剑。然而此时我们的命运绑在一处,徐家已无,她只能仰仗我和宫中尊荣,我想她也不会轻举妄动。”
帝王卧榻之侧怎容他人安枕?这个道理尹崇月很小的时候就学到过,然而此时亲自面对却仍然觉得心中惶惑不安,有朝一日,萧恪也会这样对自己么?
但虽然经历行刺与宫变,看起来萧恪还是蛮正常的样子,将来……应该也不会吧……
是夜,她们依旧如平日一般谈笑,但入夜时分,尹崇月却感觉出异样。
萧恪频频梦中惊呼,满头大汗苏醒后便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便是这样半夜睡不着,只能等鸡鸣报晓实在熬不住了浅眠一会儿,又要赶着处理朝政。几天下来人已是在崩溃边缘,尹崇月不顾其反对,硬是以自己睡后惊厥频频苏醒为由命太医院熬了药,夜夜给萧恪灌下去,他才好眠许多,只是仍偶尔在睡梦中踢打大喊。
他幼年便经历过极其惨烈的宫变,亲眼看见哥哥尸体被叛军挑在戟锋之上招摇过市,因此成了多年心结。这此又自己经历险境,中箭负伤,再冷静沉着的人也要勾起阴暗记忆。纵然萧恪日日问政十日大朝照旧,在群臣面前的威仪不减,可在尹崇月身边时,偶尔他会为了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声音紧张,也习惯在夜里紧挨着她才能入睡。
尹崇月极是担心,倒是萧恪安慰她不必多想,经历了吓人的事儿,总要缓一缓才行,别小题大做,万一趁着朝野内一个不稳又给外人知道,他岂不难做?尹崇月觉得朝局的事还是萧恪看得明白,便也不再逼他。
萧恪用极其古怪的表情给她说,你伤好了是不是该关心一下咱们孩子的功课了?尹崇月一拍脑门表示差点忘了!可转念一想,不对,萧恪笑得那么坏,一定没安好心。不过其实也不用深想或是直言,她略微思量便知萧恪又是给她创造机会和卢雪隐见面。
这么大度的好男人上哪找!
然后她就马不停蹄朝东宫跑。
后面是萧恪的怒骂声:“见野男人跑得比救我还快!”
其实尹崇月知道,萧恪一点也不小气,他只是深恨尹崇月不懂欣赏,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是女扮男装也一样仪表非凡丰神俊朗,抛开他是皇帝的身份不谈,满朝文武勋贵世家的姑娘见过他,那都是脸红到脖子根的,足以证明他确实相貌不凡。然而尹崇月却看上他心中百倍不如自己的卢雪隐,不分朱玉瓦砾,当真可气!
所以他即便如今对卢雪隐再没从前佞臣说的芥蒂,仍是有股梗着脖子的较劲感。尹崇月曾安慰道,要是卢雪隐是女人,肯定不如你漂亮的。
但这话没有一点实际用处。
尹崇月便快走便想,回去免不了又要安慰萧恪一番了。
但可是能见到卢雪隐诶!
她推门进屋时,里面正在上课,通报的宫女都没她动作快,于是站在前面拿着书本正读诵的裴雁棠唬得一愣,两个孩子也吓了一跳。
裴雁棠一看尹贵妃先是粉面含春的表情,又是见到他的失望神色,立即知道这家伙是来找自己卢贤弟的,又是焦虑又是尴尬,只能勉强道:“贵妃娘娘金安,臣的课……马上就完了。”
“那……下一节呢?”尹崇月试探着问道。
“下一节是卢大人的课。”裴雁棠脸如惨白的纸,觉得自己无形之中又成了此桩宫廷丑闻的帮凶。
尹崇月向两个孩子表示要认真跟师傅学习,然后便先去内堂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是坐卧难安才对。
裴雁棠在外面朗声诵读讲历朝历代律法的《律诏注》,每每读到什么“背圣”“僭主”之类的内容,就故意放高声音。尹崇月心想,你骂不动自己的好贤弟就来气我,我偏不气,更何况萧恪都不管我。
终于这课结束了,许是裴雁棠终究没有办法,还是选择默默伸出援手:他说要亲自带两个孩子去看看前朝内宫里专门收押敌国王侯的深苑,要结合史书给他们讲讲我朝沿袭了哪些前朝律法又舍弃了哪些,将他们带走了。
宫内忽然一片安静。
呼啦啦的宫人也随着皇子和公主离去,再有人推门时,尹崇月便猛地站了起来。
除了卢雪隐还能是谁?
两人没有任何意外的对视、相拥,自然得好像卢雪隐进屋仿佛回家。
堕落啊……尹崇月抱着他温暖的脊背,快乐地想,真是堕落啊……
但是死里逃生后不就是该这样吗?眼看卢雪隐也仿佛不再克制的样子,难道经此一役,他终于越过了道德的禁区?
两人双手交握而坐,卢雪隐的第一句话就给尹崇月吓得重新弹起来。
“徐太后已经告诉我了。”
“她告诉你什么了?”
“你和皇上一直保守的秘密。”
尹崇月傻了。
卢雪隐很平静、很满足、被劫后余生的松弛感环绕着说道:“你一直不肯说这件事,是替皇上保守秘密,德胜尾生,我比你不如许多。”
但尹崇月的思维却是一片空白:“她……她怎么敢的!”
“徐太后说她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于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来偿还。”卢雪隐悠然道,“所以她就直接说了。但我觉得她不止是如此考虑。”
尹崇月听了这话逐渐冷静下来。
徐荧真的确需要靠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来保全自己,这样以免萧恪一时犯浑杀人灭口,她便可以说出,这个秘密还有他人知晓,但我死了,一定会公布于天下这种一想便知的威胁人话语来。
尹崇月觉得萧恪的秘密泄露了,而卢雪隐又被拉入这个秘密的庞大旋涡中,她身边的人似乎都已难逃被卷入的命运,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种无力感顿时包裹住她。
“你担心我说出去惹出祸事?”卢雪隐见她神情忧涩不似刚才那样快乐,于是问道。
“我是相信你的。”尹崇月轻声说道:“但我不相信这座宫殿,不相信朝堂,不相信权力。”
第55章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人已经在此次变故后悄然改变,她也并非浑然不觉,只是或许心底不愿相信罢了。◎
尹崇月其实还想说自己相信萧恪, 可在这件事上,她能谅解萧恪一切希望掩藏秘密的行为,毕竟这是天底下最无法说与人知的秘密了。
还有密室的事情。
尹崇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卢雪隐他父亲留下的遗书, 虽然卢雪隐和自己的兄长多年未见又早已为了各自的信念决裂,但到底他也是孤家寡人, 造成这一切的又是光宗和先帝, 如果说了, 他会否对萧恪产生恨意?
即便此事和萧恪没有半点关系。
很奇怪, 经此一役后,她发觉自己无法确认的事越来越多, 就如同她心中积压的秘密一般, 只增不减。
与卢雪隐告别后,尹崇月便动身去天章殿。这些日子她一直不在萧恪身边,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朝堂上遇到麻烦, 他为自己着想了这样多, 自己也不能光顾着修养,身体好差不多了便也该和往常一样陪他处理政务, 从旁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然而天章殿安安静静, 不见萧恪也不见薛平。
尹崇月忽然担心起来, 结果一问才知道, 萧恪是出宫了。
怪不得他把自己指使到卢雪隐那里去, 原来是为了自己出去浪荡!没有良心!但她刚要走, 薛平留下的小公公却又接上方才那句话说道:“贵妃娘娘, 公公吩咐可以告知您皇上去处, 他是去了大理寺。”
尹崇月站下了。
她现在很怕这三个字, 更怕萧恪和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那天萧恪在密室中的神情尹崇月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些天萧恪夜夜噩梦失眠, 又惊惧难安, 为什么还要去这个他留下痛苦回忆的地方?若要问大理寺的公事,只需传个中官员入宫便可,大理寺在此次宫变中又无损失,他贸然前往的原因想必只有一个了。
尹崇月沉默着,心中隐隐陷入不安的焦灼。
大理寺常被人叫大理寺衙门,只是这里不办寻常案件,只要进出此处,便是与朝堂贵戚有关的案子,其内公文隐秘,官员严苛更甚刑部和督查院,是寻常做官和公侯之家最不爱听的三个字。
尹崇月再来这里,望着漆黑巨门如同深渊大口朝自己张开,心中的惴惴却不来自其衙威慑。
而是那个幽深的隐秘的房间,与此时或许正在房内的人。
夕阳正落,裴雁棠下班回家,他想着晚上能吃娘子做得鱼汤泡饼,嘴里已经有了鲜香的味道,只是面上还是冷言冷色不苟言笑,路过的官吏朝他行礼,他都板着脸规矩回礼。
直到看见门口的尹崇月。
“贵妃娘娘……您来这里做什么?”裴雁棠此生最怕的是自己老婆,其二就是敢碰皇帝老婆的贤弟卢雪隐,其三就是当了皇帝老婆还敢出轨的尹崇月,眼见她人满面愁容站在大理寺门口,吓得他以为尹崇月良心发现不想再做有违圣忠人德之事要来这自首。
“裴大人,皇上来了,你知道吗?”她轻轻问。
裴雁棠愣住了。
他又觉得是皇上终于知道了尹贵妃和卢贤弟的奸【】情,决心到大理寺秘密办了这两个人,但因为自己与卢贤弟过从甚密的关系所以特意绕过。
全完了。
尹崇月看他表情的变化就知道,裴雁棠内心的戏台又开唱了,她只能无奈先道:“皇上来肯定不是为了让你们大理寺捉【】奸,裴大人放心……我和雪隐的事儿也没人知道……没几个人知道……大概吧……”想起薛平在自己醒来后说的话,尹崇月自己也觉得这解释很无力。
裴雁棠一副已经做好准备引颈就戮的表情朝她说道:“若是皇上来了是为别的事,却没命微臣接驾的话,那许是去牢狱秘密提审重犯了。许多牵扯入此次宫变中的犯人就关押在大理寺内。”
谁料尹崇月却摇摇头:“大人还记得我曾经让你看守过却不能进去的密室吗?”
裴雁棠愣了愣。
“皇上……大概在那里。皇上没有带护卫,你能不能帮我叫来陈指挥使,让他带人在大理寺门口等候……不能进去,就在门口。麻烦大人了。”
尹崇月的声音很低柔,但看起来满面担心。裴雁棠虽然觉得尹崇月在男女之情上糊涂又妄为,可涉及朝政却从来都是睿智明达,从不犯浑。而那个密室尹崇月曾叮嘱过自己不许问也不许看,那一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便也不再追问,只告辞去找陈麓。
现在京中虽然威胁扫清,难免有一两个疯子还想造次,皇上回去的路上还是安全点好。
尹崇月这样想着,又跟裴雁棠要了准许出入的大理寺腰牌,目送他离开,自己走了进去。
沿着熟悉却渴望忘记的路朝前,果然在那一排房屋门前,薛平正在此处。他见到尹崇月也是惊讶,可转念一想,皇上和贵妃无话不说,也许此事也是另有安排,于是行礼道:“娘娘,皇上急着出来,我担心娘娘寻不到皇上去处会着急,所以特意命人在您寻来时告知。”
“谢谢薛姐姐。”四周没人,因此尹崇月还是用了亲昵秘密的称呼,“皇上是在里面么?”
“是的,许久没出来了。”薛平不知内里有密室,只知皇上进去时间很长。
于是尹崇月谢过他,进屋前又转身道:“万不可以让人进来。”
薛平答道:“这是自然,皇上入内前也是这般吩咐的。”
尹崇月心下了然,推门而入,找到密室入口,果然深入其中,又找到了在秘密牢房内端坐的萧恪。
他此时却像换了个人,让尹崇月觉得陌生。
“你一直都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萧恪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我与你之间没有秘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尹崇月个性率直,在萧恪面前也是如此,单刀直入,根本不迂回。
这里没有光线,只有幽荧壁灯照亮斗室,淡红的光晕笼罩着萧恪身着龙袍的背影,他仿佛已融入其间,周身黑暗。
“我只是在想,父皇来到这间密室,问询要推翻篡逆自己的犯人时是什么心境。”
尹崇月心里咯噔一声,忙道:“你又不是你爹!你想他怎么想做什么?”
萧恪似乎笑了笑,那种很轻很柔的声音在这里四处碰壁后只剩空洞:“满满,你有时也会想,遇到这样的事国师会怎么做?我说的对不对?”
尹崇月哑口无言,她确实会,但别人都可以钻牛角尖,萧恪却不行。他来这里显然是对此次宫变心有余悸,所以似乎内心的天平已不似当初那般介意此地的存在,反而略有些理解先皇的行为。
诚然,人生第二次经历这般恐怖与生死一线,任何人都有可能崩溃或是就此沉落入恶的一面,许多人因此怀疑世事与他人也是人之常情。决计不能因为自己没经历过便大言不惭旁人的经历不值得一提如此心态变迁亦是小题大做这种话。这种苦痛非常人所能理解,自然会有极大隐患存于人最脆弱的心中。
可是萧恪不行。他身上寄付着太多天下人对太平盛世的期许和盼望,他不能走上这条偏执的道路。
“当然有过。”尹崇月朗声道,“只是想过后便只是想了,该怎么做却要看事情的天时地利人和……以及自己的判断。”